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遺憾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來。這是高思愿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信念，她希望許某雨能感受到這個世界來自紅磚瓦房的善意，足以支撐起悠哉源一切，活成新的自己。

六年級的一天，許某雨和趙慕冬照常放學回家，崔小丁在大院打籃球，遠遠看見許某雨打招呼道“你家來客了。”

許某雨回家以后發(fā)現(xiàn)，母親王寶舒居然也在家。

她見許某雨回來便拉著她進廚房道“你姑父來了，說明天周六，你婆婆（奶奶）滿七十周歲，要接你去玩兩天”

許某雨有點不敢相信道“媽，你不去嗎？”

許某雨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父親家的消息，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讓許某雨沒有理由拒絕。

一進屋便看見姑父挺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大肚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笑得好大聲，見許某雨進屋連忙擺正坐姿規(guī)規(guī)矩矩笑道“明天你婆婆生日，一定要去哦，她這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你來。”

許某雨沒有出聲，只是點點頭。一想到要見到許某雨父親家的任何人，她的頭頂馬上電閃雷鳴，她知道這好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果不其然，一到楊柳鎮(zhèn)奶奶家門口，姑父便攤牌道“你爸回來了，想見你”

她想了很久，除了記得他高大的背影，音容笑貌全忘光了，許某雨心想，“真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消失這么多年，不聞不問，如今他想見就見，也不知道我這個女兒在他眼里算什么”許某雨默默在心里質(zhì)問著自己。

多年不見，她已經(jīng)不記得他的樣子，也已經(jīng)習慣沒有父親的日子。

姑父推著她進了家門，下樓到大壩，對面是所小學，就地擺了兩圓桌佳肴。大家已經(jīng)吃飽喝足坐在一旁聊起天來。

在人群中許某雨沒有一眼就認出父親，看到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他是不是自己的父親。他正叫著在桌邊的一男孩道“快嘗嘗我做的甲魚湯，很好喝。否則休想玩婆婆小賣部的玩具”

小男孩朝著一旁的女人叫道“媽，剛剛你已經(jīng)讓我喝了，快給我做證”

那女人道“你爸做的，再喝一碗捧捧場”

許某雨摸著自己餓扁的肚子，這才想起來他是廚師，記憶里卻沒有一道菜能勾起她的味蕾，想起父親的味道。

看著他們幸福的一幕，痛苦像一劑麻藥打入她的心，已經(jīng)逐漸麻木。哪有眼淚讓自己流，除了對所有人笑，她不知道還可以做什么。

但她有第六感知道這群親戚一定會慫恿自己叫他爸，一個六年不見，出軌小三，拋妻棄女的人是他父親，這讓她對父親這個詞感到惡心。

“這樣陌生的人為什么是我的父親”她低頭問著土地，但沒人能回答。

姑姑見她低頭像小姑娘害羞般有些驚訝道“咱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許教主怎么害羞了”

大家都圍著她看，也不知道看什么，有人想摸她臉，被她本能拒絕了。

“你還認識我嗎”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詢問著。

許某雨一看男孩，家里有一張和他的合影的照片，好像叫“大大哥哥”

“對，你竟然記得我，小時候沒白洗你的尿片，大大哥哥朝著她的女朋友紫米炫耀著，紫米姐姐在一旁樂著，沖許某雨喊道“瞧你哥高興的，別理他”

“其他人呢，你還認識嗎”姑姑問道

許某雨搖搖頭看了一大群人，都不認識。

“那他呢”姑姑指著那個人，她的父親，對許某雨而言，最熟悉的陌生人。好像過得很幸福，卻沒有來看過她一眼。她依然搖搖頭。

“你爸呀，你都不認識啦”姑姑驚訝道

“這么多年沒見，慢慢來嘛”旁邊的人圓場道

“慢慢來，慢慢來”那女人帶著剛喝完甲魚湯的孩子上前安慰著他

姑姑又介紹道“這是你香阿姨，旁邊的是你的弟弟許勤。”

許某雨點頭客氣笑著，看著小男孩手上拿著飛機，連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蹲下身主動逗他。

她懵懵懂懂，上一輩的事不禍及小孩。那女人香阿姨對于許某雨的行為很驚訝，許某雨心里看明白她有事鎖心般。

香阿姨問道“我們見過，還記得嗎”

一聽到這話，許某雨的腦袋劃出一道閃電般擊中大腦某沉睡細胞，自她記事開始她便是留守兒童，那時由于父母在外打工，她只能借住在姑姑家。

那天她在大門口玩耍。一個男人拉著行李箱遠遠向著她走來，她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是她爸，像一陣風般撲向他的懷抱叫道“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那一刻幸福就是如此簡單。

父親許途瑞也一把抱起她問想爸爸嗎，想爸爸嗎？

她剛害羞答出想字，便在她的余光里發(fā)現(xiàn)許途瑞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阿姨。

那女人跟回家后，姑姑讓她的女兒彤彤叫那阿姨舅媽，她還覺得有些奇怪，但太小什么都不明白。

“太小了，我不記得了，”許某雨的歲月第一次讓她像一個小丑表演天真無邪，若無其事繼續(xù)和弟弟玩

香阿姨暗自慶幸當年的事許某雨都忘了，許某雨后來什么也不想多說，她只是單純陪著弟弟教他怎么玩玩具。弟弟也為許某雨表演他新學的武功，溫馨仿佛到達頂點，暗處仿佛也沒有硝煙戰(zhàn)火。

許某雨的婆婆（奶奶）終于登場出現(xiàn)在她身邊道“就去收拾屋子的功夫，咋寶貝某雨就回來了”

許某雨叫道“婆婆”

她高興地拉著許某雨到她小賣部道“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隨便拿”

許某雨看花了眼，她拿起離自己最近一瓶泡泡，發(fā)現(xiàn)了最近特別流行的抽獎紙盒，手指一捅破那層紙，便會有抽到不同的小玩具。看著一格格的抽獎紙盒上印的美麗圖案，許某雨問道“我可以和弟弟抽獎嗎”

“當然可以啦，反正也沒剩多少，拿去玩吧。”

許某雨剛端起抽獎紙盒，婆婆突然走近親了一口許某雨臉頰道“孩子，你爸爸沒有不管你，他當年可付了一萬五，你全部的撫養(yǎng)費都給你媽，所以你爸是有管你的，你媽當年少一分錢都不會撫養(yǎng)你，你爸被你媽逼著，只好找親朋好友東拼西湊才夠的，也是夠狠的”

“一萬五？我怎么不知道”許某雨大吃一驚，活了這么多年，重來沒聽母親說過

“你媽沒和你說嗎？”

許某雨點點頭，因為這個驚喜太大，大到她不知道往哪里飛，躲到哪里休息。

許某雨記憶里大人們說法院是把許某雨判給了父親的，但父親把她扔給了奶奶，奶奶讓父親送還給母親，母親又把她還給奶奶，那些天許某雨感覺自己是個皮球，被人扔來扔去，終于母親收留了她。

看著她手里的抽獎彩盒，感覺天空都壓了下來，母親曾經(jīng)是她的天，現(xiàn)在因為一萬五才收留了她，她不知道說什么。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就好像天空已經(jīng)失去了顏色。

她望著彩盒上繽紛的圖案，有機器貓，米老鼠，白雪公主……各種各樣的卡通人物，她已經(jīng)忘了流眼淚，一心看著手里的抽獎彩盒道“婆婆，我拿給弟弟一起玩”

夜越來越深，有人提議轉(zhuǎn)戰(zhàn)客廳打麻將，許某雨和小孩們也跟著上來，當?shù)娇蛷d時，許某雨看見客廳的陳設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她記得過年時從窗臺扔火炮到大大哥哥腳下，突然地上一炸，嚇得大大哥哥腳步亂飛，拿好家伙，立刻上來報復她。許某雨早就準備好水槍，準備兩人大戰(zhàn)三百回合。

看著那臺舊電視，父親教她唱的字母歌，躺在婆婆床上教她一加一等于二，算起來許途瑞還是她數(shù)學啟蒙老師，許某雨僅存的美好記憶如今也被大人們的一言一行染的渾濁不堪。

許某雨房間里沒瓜子了，許某雨下樓到小賣部順便給大家拿吃的，姑姑也跟著下來，她問許某雨道“想吃什么，我給你拿”

“我自己可以的，姑姑”

“當年我真的是被你爸媽氣炸了，那天你姑父生日，你爸媽不管不顧，當著所有親戚面大吵大鬧，還當眾打了一架。所以我一時生氣才趕你走的，結(jié)果哪知道你剛來婆婆家，就得麻子了。我鹵肉攤生意又忙，沒空來看你，別怪姑姑”

小時候許某雨是由姑姑帶大的，她記事起便是在姑姑家，姑姑的養(yǎng)育之恩是她這一輩子銘記于心的事。

可依舊抹不去那天趕她的情景，母親那天一來見她不如平常活潑亂跳，一看就不對勁，一摸發(fā)燒了，便責怪父親沒照顧好她，然后帶她去看病拿藥。

回來時母親不知為何便和父親當著所有親戚的面大吵一架，甚至還動起手打架。后來母親走了。她跟著去找母親，但母親還是上了大巴離開了她。

回到姑姑家，姑姑一見到許某雨，馬上扔向她兩個大包裹道“給我滾，沒人要的東西”

許某雨就像姑姑扔出為她打包好的衣服一樣，任由他們趕，而自己無力還擊。

那時她才四歲，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為什么都不要她？

原來從小養(yǎng)育的感情可以被父母破碎的婚姻貶的一文不值，冷眼旁觀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正確決定，畢竟親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親人。

婆婆只能將她帶回自己家，剛到門口突然發(fā)現(xiàn)許某雨的臉上有些小黑點，婆婆仔細一看是天花，這病不能吹風，奶奶叫她只能呆在樓上，不能出去，每天乖乖按時喝中藥。

家里沒人，奶奶在樓下小賣部賣東西，許某雨只能搬著凳子站上去，通過窗口看著外面，外面是一個小學，看著學生們吃著零食等著開門，放學鈴剛響完，又陸續(xù)跑出校門的樣子，一看就是一天。一病就是一月。一住就是一年，直到回到母親身邊。

許某雨笑笑，歲月繼續(xù)讓她像一個小丑表演天真無邪道“太小了，我不記得了”心里卻有個聲音在嘶吼，別再讓我記起更多的東西，但它如藥丸般徹底打開了記憶風暴，在這里的記憶撲面而來。

“陪我上去看看你公公（爺爺）吧，他不好意思來找你，你就主動去看看他。他可想你了”姑姑說道。

許某雨聽到公公條件反射般手抖了抖，放下拿著的零食，不知如何應答。

“公公可是我們家出了名好人，沒見過他對誰發(fā)過脾氣，老念叨你了”姑姑說道

聽到這話，許某雨咽了一下口水，她的大腦在排斥這些記憶的恢復，痛得像砸裂般，碎了一地，又像碎玻璃般扎進她的記憶，她無法想象這個好人，一個人在家，經(jīng)常用長木棒抽打她，打到她蜷縮在墻角哭，他告訴許某雨不準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她婆婆。

她不由自主摸著右手食指上被水果刀切傷留下的疤痕，那是他因為看見許某雨正在削蘋果準備偷吃，或許因為沒有經(jīng)過他的同意，突然從背后打了一棍，刀割到了她的手，留了很多血掉在地上，她不敢看，許某雨只遠遠看著蘋果被削了一半掉到地上，這樣可以忘記疼，習慣被挨打，不敢發(fā)聲大哭，被婆婆聽到會打得更厲害。

許某雨沒有說話，不知道什么原因，從進門到現(xiàn)在都沒見到他，現(xiàn)在要自己主動去找他，她真的做不到。

“姑姑，太晚了，明天吧”

“就今天吧，明天還有好多事要做。”

無可奈何，她跟著姑姑上樓穿過打麻將的客廳，來到公公房間，他正在練毛筆字，許某雨心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說的就是像公公這樣的人吧。所以她們走進房間也沒抬頭看他們，許某雨找到機會逃跑道“走吧，公公在練字，外人不能打擾”

“某雨，真乖，沒有白疼你哦”，說完，姑姑帶她出了房門。

許某雨關房門時，看見公公朝她看了一眼，突然渾身發(fā)抖，公公的眼神里有種她看不懂卻莫名害怕的東西，也是她不敢想起的眼神。

第二天是婆婆的生日宴，來了很多人，大家看見許某雨都很驚訝，見她就問“你媽對你好嗎”，“你媽再婚了嗎”？“你成績好嗎”還有說“你爸可想你了，……”一場破敗婚姻的唾沫，許某雨這一天不知道吃了多少在嘴里。又被人審視了多少遍，依然像一個孩子天真的笑看大家，許某雨想努力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不惹是非。

第三天一大家子計劃到城里逛街買衣服，還好公公不去，婆婆說“不用管他，又沒錢沒用，讓他看家”。

剛說完，許某雨父親許途瑞卻把許某雨叫到廚房一角道“你對你阿姨要熱情一點，我才能給你多買些東西，否則買不了。”

許某雨默默點點頭，許途瑞繼續(xù)道“你知道為什么嗎？要不是你媽逼我們要一萬五，我們還錢太辛苦了，你阿姨也不至于這樣。”

許某雨看著在客廳的弟弟正在玩他們的抽獎彩盒，抽出了一個金戒指，立刻戴在手上，找到母親炫耀他的金戒指，在她眼里卻像看見孫悟空頭套緊箍那一瞬間，以為得了什么法寶，卻是緊箍咒束縛他一生。她笑得像孩子般點頭道“好，我明白了”

在那天的記憶里，除了紫米姐姐和大大哥哥是許某雨在那個家里最親近的人，紫米姐姐沒有讓父親買東西，但許某雨一路都看見紫米和大大哥笑得沒完沒了，仿佛黏在一起的糖人，掉在蜜里，分不了，也剪不斷。

大大哥哥幫紫米姐姐提包，還帶許某雨去逛了他們買定情手鐲的地方，叮叮當當像彩虹一樣七個環(huán)七個色，還送了許某雨同系列手環(huán)，這是她這三天收到最友愛的禮物，讓她看見了愛情的樣子。

其他人都在一路說服許某雨，叫他一聲爸。他對所有人都很大方，給許某雨的那些同輩姐妹兄弟都買了東西。

甚至他還把每次找補的幾塊零錢都給了許某雨，但他認認真真告訴許某雨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給你錢嗎？我給了你，就等于給你媽，我不會拿一分錢給你媽，我已經(jīng)給了一萬五的撫養(yǎng)費，想要錢找她吧。給你的那些零錢，想要吃什么就自己買。”

許某雨點點頭，弟弟正拿著新玩具在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突然很羨慕弟弟的六歲，沒有許某雨的六歲，無憂無慮的六歲，不用擔驚受怕的六歲，在父母陪伴下長大的六歲，許某雨知道自己是一個留守兒童走到如今離異家庭的孩子有多渴望被愛。但那刻她深深明白，父愛是她從不曾擁有的，也是一輩子奢侈的東西。

許途瑞在他們要分開時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生日啊，我都忘了”

許某雨面無表情答道“8月23日”

那你在哪里讀書呢

“問這個干嘛”許某雨反問道

“我可以去看你啊”

“不用，我過得很好”

“是哪所學校啊”

許某雨沉默不想說話，許途瑞見此，繼續(xù)道“我送你回家吧”

許某雨答道“這里離我媽店近，我要先去拿鑰匙，就不麻煩你了”

時間一晃而過，到下午許某雨和大家告別后，她已經(jīng)過了斑馬線，，許途瑞追到她身邊道“你有事給爸爸和婆婆打電話”說完塞了一張紙條給她，她點點頭。

“好好學習，爭氣，你考上大學，我給你出學費”

許某雨點點頭，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這一轉(zhuǎn)身，這一見面，許某雨不知道她要用很久很久時間才能消化掉這段蘇醒的記憶，現(xiàn)在卻突然在腦海里亂撞，那些人那些年做的那些事讓她以后經(jīng)常在半夜驚醒。

這段幼時記憶充滿了畫面感，就像她從小做的一個同樣的夢，夢里自己發(fā)燒躺在床上，四周站滿了人，突然全成了鬼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感覺世界天旋地轉(zhuǎn)，但沒有一個人愿意救她，她卻連呼救的資格都被這群鬼奪走了。

就算醒來，腦子里依然是發(fā)燒躺在床上無人問津天旋地轉(zhuǎn)的畫面，每當想起來頭就不明所以的痛，痛到已經(jīng)忘記了哭泣。如今她重拾起小時記憶，卻無人可訴說，只能小心翼翼把它藏起來，當做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她才知道，原來人真會失憶，電視劇有時也不會騙人。

那天當回到這棟樓，看著崔小丁正在和消防士兵打籃球，見到她笑到“玩的開心嗎？給你買什么了”

她在崔小丁的話語里才意識到，回到家了，終于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