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余震(5)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
- 張頤武主編 師力斌編
- 5572字
- 2014-02-12 15:05:12
小燈抬起頭來,臉上的顏色漸漸地清淡了下去,眼光定定的,穿過楊陽,穿過墻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親爸。我的親爸早死了,唐山地震,聽說過吧?”
楊陽吃了一驚:“那,你,你媽呢?”
小燈頓了一頓,才說:“都死了,我們全家。我是孤兒,七歲就是。廢墟,你見過那樣的廢墟嗎?所有的標記都沒有了,人在上面爬,就跟螞蟻一樣。我摔倒在一個人身上,腳動不了,以為是繩子絆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腸子,是從那人的肚子里流出來的。扒拉下來,接著爬,爬到哪里算哪里。”
楊陽只覺得有一根粗糙的木棍,正慢慢地杵進他的心窩。鈍痛隨著呼吸泛上來,擁堵在他的喉嚨口。他呵呵地咳嗽了幾聲,可是那疼痛他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的嗓子就喑啞了。
他走過去,將小燈摟在懷里,緊緊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零亂的頭發。
“小燈,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只從來沒有飛過森林的雛鳥。”楊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楊陽,不是天下所有的鳥,都得通過飛行才認識森林的。”
許多年之后,楊陽才真正明白了小燈這句話的含義。
1992年10月1日上海
楊陽和小燈騎著自行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縫插針地行走。毛巾衫,牛仔褲,運動鞋,背上馱著一個旅行包。在色彩和聲響都很紛亂的街景里,他們看上去像是兩個趁著假日出去散心的小年輕,沒有人會猜到他們是在那天結婚。
楊陽研究生畢業后留校做了教書匠,而小燈本科畢業后在一家出版社當了一名外文編譯。小燈離開學校后幾乎一天也沒有浪費就開始準備結婚。其實準備這兩個字在這里絕對是一種夸張的用法,因為他們實際上不過是把兩副被褥抱到了一張床上而已。楊陽剛在復旦分到了小小一間房,小燈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搬過來了。
楊陽只是在五十年代的書籍和電影里看到過這種簡單到接近于過家家游戲的婚禮。這樣的婚禮其實并不是楊陽的原意。楊陽原來的計劃包括旅行去雙方的家鄉,回程后再小規模地宴請幾個親近的同學朋友。楊陽已經工作了兩年,有小小一點的積蓄,完全可以支付這樣的一次行程。楊陽甚至把這一筆錢都已經交給小燈保管,可是這些錢在小燈的手里轉過一圈以后,就漸漸銷聲匿跡了。有一天楊陽無意中在小燈的皮夾子里發現了一張寄往石家莊的匯款單,才終于明白了這筆錢的下落。
那天楊陽臉色很難看。楊陽說小燈你完全可以慢慢還他的,為什么非得要克扣你自己的婚禮呢?小燈說我一天也不想等,就想還了他,就什么也不欠他了。楊陽說錢還了,情呢?到底是養你這么大的爸。小燈說我只認養我的媽。楊陽說你在強詞奪理,沒有養你的爸,你媽一個人想養你也養不成。小燈的臉色漸漸地也難看了起來。小燈冷冷一笑,說楊陽你要心疼錢我可以以后慢慢還你,你想改變主意不結婚也行。話說到這一步,楊陽就不吭聲了。小燈見楊陽軟了,便也軟了下來,期期艾艾地說,等元旦我跟你去看,看你爹媽。兩人就算過了這一道坎了。
兩人騎了半程的車,楊陽突然心血來潮,將腳往地上一點,說燈啊我們去王開照張相吧,也算是個念想兒。小燈看了看自己,說就這副樣子嗎?楊陽說就這副樣子。今天咱倆照了,都還是一張白紙。過了今天,咱們就是歷經滄海了。小燈呸了一聲,說別臭美了,海什么海,你也就一個小泥潭。兩人果真就改道一路風塵仆仆地騎去了王開照相館。
進了照相館,攝影師問是畢業照?工作照?楊陽看看小燈,說是八戒娶媳婦的照。攝影師哦了一聲,將那半截驚訝圓滑地吞進了肚子。兩人被攝影師鐵絲般地繞過來彎過去,終于給擺弄出一副接近恩愛和諧的樣子。鎂光燈一閃,一個微笑瞬間定格為永恒。很多年后,楊陽和小燈在不同的場合里看到這張笑得齜牙咧嘴的照片,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他們一生中最為簡單快樂的日子。
照完相,兩人一身臭汗地騎回了宿舍。國慶大假,大樓里空空蕩蕩的,腳步聲在過道里擦出嚶嚶嗡嗡的回響。推門進屋,秋陽明晃晃地照出了空白的四壁和墻上印記斑駁的蚊血。
小燈蹲下身來窸窸窣窣地翻弄著自己的那只舊箱子,終于在箱底找出了一條紅色的紗巾。小燈用膠紙把紗巾貼在玻璃窗上。“八戒娶親的記號,別的豬不得擅自入內。”小燈說。
楊陽只覺得一身燥熱,便過去脫小燈的衣服。衣服之下的那個胴體他其實已經很熟稔了,他只是還沒有走過那關鍵的一步——小燈不讓。小燈的身體如同一座結構復雜景致繁多的園林,他已經走過了里邊所有的亭臺樓榭,流水林木,只有那最后的一扇門,小燈死死守住不放他進去。長久的持守使得他對門里的景致有了更熱切的好奇,他迫不及待地分開小燈的雙腿,將身子硬硬地貼了過去。慌亂中他聽見小燈在他的耳畔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楊陽,其實我早就不是一張白紙了。”
楊陽愣了一愣。可是欲望已如蓄積了千年的洪峰,思維纖薄的閘門已經根本無法阻擋。小燈的話使他突然放松了,他有了肆無忌憚的力度。
這時他聽見小燈沉沉地叫了一聲,仿佛是被人用一把鐵鍬從背后猝然劈倒時發出的那種聲響。楊陽嚇了一大跳,站起來,一眼就看見了血跡。那血跡像被斬斷了身體的蚯蚓一般蠕動蜿蜒著,在白色的床單上扭出一條一條的印跡。
楊陽慌慌地爬下床來,抓了自己的衣服就來擦小燈的身子。血很多,擦了許久才漸漸地干了。楊陽扔了臟衣服,一把將小燈摟住。“疼嗎?你,啊?啊?”他語無倫次地問。“燈你,你還是,一,一張白……”楊陽沒把一句話說完,眼中已落下淚來。
小燈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窗外的陽光漏過紗簾,陡然厚重起來,滿屋都是猩紅的飛塵。
那天小燈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楊陽你的眼睛太干凈了,你看不見紙上的污跡。
那天小燈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叫王德清的男人。
1982年冬石家莊
在這個冬天之前,中學英語教師董桂蘭的生活,套一句當時用得很濫的成語,就是“蒸蒸日上”。這年她被評上了特級優秀教師——她帶的班級連續兩年達到全市最高高考升學率。她的丈夫王德清,也剛剛提升為廠里的財務處處長。他們的養女王小燈,在全市的初中英語會考中得了第一名。而且,他們全家剛剛從破舊的筒子樓里搬出來,遷入了兩室一廳的新居。
王德清一家是在四年前隨單位遷移到石家莊的。四年的日子不算長,卻剛夠磨掉他們臉上毛糙怯生的外鄉人表情,讓他們走在街上的時候,開始感覺到腳下的根基。
這年董桂蘭四十八歲,正在本命年上。年初的時候王德清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要給妻子買一條避邪的紅腰帶。當時董桂蘭正被接踵而至的喜訊折騰得云里霧里的,春風得意的人往往很容易忽略身后的陰影。所以那天董桂蘭帶著一點輕蔑的神情對丈夫說:我就不信這個邪。
可是這年的冬天一切突然都改變了。
變化最早是從一場咳嗽開始的。這里的“一場”是單數,也是復數,是由許許多多的“小場”連綿不斷地接綴而成的一個“大場”。這一大場咳嗽是從夏天開始的,從夏末延伸至秋初,又從秋初延伸至秋末,再從秋末延伸至冬初。入冬的時候,董桂蘭終于頂不住了,請假去了一趟醫院。
董桂蘭去醫院的那天早晨和任何其他一個早晨也沒有什么區別。她和小燈幾乎是同時在收音機的早間新聞聲中醒過來的。自從小燈來到王家之后,董桂蘭就一直和小燈合睡一張床,而王德清則自己一個人睡一張床。廚房里王德清已經把早餐大致準備就緒了。王德清的工作單位在郊區,班車單程也需要開兩個多小時。所以王德清平常住在廠里,只有周三輪休時才回家。王德清在家的那一天,總是早早地起來做飯,好讓妻子和女兒多睡十五分鐘。
董桂蘭前晚備課備到很晚,早上起來就有些頭昏腦漲。小燈倒是準時睡的,只是睡得不怎么踏實,董桂蘭破銅鑼似的咳了一夜。所以母女兩個雖都醒了,卻依舊賴在被窩里,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掩著嘴呼呼地打著哈欠。
“小燈你這一夜踢蹬的,小達小達地喊。誰是小達呀?”董桂蘭問。
小燈怔了一怔,半晌,才蔫蔫地坐起來,說媽你睡糊涂了。我不認識什么小達的。
天冷,暖氣稀薄如鼻涕,窗戶上結著厚厚的霜。小燈跳下地,老鼠似的東鉆西竄滿地找鞋子。去年買的棉毛衫棉毛褲都有些小了,胸前已經鼓出兩個小小的包,瘦骨伶仃的褲腿里,竟有了一些內容。王德清熱好了牛奶,進門來催,半截身子伏在門框上,突然就不動了。
“桂,桂蘭,我們小燈長起來了。”王德清喃喃地說。
“跟她們班同學比,還是瘦。小小年紀,整天鬧頭疼的,唉。”董桂蘭捏了捏小燈的肩胛骨,嘆了一口氣。
小燈覺得遍身貼的都是眼睛,就趕緊窸窸窣窣地找毛衣套上。鉆出頭來,把衣服抻平了,擼下了一地的眼睛。一扭頭,突然看見了董桂蘭臉上的血跡。
“媽,你怎么了?”小燈指著董桂蘭的下巴問。
董桂蘭用手背擦了擦,說這顆痣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老出血。今天看醫生,要些藥膏抹一抹。
都洗漱過了,三人就坐下來吃早飯。早飯是牛奶面包,小燈勉強喝了一小杯,就擱下了,去拿書包。董桂蘭追著讓把那剩的都喝完了,三人就兵分兩路出發——小燈上學,王德清陪董桂蘭去醫院看病。
董桂蘭那天穿的是一件印著藍花的灰布對襟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黑色的羊毛圍巾。棉襖很新,在肩膀袖肘處綻出許多厚實的皺紋來。風很大,圍巾一出門就給刮得飛飛揚揚的,像一只折了翅的鷂子。早上洗完臉董桂蘭抹過一些防裂霜,茉莉花的香味被風吹送得很遠。天開始下起了雪霰子,窸窣地砸在地上,仿佛是過年炒花生栗子時沙粒滾過鐵鍋的聲音。這些顏色氣味聲響構成了小燈對健康的董桂蘭的最后印象。
都走到路口了,董桂蘭又跑過去,往小燈手里塞了一張五元的票子。小燈只覺得董桂蘭那天走路的樣子有點兒怪,一腳高一腳低的,好像鞋子里進了石子。
“萬一媽回不來,你中午自己買碗面吃,牛肉的。”
當時無論是小燈還是董桂蘭都沒有意識到,這竟是一語成讖——董桂蘭在這個清晨從家里走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當時就給留在了醫院。
肺。肝。癌細胞已經爬滿了這兩個部位。可是癌細胞最早卻不是從那里滋生出來的。發源地是那顆已經在她下巴生長了多年的黑痣。董桂蘭得的是惡性黑色素瘤,晚期,早已轉移。從最初的診斷到最后去世,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董桂蘭是在臘月廿五晚上死的,她終究沒有走完她的本命年。
董桂蘭的死正符合了當時一些關于教師待遇中年知識分子健康問題之類的時髦話題,所以就被演繹成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追悼會上,各級頭面人物都來了,報紙電臺電視臺蜂擁而上。學生、家長、同事、領導,眾人都哭得驚天動地的。
可是小燈沒有哭,小燈的眼睛若兩個冰窟,有寒氣徐徐流出,將一張臉都凝聚成霜。哀樂聲中董桂蘭的骨灰盒被遞到了小燈手里,小燈的嘴唇翕動著,輕輕說了一句話。眾人不知道小燈說的是什么,只有站在身邊的王德清聽清楚了。
小燈說的那句話是:“你騙了我。”
當然,也只有王德清明白小燈的意思。當年把小燈領回家的時候,一路上小燈只問了一句話,不過這句話她一連問了三次。小燈問你們會收留我多久?這一句話問得董桂蘭眼淚漣漣。董桂蘭摟了小燈,反反復復地說:“一輩子,一輩子,我們一輩子都和你在一塊。”
葬禮完后回了家,王德清就病倒了,高燒,一陣一陣地打著擺子。小燈端了藥,喂王德清吃了,突然問:“你呢,你也會走嗎?跟她去?”
王德清看見小燈的臉,仿佛一夜之間變得棱角尖利起來,那尖利是一層外殼,裹住了所有其他的情緒,而害怕卻如一片霧氣,在外殼薄弱之處冒出絲絲縷縷的馬腳。王德清抱住小燈,撫摸著小燈馬鬃一樣硬挺的頭發,忍不住號啕大哭,哭得一臉鼻涕。
“燈啊,爸爸不會,絕對不會,離開你。這世上只有,只有咱爺倆了。”
王德清的手撫過小燈的額小燈的眉眼小燈的鼻子小燈的嘴唇,呼吸漸漸地粗重了起來,鼻息猶如一只小馬達,呼呼地扇過小燈的脖子。王德清的手哆哆嗦嗦地伸進了小燈的衣領,停留在那兩團鼓起的圓塊上。王德清的手指在那個半是堅硬半是柔軟的地方揉搓了很久,后來便繼續向下游走,伸到了小燈的兩腿之間。
王德清的指尖如蟲蟻一樣,一路爬遍了小燈的身體。那蟲蟻爬過的地方,卻生出些酥麻的熱氣,熱氣之下,身體就漸漸地濕潤了起來。
小燈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推開他,推開他,小燈的身體卻癱軟在那未曾經歷過的濕潤里,動彈不得。小燈的心和小燈的身體劇烈地扭斗著,小燈瑟瑟地發起抖來。
“別怕,燈,爸不會害你,爸只是。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王德清脫光了小燈的衣服,將臉近近地貼了上去。小燈的身體魚一樣地閃著青白色的光,照見了王德清扭成了一團的五官。突然,小燈覺得有一件東西杵了進來——是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如一團發著酵的面團,在自己的體內膨脹堵塞著,生出隱隱的痛意。小燈突然狠狠地伸直了腿,王德清沒防備,被一腳蹬到了地上。爬起來,聲音就碎得滿地都是。
“爸,爸只是太寂寞了,你媽,很,很久,沒有……”
第二個星期王德清輪休回家,小燈沒在。屋里留了一張紙條:
我去同學家睡覺,別找我。
紙條沒稱呼也沒落款,是用一把削水果的尖刀扎在臥室的門上的。
那年小燈十三歲。
1994年春唐山市豐南縣
這年春天李元妮家新蓋了一座兩層樓房。樓是方方正正的磚樓,外墻貼了一層雪白的馬賽克。二層有一個陽臺,用欄桿圈圍起來。欄桿也是雪白的,圓柱上雕著精致的花紋,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個又一個站立著的細瓷花瓶。門是锃亮一扇的大鐵門,上方是一個鏤花的扇面,正中貼了一張鯉魚戲水的年畫。這樣的樓房,幾年以后,將是所有鄉鎮新屋的模式,可是在那時,卻是一條街上的奇景。完工那天,爆竹尖利地響了幾個時辰,滿天都是驚飛的鳥雀。一街圍看的人里,說什么的都有。
樓是李元妮的兒子萬小達寄錢來蓋的。
其實在老家蓋樓并不是小達原來的計劃。小達原來的設想是帶著母親去南方定居。小達和母親為這件事討價還價了兩年。李元妮不去南方的托詞有好幾個版本,比如故土難離,比如適應不了南方的暑熱,又比如不想妨礙年輕人的生活。這些托詞都沒有讓小達死心,最后讓小達死心的是另一句話。李元妮說我們都走了,你爸你姐的魂回來,就找不著家了。這句話讓小達沉默無語。
街坊里關于李元妮的兒子有許多的猜測。有人說小達在深圳買賣股票掙了一點兒小錢,也有人說小達認了一個有錢的女人做干媽,也有人說小達在廣州辦服裝貿易公司發了幾筆大財。對于所有諸如此類的猜測李元妮始終微笑不語。她神秘莫測的表情其實僅僅是為了遮掩她對兒子行蹤的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