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心情像及時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長大以后看著那漂泊大雨停留在原地，最后雨停了，心卻隨雨濕了一地。

高思愿沿著路燈一個人走回家，她走得很慢，她不想看見這個世界。

手機來電顯示一個陌生號碼，許某雨知道那是一串倒背如流卻不敢期待的號碼，接通后卻是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只道了兩個字“孫然”，那頭便只剩下一陣哽咽和沉默。

許某雨替趙慕冬答道“我知道，他走了，今早我收到了他的QQ消息。但我不會原諒他”

許某雨今早便收到了他的消息道“某雨我的空間密碼sragsy666，今早知道我死后請馬上將日志保存備份”掛掉電話后，許某雨來不及哭，她坐在窗前用平板輸入孫然最后在QQ上發給她的空間密碼，

上面記錄了有關高思愿的日記，現在才想起他是名記者，孫然曾說希望自己成為報道真實傳遞百姓所思所需的好記者，能為民服務。

可許某雨一頁一頁翻看著他的空間日志，孫然大多以信的方式訴說對高思愿的思念，感覺沒有高思愿在的日子一切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每一篇日志仿佛看到他因生活墮入絕望的掙扎，每一天清晨醒來時的無助，他知道又是百無聊耐的一天，日復一日像一只僅剩軀殼的走尸。

許某雨看著那些文字替他倆惋惜，可又不知為何孫然要讓她備份這些日志，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想讓許某雨記得高思愿的好嗎？十年她又何曾忘記。

許某雨從書柜翻開了當年的日記本，正好是那天日記：“

2008年5月12日

進入5月，太陽高照，陽光射在T恤上發熱。午睡后已經兩點，我和李昕照常一起去上學.。一切都是欣欣然剛睡醒的樣子。剛到教室門口，看見班主任便沖到門口，抬頭望著樓頂，發現樓頂正在搖來晃去，讓人感覺整棟教學樓正在搖搖欲墜。

見勢，老師一把推著我倆后背叫道“快跑，”下一秒在門口反復招手大喊道“地震啦，同學們快跑啊，快跑”在那一刻我發現原來地也在晃動，我一把拉著李昕的手往操場跑。樓道里的人頓時蜂擁而至，我緊握著李昕的手腦袋一片空白，雖然已經害怕到結巴，還對李昕說話，順便自我安慰道“沒事的，我們，會沒事的·”

大家全跑到操場避難。看看周圍的房子似乎不再晃動，自我安慰著，至少現在是安全的。周圍的人陸陸續續哭成一片，今天不得不說是個沉重的日子。原來所有拿著手機打電話的人，最后都是一個結果斷線。我站在操場回想起那一刻，從樓上跑下來的那一刻，感覺整棟樓都在往下陷，連下樓的樓梯都在抖動，心有余悸。恐慌，不安開始充斥心頭。不知道家里如何，不知道高思愿怎么樣了，他們有人傳言說還會有余震，或許比這個震級還要高。

我聽到后過去和李昕，左歌抱成一團，相互鼓勵著，眼淚在彼此的淚光中打轉，只有一句重復的話語，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過了好幾分鐘，我才看見地理課代表慢悠悠從教學樓出來，看見一群痛哭流泣的同學，他終于發言道:大家放心，以前老師就說過內江不在地震帶上，這次應該只是被其他地方波及，但震中心應該較近所以震級不大，不會有事的”

可惜這席良言沒多少人聽，大概我們還沉浸在自己恐慌的世界里。

我聽完后開始有種莫名的不安，開始擔心在北川的高思愿，因為電話那頭一直不通。

不知多久，在漫長的等待中和母親終于打通了電話，她說已經在來學校的路上。懸著的心終于掉下一半，李昕也打通了電話，終于向我吐字說話道“某雨，我們家沒事，你們呢”

左歌道“某雨，李昕，我爸馬上來接我，那就沒有事啦”

看來信號通了，我馬上再打給高思愿，依舊不通。突然懸著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整個人感到像被一根繩懸掛在半空不敢往下想。這個消息也不敢告訴她倆，不僅怕她們擔心，而且說不定是我小題大做。她一定平平安安，所以只能等待，再等待。

看見母親出現的那一刻，我能感覺到臉上笑成了花，格外激動。跑到母親面前，她拍拍我的肩道“走吧，回家”

在母親的口中得知高叔叔還沒打通高思愿一家的電話，也沒有她們一家的消息。眼看天色已經漸漸暗下，夕陽最后的余暉也消失在地平線。白天已經正式告別，夜已來到。我告訴自己“高思愿現在只是信號不通，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望著今晚和我們一樣選擇露宿公園的居民，今天不管是一張椅子上，還是小亭長廊，只要是空地都已經人山人海。大家都就地打鋪，討論著今天的經歷。隱隱約約依然感覺到大家有些后怕。只有我們家異常安靜，默默等待著他們的消息。大概半小時左右，高叔叔起身輕輕拍了一下母親的肩膀，母親握著他的手只說了兩個字“去吧”

我知道高叔叔一定是回北川，只是剛才看新聞說，因為地震導致塌方，中斷了公路，救援隊正在搶修公路，很難進入。況且又有余震，隨時有生命危險。我知道高叔叔思女心切，我知道我攔不住高叔叔，我也知道他們一定會平安回家。”

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溜走，我曾想象過無數次我們再見的情景，卻未曾想過是這般場景，在孫然的喪禮上看著他的遺像，想起上學時一起去圖書館的日子，想起我們一起為他過生日，想起高思愿在日記本上的那句話“你們是我最好的遇見，是我不變的青春。”

看著趙慕冬，那雙黯淡無光的大眼睛盯著孫然，只剩一張茫然的臉，像一個櫥窗里的模特，在原地靜靜看著，沒有任何話語，沒有任何動作。許某雨望著他那一刻，感覺他們之間隔了條星河，他們無法穿越的時空，這么近卻那么遠。時間改變了趙幕冬，也改變了許某雨。

許某雨不想趙慕冬回頭時看見自己這張悲傷的臉，最終他沒回頭，許某雨也沒哭，許某雨看著孫然照片告訴自己，“我們真的長大了，我要學會告別你和高思愿，接受你們永遠是最年輕的模樣”

許某雨默默坐在左歌旁邊，三個空位還剩兩個。左歌回頭一看是許某雨，彼此眼神交匯的一切，已是無聲勝有聲，左歌伸出雙臂抱著她，久久不愿放手。

李昕輕輕叫道“某雨，左歌，我好想你們，真的好想你們，”三人抱成一團，像2008年那天一樣緊緊擁抱著，留念著彼此的眼淚與體溫。十年，三人終于一起再重逢，許某雨望著自己的影子，她向孫然道“因為你，我們四人又重逢了”。

大概這些年看過太多生命的凋落，所以讓許某雨學會不輕易打擾別人的幸福。這是一個女孩到女人的成長蛻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折射在她的衣上，許某雨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她感覺還是和高思愿的影子異常的相似。感覺時間改變了太多，唯獨影子一直陪著她，和從前一模一樣。許某雨每當看著影子就會感覺高思愿一直陪在身邊一樣。因為她們形影不離。

許某雨望著影子道如果你在，也許孫然就不會自殺，你應該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喪禮結束許某雨轉身離開時，在門口許某雨見到了孫然的母親，本想與她插肩而過。畢竟許某雨和她只見過一次，許某雨不想安慰她，許某雨心里還為孫然難過，因為這個母親缺席了孫然的成長，孫然這一生都注定孤獨。

腦袋里突然碰出他以前說過的一句話，緊緊在許某雨的耳邊環繞說“沒有人天生就會當父母，我們的成長也是他們的成長”

于是許某雨還是和阿姨打了招呼道“阿姨，請節哀”

阿姨抬頭時那雙紅腫的眼，還有那頭淺銀含著白色的頭發，許某雨的怨氣瞬間熄滅。

阿姨道“謝謝你能來了，我知道他沒幾個朋友，也是我陪他少了，才讓他得這病，抑郁癥，都怪我讀書少，連這病我都沒聽過”

“阿姨別自責，他重來沒有向我抱怨過什么，在他的眼里你永遠是他最愛的人。”許某雨向阿姨告別后，出來時望著蔚藍的天空，想用深呼吸緩解內心的悲傷。

“可他的懂事和大方卻經常讓我心疼，這不是一個十幾歲男孩該說的話”當許某雨望向天空時，高思愿還出現在哪里，還像個天使笑著對她說著當年這句話，可是為什么生活讓她忘了，其實為生活受傷的不止她一個人。許某雨那時依然固執，不想后悔，不想承認如果當年自己可以大方一點，如果她回了高思愿的電話，如果她回了孫然這些年的留言，是不是自己的善良至少可以替這個世界溫暖他們，那么他們一定不會那么遺憾，至少孫然不會自殺離開我們。可惜沒有如果。

許某雨還望著天空思念，還在記憶里盤旋，卻選擇閉著眼不讓眼淚溢出。

一只纖細的手突然拽著她的手，將她的思緒帶了回來，許某雨一看是李昕，妝都已經哭花了，依然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道“某雨，孫然走了，孫然走了，我好想思愿，我真的好想思愿”

許某雨輕輕地拍著李昕后背，聽著李昕大哭，其實許某雨好羨慕李昕還可以這樣嚎啕大哭，而她已經只會默默流淚。當許某雨靠著李昕的肩抬頭時，許某雨看見石齊原正搭著趙慕冬的肩從葬禮里出來，石齊原看見許某雨擺了一下手，強扭著向許某雨一笑后，目光卻落在李昕的背影，然后轉頭繼續前行。而趙慕冬依然像個模特，感覺任由石齊原擺弄，石齊原走，他走，石齊原開車門，他停在哪里，需要石齊原推他進車。

許某雨抱著李昕眼里卻只看見他，她知道那一刻他們為孫然離開難過的一塌糊涂，或許所有人都沒想過孫大頭會病得那么重，明明他是他們中最可愛，最愛笑，最天真的一個。回憶里永遠是他的笑容，是他的溫暖，是他帶給大家的快樂，而自己只知道活在自己世界。

“孫然什么時候起生活讓你受傷了，為什么會抑郁，為什么可以這樣走了，為什么可以是你，怎么可以是你。真的對不起，對不起你，多希望你可以突然回到我們身邊，對所有人說‘別怕，我孫大頭回來也。”

但是許某雨知道必須堅強，走出悲傷。孫然和高思愿不希望她們這樣，她望向天空他們像在為他們微笑。

許某雨看著他們對李昕道“每當我想高思愿就會抬頭，白天她是云，晚上她是星星，是街燈，不管刮風下雨，我都知道她一直在看著我們，告訴我不必難過，她一直守護著我們”

李昕抬頭看著天空，眼淚順著臉頰而流成行，用手擦著淚道“某雨，我只是好后悔，朋友一場，享受了他的好卻沒有好好待他。”

李昕看著許某雨欲言又止，平靜道“因為自己的人生私欲，很少聯系他，哪怕多打幾個電話聊一下”

第二天，是孫然下葬的日子，可許某雨卻沒有看見趙慕冬。許某雨看著孫然被推進火葬場后出來只剩一堆骨灰裝在骨灰盒里，石齊原抱著骨灰盒前往墓園。

看著他進墓那一刻，李昕捂著嘴抱著許某雨哭，而她也在默默流淚，墓前一片嗚嗚聲。

后來看著大家開始陸續離開，許某雨走在最后一個，想起趙慕冬昨天的樣子，今天又不見，開始有些擔心。

石齊原走在許某雨一旁道“孫然這些年在BJ的生活全靠趙慕冬照顧，孫然能做記者，干他喜歡的工作也全靠石齊原幫忙，而且這次葬禮前面也全是趙慕冬操辦的，可伯母卻天天怪他說，是他害死孫然，讓他別來了，所以今早留字條說今天交給我了”

許某雨急切問道“那他在那兒”

石齊原搖頭道“不知道”

許某雨囑咐石齊原道“先送李昕回去，我去找他”

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他一定會送孫然最后一程，于是許某雨便折道回到墓園。

許某雨在離孫然墓地不遠地方便看到癱坐在孫然墓前的他，伴著哭聲一口一口喝著酒，然后連著一個一個耳光打在臉上，看著那樣的他許某雨頓時無力前行，雙腳發軟蹲在一角默默流著淚，許某雨知道這樣的他不會想要自己看到？

他是她曾仰慕的人，是她黑夜里最明亮的月亮，如果他被烏云遮蓋，她這顆星星還能在天空一閃一閃嗎？許某雨知道自己也無法安慰他，唯一只能躲在這里陪他一起哭。

于是許某雨打給了石齊原道“我看見他了，他就在孫然墓地，你來接他一下吧”

沒過多久，石齊原來到墓前，上前奪過酒瓶道“我陪你喝”于是喝了一大口結果喝的太急嗆出了眼淚，看著坐在地上狼狽的他大聲道“趙慕冬，我們不是小孩了，你這樣只會讓他更難過”石齊原用手指著孫然墓道。

許某雨躲在一角仍然看見他雙手抱著頭埋頭痛哭，卻無可奈何道“他自殺那天晚上其實有打電話給我，他問我兄弟，有時間嗎？我好想和你聊聊。而我忙著那該死的A輪融資，就和他說，大老爺們，難過就喝酒，喝完就沒事了。結果他喝了不知道多少酒，上了樓頂就跳下去，我到時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我看到他躺在一片血泊里，眼睛就這樣睜著，死不瞑目。”

許某雨聽到他在孫然墓前已經撕心裂肺，對這那塊冷冷的墓碑撕喉著

“如果當年我沒有讓他留在BJ，如果他不在BJ，是不是就會有滿意工作，是不是他就能過自己的理想人生。如果我放下工作，兄弟，我們好好聊聊。沒什么大不了，BJ沒有賞識你的伯樂，咱們一起喝酒，這里有呀”趙慕冬反復拍打著自己左胸，那是一顆懂孫然的心。

許某雨看見他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好想上前一把抱著他，和他一起抱頭痛哭。趙慕冬雙手卻緊緊抓著石齊原道“我一定讓她失望了，對不對，我連孫然也保護不好，又該拿什么來保護某雨”

許某雨聽到那句話后癱坐在地上，一股勁地默默搖頭答道“沒有，沒有，你永遠是我最崇拜的對象”

石齊原對他道“兄弟，你知不知道是許某雨給我打的電話說你在這里，但她不肯見你。你心里卻有她，可是她不愿意和你分擔這一切，你又何必還要保護她，還要為她負責。醒醒吧，回不去了。”

聽到石齊原說完那番話眼淚流成兩條平行線，許某雨心里默默答道“我只是棵仰慕你的小樹，你樹干太高，我撫摸不到你的綠葉，你永遠為我遮風擋雨，可你忘了我腳下有著同樣需要灌溉的土地，我需要陽光和風雨的洗禮，與你一起成長。”

大概這是他們這些年最近的距離，可是依然感覺他們隔著好遠。許某雨在那角偷偷的哭，她的傷心，難過依然不想趙慕冬看到。她想為他們的青春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一個單純而美好的句號，不會為了生活，為了彼此不同的夢想而各奔東西。不會因為時間錯過彼此的成長，不會因為對方的改變如此難過卻無能為力。

等到他們離開后許某雨自己一個人在那里擦干了眼淚，獨自一人漫步回家放空自己，看著這座城市的街燈染亮了黑夜的天空，許某雨知道他們在為自己照亮。

2008年突如其來的汶川地震，那時的他們還是個大小孩，除了恐慌以后，便是必須接受。那時的許某雨除了哭以外，只能堅強。而心里的悲傷是伴著當年的遺憾一點一點在日后積累而成。

望著天空把眼淚藏在心臟，許某雨有時會問“為什么我們要這樣折磨自己，為什么我們要那么驕傲，為什么我們對夢想要那么堅持，為什么我們不可以為彼此妥協和放棄，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那么要強，那么倔強。”

她想起在語文書中學過周國平的《落難王子》，人世間的災難，落在誰的頭上，誰都得受著，而且誰都受得住，至于死，便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既然上帝讓自己活著，那就別做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