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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余震(6)

其實這條街早已是重建過的,鄰居也已經換過了一茬。可是在地震發生多年之后,李元妮在一條街上依舊招著人恨。

李元妮在地震中死了丈夫和女兒,剩下一個兒子也是個獨臂的殘疾人。可是這都不是李元妮招人憐或招人恨的原因。地震中失去親人的家庭到處都是。一場地震把人的心磨得很是粗糙,細致溫婉的情緒已經很難在上面附著。人在天災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人既不能找天老爺算賬,就只能選擇認命。就像是一個暗夜趕路的莊稼漢,踩到一塊惡石上摔得頭破血流,傷疤是永遠地留下了,他還不能記恨石頭,他只能裹了傷口繼續趕路。

天災來臨的時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為天災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人們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可是天災過去之后,每一個人站起來的方式卻是千姿百態的。平等均衡的狀態一旦被打破,人跟人之間就有了縫隙,縫隙之間就生出了嫉恨的稗草。

李元妮招人恨的原因,是因為她是站起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

萬師傅死了,李元妮拿了一陣子救濟金之后,就給分配到一家餐飲廳當開票員。餐飲廳營業時間長,兒子小達放學回家后一直沒有人照看。有一天小達的奶奶來看孫子,發現小達為了煮一碗面吃,竟被一壺開水燙得渾身是泡——小達那時還不太習慣用左手做事。老太太蹲在地上哭了個天昏地暗,又吵到李元妮的工作單位,堅決要把獨生孫子帶走。李元妮一狠心,就把工作扔了,回了家。

李元妮辭工之后,就跟娘家借了些錢,買了一臺縫紉機。又等到小達學校放假的時候,帶上小達去了一趟天津,在一個遠房表姐家里住了一個多月,跟人學了幾招裁剪的手藝,回來就在家里開了一間小小的裁縫鋪。李元妮從前在省歌舞團待過一陣,多少也見過一些世面,向來對衣裝樣式很是上心,所以她剪裁出來的衣服,就和尋常街面上看到的略微有些不同。

廣告在那個年代還屬于很新潮的一個詞,李元妮不懂。其實李元妮不懂的只是打在紙上的那種死廣告,李元妮對于活廣告卻早就無師自通了。人穿了李元妮剪裁出來的衣服,行走在縣城有限的幾條街上,很快就招來了眼目。李元妮的活廣告源源不斷地給她帶來了新主顧,李元妮的小小裁縫鋪,生意出乎意料的熱火。她的日子,也就過得很有些滋潤起來。

李元妮知道,其實她自己,才是所有的活廣告中最為有效的一個。所以她給自己剪裁的衣服,總比給別人剪裁得更為上心,從面料色彩到樣式,季季都趕在風口浪尖的新潮上。李元妮不僅小心地選擇衣服,李元妮也小心地選擇著發型。頭發有時就留得長長的,在腦后盤一個橫愛斯發型,像個貴夫人。有時卻剪短了,直直地齊著肩,像一個清純的大學生。地震那年猝然花白了的頭發,又漸漸地轉黑了。雖然三十多歲了,永遠干凈整潔新潮的李元妮領著兒子萬小達行走在街面上的時候,依舊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李元妮習慣了在渾身貼滿了目光的狀態下走路,盡管骨折留下的后遺癥使她的左腳略微地有些顛跛。其實,一條街上的人,無非是想在李元妮的身上找到一縷劫后余生的驚惶,一絲寡婦應有的低眉斂目,可是他們沒有找到,一絲一縷也沒有。李元妮高抬著頭,把微跛的步子走得如同京劇臺步,將每一個日子過得如同一個盛典。

在不同的階段里,李元妮的家里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出現。街面上關于這個女人有很多的傳言和猜測,可是傳言和猜測最終還都停留在了傳言和猜測的階段——李元妮一直沒有再婚。

李元妮當年扔了鐵飯碗回到家里,不是膽識,也不是眼界,而純粹是為了守住唯一的兒子小達。當她終于可以安心地一日三餐地照顧好小達的時候,小達卻沒有按照她的意愿成長。小達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一條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路。

小達截肢以后,剛開始時是裝了假肢的。后來身體長得太快,一兩年之內又得換肢,小達懶得換,就干脆扔了假肢,痛痛快快地做起了獨臂螳螂。小達很快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吃飯干活騎車,小達的左臂獨當一面地解決了生活上幾乎所有的難題。可是小達卻有一個與手臂和生活都無關的難題:小達不愛讀書。對世上一切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心并具有無窮精力的小達,一拿起書卻忍不住就要打瞌睡。小達勉勉強強高中畢了業,卻沒有考上大學,甚至沒有通過職業專科學校的分數線。李元妮替他報名參加補習班,他念了兩天就自作主張地卷起書包回了家。李元妮硬招軟招都使遍了,向來脾氣柔順的兒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念書。

小達停了學,在家里無所事事地待了幾個月,就要和幾個同樣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一起去南方“看一看”。“看一看”的確是小達當時的心境,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要去那里干什么,他只是隱隱地感覺到那邊未知世界對他有著朦朧的吸引力。李元妮堅決不放小達走,為此母子兩個也不知熱戰冷戰了多少個回合。后來有一次小達哭了。十九歲的男子漢的眼淚讓李元妮一下子慌了手腳。小達說媽你難道不知道這裁縫市場的行情嗎?滿大街都是成衣了,將來誰還會找你一針一線地縫衣服呢?你想咱們娘兒倆都困在這里餓死嗎?

一年。就給你一年。一年不成,你給我立時回來。李元妮終于松了口。

可是小達并沒有信守一年的諾言。小達第一次回家,是三年以后的事了。在這中間小達的聯系地址變換了許多次,有深圳的,佛山的,珠海的,江門的,等等等等。

小達第一次回來,長高了許多,卻是又黑又瘦,空了一邊膀臂的身子仿佛隨時要被風掀倒。小達那次只在家里住了五天,替家里買了一臺冰箱,并置換了原先的那臺九吋黑白小電視,最后給李元妮留下了一個七千元的存折。李元妮多次追問小達這錢是怎么掙的,小達只是笑,說媽你放心.肯定是正路來的。我跟我爸一樣掙錢有道。

小達第二次回家,又隔了三年,是1994年的春天了,正值萬家的新樓落成。

小達那日是坐了一輛皇冠小汽車回來的——是從天津租的,那時縣城還沒有這樣的車。司機一路按著喇叭,在縣城狹小的街道上穿越大小食攤的重圍,最終停在萬家門前時,已經吸引了眾多的圍觀之人。小達身穿一套極是合體的深藍色毛料西服,頭發烏黑油亮地梳向腦后,露出寬闊的額角和整齊的發際。小達的衣服里處處都是充實的內容,露出袖口的右手上,戴了一只薄皮手套。看慣了小達獨臂螳螂的樣子,眾人一時竟認不出他來。

小達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小達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女人看上去比小達略大幾歲,留著一頭極長的直發,在腦后用一只紅色的發卡別成粗粗的一束馬尾巴。女人穿了一件橘紅色的皮夾克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上套了一雙深褐色的高靿皮鞋。女人衣著的顏色和樣式瞬間照亮了縣城灰禿禿的街景。

小達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細細地看了新樓幾眼,才拉著女人走上了臺階。

“縣城的房子,也只能是這個格局了。”小達輕輕地對女人說。

門沒關,小達輕輕一推就進去了。屋里黑蒙蒙的,只有靠緊里的那面墻上,點著一盞半明不暗的燈,燈影里有一個身體開始豐盈起來的女人,正背對著他們伏在桌子上裁剪衣服。女人剪得很是投入,整個上半身像一塊柔軟的面團一樣黏在了桌面上。小達叫了一聲“媽”,女人吃了一驚,手里的剪刀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媽,這是我說的那個阿雅,在中山大學教書的。”

李元妮緩慢地抬起身來,發現門口有一團紅色的云霧正在慢慢地朝她飄移過來。她取下老花鏡,目光漸漸地適應了燈影無法涉及的黑暗。她看見了一雙點漆一樣深黑的眸子。

紅云漫過來,停在了桌子旁邊。桌上攤的是一套黑色綢緞面料的衣服,中式的,對襟立領,前襟上縫著一對一對的盤花布扣。“做工真細呢。這里的人,時興這個樣式嗎?”那個叫阿雅的女人問。

阿雅的聲音細細的,句尾微微地揚起,仿佛帶著一絲被驟然切斷的驚奇。燈光下李元妮終于徹底地看清楚了兒子帶來的這個女人,她只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教書先生相去甚遠。這個女人使她想起了自己尚未來得及全部開放就僵在了枝頭上的青春歲月,她的心情就有些復雜起來。她頓了頓,冷冷地說是個活人都不會喜歡這個樣式,所以它只能是壽衣。

阿稚有些尷尬。小達把阿雅推到李元妮面前,指著李元妮說這就是我媽,也是你媽。你可以對我不好,你可絕對不能對我媽不好。我媽是一指頭一指頭地把我從土里刨出來的,地震那年。

阿雅拉起李元妮的手,攤開來細細地察看。手掌很薄。粘了一層黏黏的畫粉。掌紋如瓷器上的裂痕,細致而凌亂地爬滿了一掌。食指和中指上少了半截指甲,裸露出來的那團肉是青黑硬實的,仿佛沾滿了泥土。阿雅用自己的手指摳了一摳,卻什么也摳不下去。

“我現在知道了,小達是從哪里學會吃苦的。”阿雅說。

李元妮覺得心里有一堵墻,正在一磚一瓦地倒塌,有一線水跡正蜿蜒地爬過廢墟,在干涸龜裂的地上流過,發出哧哧的聲響。她轉過頭去,狠命地吞下了喉嚨口的那團堆積起來的柔軟。“吃了嗎?你們?”她清了清嗓子,問他們。

那晚阿雅累了,早早地回屋睡去了。小達卻在堂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說著話。

“媽,要不,你也找一個。一個人過日子,冷清呢。”小達遲遲疑疑地說。

李元妮笑了。李元妮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嘰嘰咕咕的,像下著蛋的小母雞。“你滿大街找一找,有一個像人樣的不?找回來拴圈里還成,能給你當后爹嗎?”

小達也笑了,心想這么些年了,母親那尖利的舌頭也沒磨平一些。

“你要真想著我,將來生了孩子就放在這兒給我養。”李元妮嘆了一口氣說。

那夜是個大月亮夜。月色舔著窗簾爬進屋來,屋里的一切都有了濕潤的毛邊。阿雅的睡意淺淺地漂浮在意識的最表層,始終沒能實實在在地沉落下去。半夜的時候,阿雅徹底地醒了,睜大著眼睛,看著墻上那兩張鑲著黑框的放大照片。照片里的人隔著二十年的距離和她遙遙相望,她隱隱聽見了她的目光和他們的在空中撞響。

“你姐姐的樣子和我小時候真像呢。”阿雅忍不住推醒了小達。

“姐,哦,我姐。”小達迷迷糊糊地回應著。

1999年6月19日多倫多

這里是多倫多亂線團一樣纏繞不清的鬧市街區里最中心的一個地帶,也是伊頓大商場的所在地。今天是周六,人流比往常來得晚。當太陽開始在人行道上投下稀疏的樹影時,街市的顏色和聲響才漸漸開始豐富起來。

楊陽在一個畫家的攤子邊上放下了自己的行囊。畫家的生意還沒有開始,畫家只是在埋頭整理自己的畫具。畫家戴著一頂寬檐草帽,楊陽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藍色的T恤衫上印著一串與一個著名體操運動員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商標。也是一個中國人呢。楊陽想。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

楊陽把那張畫著十二生肖彩色圖像的大紙鋪在路邊,又在四個邊角壓上了各式各樣的石頭和雕刻刀具。這全套的行頭都是他從國內帶來的,當然,在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包疊好放進行李箱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到它們會成為他在多倫多陪讀生涯里的謀生工具。

他會給在他的攤前停下來的每個人起一個美麗的中文名字。比如一個叫瑪麗·史密斯的英裔女人,經過他的嘴就變成了一個叫史美蘭的中國女人。一個叫威廉·伯恩斯的蘇格蘭男人,在和他聊上五分鐘天之后,就變成了一個叫薄偉來的中國男人。他替人起了中文名字,再替人刻一枚小小的印章,完了順便問一聲人家的生日,然后就指出人家的生肖圖像,再解釋給人聽那生肖所屬的性格命相。若講得那人有了興趣,說不定就可以從他手里買走一個生肖雕像。這樣全套的工序,大約耗費他半個小時到四十五分的時間,運氣好的話,也許他能賺到二十到二十五加元的收入。

這是楊陽對自己的設想。他不知道這樣的設想實施起來有幾分可能性,但他知道他和小燈都需要錢。小燈三年前來多倫多大學留學,念完了英國文學碩士,現在接著念博士學位。而他帶著他們的女兒蘇西,剛剛以探親的身份來到多倫多。小燈雖然有獎學金,但是他們剛剛搬入了一個寬敞一些的公寓,房租貴了許多。小燈為他們的到來,買了一輛二手車,保險汽油修理費用,再加上蘇西的鋼琴課學費,這些林林總總的額外開銷,都是要靠他的雙手掙出來的。

有一串步子在他攤前重重地停了下來。生意,來了。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跳得一街都聽得見。其實他完全不用害怕,那些篆刻印章和用生肖算命的雕蟲小技,他早已在復旦和留學生同居一室的日子里操練得爐火純青。只是,只是他從來沒有用這些伎倆實實在在地換過錢。第一次,熬過第一次就好了。楊陽這樣安慰著自己。

楊陽慢慢抬起頭來,先看見了兩條穿著藍制服褲子的粗腿,后來他才發現是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警察對他和藹地笑了笑,咿哩嗚嚕地說了一串話。復旦教室里規規矩矩地學來的英文,卻在魚龍混雜的多倫多街頭遭受了最殘酷的考驗——他居然沒有聽懂一個字。他滿臉通紅地擺著手,一次又一次地說對不起啊,對不起。警察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樣的話說了一遍。這次他聽懂了一個詞,一個關鍵的詞:營業執照。

他傻了,他用兩只手咝啦咝啦地搓著褲腿,舌頭在嘴里無謂地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旁邊的那個畫家站起來,對警察說了一串的話。畫家的英文遠沒有警察的流利,可是楊陽卻聽懂了每一個字。畫家說:這是我的先生,我們用的是一張執照,我畫畫,他幫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畫上的。警察展開一個燦爛的笑臉,說好美麗的畫,好美麗的印章,就走了。

楊陽這才看清,寬檐草帽之下的那張臉,是一張女人的臉。女人有一張寬闊的大臉,皮膚黝黑,兩頰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雀斑,臉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嘶嘶地噴涌著陽光。

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健康的女人了。楊陽心想。

“謝謝你,真的。”楊陽說了,又覺得這話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場合里使用過,難免有些輕賤了,卻一時又找不出比這更合適的,只好望著女人呵呵地傻笑。

“沒什么,大家都是討一口飯吃。”女人說。

女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楊陽的心沉了一沉。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幅國畫,是畫乞丐的,上面的題詞是:誰不吃飯?誰不討飯?只不過弄幾個花樣番番。那時他雖然還很小,卻也一下子被謀生的沉重所震撼。只是沒有想到,許多年后,千里萬里漂洋過海地來到加拿大,他竟會淪落到街上賣藝的地步,和那畫中乞丐,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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