洗盡塵滓,獨存孤迥
——中國畫的精神
古人崇尚清奇、簡靜、淡雅的畫風,追求筆墨的純凈與透明,實際是追求心靈的質量。為了與自然一致,古來大多畫家的生命態度保持著一種低調的尋常狀態。低調是一種境界,很像一種信仰:藝術與生命合一,成為生命的展開與完成,而不是換取世俗利益的手段。只有這樣,筆墨塑造的形象才能凈化自己及他人。
在中國畫中,由法而理,由理而道。道,便是中國畫的最高學問。《周易·系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六朝王微說,繪畫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這個“太虛”,大約就是“道”。同時代的宗炳說得更明白一些,“圣人含道映物”,“山水以形媚道”
。這些早期的經典理論,規定了中國畫的大致特點——“追太虛之體”。這是親自然而遠世俗,造型取其意象而淡于寫實,強調精神主導,以道心觀物。宗炳又說,繪畫的目的是“暢神而已”
。
按老子和莊子的哲學,筆墨的修為離開世俗越遠越好,尤其山水畫,最好按“天人合一”的方向走下去,人間煙火氣越少越好,從而實現“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界。這種觀點頗類今天的生態環境意識,所以中國畫不追求快節奏和高效率,而是從容不迫,如行云流水,是靜下來、淡下來、慢下來的藝術。宋人“十日一水,五日一石”的觀點便是這種一詠三嘆的狀態。這有些像太極拳,不絕如縷而又綿里藏針,令人周身通泰,體強心健。按歷來的畫論,中國書畫從來就長于純凈心靈、陶冶靈智,所以,儒家把琴、棋、書、畫作為造就理想人格的修為手段。而書畫一途更能“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是祛病增壽的良藥。
西方人對中國畫有著濃厚的興趣,但他們更看好的是清代以前的中國畫。他們雖然不易看懂山水畫筆墨藝術的形式,但他們能感受到中國山水畫里的精神旨趣,理解人對自然界的向往。他們完全接受中國畫不表現張力,不強調形式感,不注重視覺沖擊的特質。接受著那種與西方繪畫不同的另一種趣味。中國畫追求內美,初看可能很平常,但會久看不厭,人們能看見畫家的心靈在筆下浮動。須假以時日去感受一幅好畫經久的魅力。早在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曾評董源畫說:“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近觀遠觀在荊浩那里解釋為“遠取其勢,近取其質”,這個“質”就是筆墨的質量。
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之“六法”講“氣韻生動”,正是指“人”與“天”相通相融、反饋互動所形成的一種生機勃勃、動靜有序的生命韻律。這的確與西方重“形象”之畫法有所不同。中國傳統文化無論儒家、道家、釋家都受到“天人合一”精神的浸潤和陶冶。所以,在中國古代畫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體悟到一種濃厚、深遠、真摯、素樸的天人之情。畫家如此,詩人亦然。在先秦哲學思想的影響下,中國古代畫家建立了一種視萬物為一體的宇宙觀,認為人與自然的合一意味著人與自然的互相包容。如清人王夫之《莊子解·達生》篇所說:“靈臺者,天之在人中者也。”“靈臺”即心,這是講人心中包含著天地自然。《禮記·禮運》篇說:“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據此而提出的人“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等,都是這一思想的延伸。當自然成為人自覺的審美對象后,這一思想得到了更大的弘揚和更深入的表現。晉宋時期人們欣賞山水,由實入虛,超入玄境。畫家宗炳云:“山水質有而趣靈。”晉宋人欣賞自然,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超然玄遠的意趣。這使中國山水畫自始即是一種“意境中的山水”。宗炳畫所游之山水懸于壁上,對之云:“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郭景純有詩句曰:“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如此玄遠幽深的哲學意味無不滲透在中國古代畫家的審美感受中。
筆墨文化是由中國哲學派生出的心靈藝術。由筆墨表現而成的“心象”與由自然到二維平面的“形象”有著本質的差異。所以,中國描繪自然的畫不叫“風景畫”,而叫作“山水畫”。這是因為筆墨不是僅用來描摹自然的,是在創設第二自然心象的過程中表達心靈的訴求和審美理想。中國繪畫崇尚簡淡的原則:以墨或極少的色,用二維的方式描繪物象,并且有節制地利用空間。所謂計白當黑,這是藝術的極簡原則,由它產生的藝術作品自然比不得西方古典油畫那般具體細致而逼真,但中國人注重的是“傳神”而非“傳形”。為了這個“神”哪怕犧牲形象,“形象”犧牲換得了“心象”即是成功。按照莊子的觀點,對于個人來說,一切存在都是非真實的,只有畫家自己活生生的生命是可以把握的唯一真實,而這生命和生命本身的諸般情感也是稍縱即逝,將情感的痕跡留在紙上,變得可以辨識,可以感受,可以玩味。中國的文人畫家們以自身為自然抒發的基點,他們相信自己內心的體驗,相信自己已經窺知了宇宙的精蘊,相信自己筆下不假思索流露出的韻律與形式,正是自然最真實、最深刻的存在。于是,就把這種主觀感受表達出來并形成圖像——這就是“心象”。因為“心象”,而有了對心靈質量的要求。
因為低調,贏得更多的時間,從容地體味藝術的深刻性;因為低調,避免了很多與藝術無涉的生活內容,與藝術的純粹性靠得更近。更重要的是,自省往往是藝術家的操守,在過程中享受藝術的愉悅。從純化心靈的角度、自我角度看,過程即是筆墨藝術的自我意義。在這一基礎上,藝術會更純粹,也才能真正發揮“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能。低調是一種境界,講求心靈質量的完美。所以,真正的大家不僅是一位筆墨實踐家,更是一位有人文關懷精神的人,通過筆墨映現出生命的本真,這種狀況下筆墨塑造出的形象才能凈化自己及他人的靈魂。
縱觀歷代繪畫大家,為人真誠坦蕩,為學探求真理,因而其作品境界幽遠深沉。《禮記·樂記》說:“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傳統藝術以“靜”來抑制人動物性的本能沖動,從而達到“天地和”的理想狀態。因而,傳統的繪畫作品不僅隱含著個體情感的信息,更注重人性情感的傳遞,往往展現出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君子風范。抵達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天人合一”境界。在畫面中,不論山川河流、亭臺樓榭,還是人物走獸、花草魚蟲,皆透露出畫家中和平靜、追求人與自然高度和諧的審美心胸,隱匿著畫家人格自我完善的印跡。
“靜”,這種中國式的審美氣質承載著傳統藝術的優良文化基因,曾經一度為世人所崇敬。“靜”則深,能思考更深層面的問題,體現了人性的自覺和人文精神。然而,近百年來,畫家身上那一份“靜”的文化基因,卻在所謂時代大潮的喧鬧中悄然消逝。那些抄襲西方藝術樣式的藝術也僅靠貼上一個民族藝術的標簽,諸如“中國符號”之類,以展示“民族精神”,實則已與民族精神相去甚遠。
歷代畫論提出“清心地”“善讀書”“卻早譽”“親風雅”“不可有名利之見”,不能“沉湎于酒,貪戀于色,剝削于財,任性于氣”等,是說高尚的人品能影響到筆墨。明代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中說:“文徵老自題其《米山》曰:‘人品不高,用墨無法。’乃知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后煙云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筆下,幻出奇詭。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摹妙跡,到頭只與髹采圬墁之工(指漆匠、泥水匠)爭巧拙于毫厘也。”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說得更具體:“筆格之高下亦如人品,故凡記載所傳,其卓乎昭著者,代惟數人,蓋于幾千百人中始得此數人耳。茍非品格之超絕,何能獨傳于后耶?”然后,沈宗騫指明了道路,說:“夫求格之高,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慮,二曰善讀書以明理境,三曰卻早譽以幾遠到,四曰親風雅以正體裁。具此四者,格不求高而自高矣。”這種具體的要求幾乎成為畫家,尤其是文人畫家的自覺意識,進而成為自覺狀態。數百年而流傳,形成了古代畫家做人的傳統。
清代畫家盛大士曾著文批評世風,和今天有些相像,他認為“近世士人沉溺于利欲之場,其作詩不過欲干求卿相,結交貴游,弋取貨利,以肥其身家耳。作畫亦然,初下筆時胸中先有成算,某幅贈某達官必不虛發,某幅贈某富翁必得厚惠,是其卑鄙陋劣之見,已不可響邇,無論其必不工也,即工亦不過詩畫之蠹耳”。
畫家的浮躁心態在畫面上是能反映出來的,那種力圖取悅于他人的作品常常有“做”的刻意,情不真無以動人,連自己都敷衍,如何能打動觀者呢?所以,畫面的深層問題與人品關系至為密切。
人品不高,難得有境界。中國古代有種對畫家極其嚴厲的批評——俗,并認為“俗病難醫”。但清人王概開出藥方:“去俗無他法,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世俗之氣下降矣。”往往是俗人不讀書,少讀書,或讀不進去書。作畫一味求熟練,須知“熟”與“俗”就隔著一層紙。“熟能生巧”,巧則落得下乘。熟而巧便是匠人了。而“熟后生”才是藝術的活路。不讀書,不注重修養和體悟,很難達到“熟后生”的境界。
明代畫家董其昌強調心悟,強調以心應物,以情應心,作畫不為造物役。董其昌的書畫藝術沒有功利色彩。在他的心中,藝術完全是心靈的需要。他寫字作畫,進入了一派安詳寧靜、散淡沖和的狀態,心與作品融為一體,繪畫不再是一種負擔,而成為沒有痛苦、只有愉悅的享受。正因如此,董其昌從書畫藝術中發現了“煙云供養”的養生之道。他寫道:“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這句話被歷史一直證明著,這正是中國書畫藝術的奇妙之處,大約也是讓西人難于理解的地方。
董其昌還引用杜瓊的觀點認為,“繪畫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筆端,恍惚變幻,象其物宜。足以啟人之高志,發人之浩氣”。在他看來,繪畫是高尚其志的精神活動,不是隨便玩玩的,而代表著一種精神的追求。董其昌主張藝術家要純潔自己的心靈。因為只有純凈靜謐的心靈才能抽繹、表現出天地的大美,像倪云林那樣,“洗盡塵滓,獨存孤迥”,像惲南田那樣“遷移造化而與天游”,才能體驗自然的精神,使澄澈的自然山川映照出自己光明朗徹的心胸;才能不事刻削,渾然天成;才能如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物外。他精通禪理,懂得簡約才能高華,繁縟卻落下乘,故其繪畫自然簡淡,藏而不露,虛和空靈,進入了筆墨藝術的最高境界。
僅僅有才華是達不到這個境界的,必須要輔以知識修養和人生閱歷,這也體現著中國筆墨文化的文人性特征。中國書畫是需要知識平臺的,沒有文化的滋養,書畫便失去了根基。
歷代大家均持一種安詳的心態。“安”是意識寧靜后的自我感受與表現;詳是吉祥、和善之意,是充滿生氣的各種美善的表現。安詳是對生命有所領悟后的一種境界,是歡愉、自然、端莊的綜合體現,是意識領域的矛盾淡化、身心得到了統一的結果。現之于外表,就會呈現出慈祥、安穩、寬惠乃至舉措自如,止其所止、行其所行,這是心安理得不為外物所擾的“自由自覺”的境界。這種境界下的筆墨自然是輕松自然而又生機勃發的,是與宇宙天地規律和諧一致的。
徐復觀認為:“中國的山水畫,則是在長期專制政治的壓迫,及一般士大夫的利欲熏心的現實之下,想超越社會,向自然中去,以獲得精神的自由,保持精神的純潔,恢復生命的疲困而成立的。”但僅此產生的山水畫還不能達到很高的境界。作畫的動機絕不僅是逃逸。文人對山水有著天然的親近,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是中國古典哲學反映出的人與自然高度的一致性所形成的藝術狀態。畫家的心地要干凈,所謂“澄懷觀道”,“澄懷”是“觀道”的前提。優秀的作品必須建立在畫家的人格德行完善的修為過程中。清代王昱強調:“學畫者先貴立品。立品之人,筆墨外自有一種正大光明之概。否則,畫雖可觀,卻有一種不正之氣隱躍毫端。”
所以,歷來“端正”二字極為重要。這樣的論述自宋以來,蔚為大觀。“畫如其人”已成為中國筆墨文化的古訓。畫家注意修養心性品格,“則理正氣清,胸中自發浩蕩之思,腕底乃生奇逸之趣”。“繪宗十二忌”和明清以來各家論述的用筆之忌,如“忌滑”“忌尖”“忌流”“忌薄”“忌浮”“忌輕”等,也正是做人之忌。
六朝王微主張畫山水要“以神明降之”。唐張彥遠進一步闡述為“擬跡巢由,放情林壑,與琴酒而俱適,縱煙霞而獨往”。到了清代方薰則更具體為“畫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皆使望者息心,覽者動色,以為絕構”。畫家王原祁結合筆墨實踐指出,筆法“可以通性情,釋猶豫,畫者不自知,觀者得從而知之”,畫已進入調息狀態,與養生相關,故“古來各家享大耋者居多”,畫家長壽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中國古典哲學認為,宇宙自然生生不息,人體也是真氣流轉,關照筆法應是元氣充沛,如行云流水。當外部的不利環境影響到心理和生理時,元氣會產生變化出現氣虛、煩躁等,反映在筆墨上乃出現“浮”“躁”之氣。修養不夠時,難以克服。而一味討好市俗,急于求得別人贊揚的畫家,則常出現匠氣。所以,養氣是中國畫家的功課,要能做到氣脈不斷、筆不困、墨不澀,元氣安穩、神閑意定。“勿促迫、勿怠緩、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務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以我襟含氣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內,其精神駕馭于山川林木之外。”這里已透露出“氣韻”的妙訣:心神高遠筆自深厚,心境曠達境自高邁。
如此看來,當代畫家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洗盡塵滓”的問題了。
(原刊于《中國文藝評論》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