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嚴格來說,應該是今天了,余魚跟汪小溪一直扯到天快亮,才把事情給捋清楚,回屋怕吵醒憐憐,就趴在桌子上瞇了一會兒。
再睜眼的時候,憐憐已經不在床上,她迷迷糊糊間想起來青竹已不在了,憐憐還不知道,趕緊跳起來沖到隔壁。
一進屋,見床簾子已經拉開了,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的,憐憐獨自坐在床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聽見動靜,抬頭沖她一笑,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余魚走過去挨著她坐下:“青竹他……”
“我知道了。”
憐憐最近精神很差,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兒,一雙大眼顯得更大了,她喃喃道:“沒想到青云會這么狠心。”
原以為只是用她誘敵罷了,卻沒想到對方還曾動過想叫她死的念頭。
余魚心疼憐憐,讓她頭靠著自己的肩歇歇,一邊安撫她一邊想,憐憐接二連三地受打擊,要是知道青云是為了給師父報仇不得已而為之,而且之前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對她多多少少是個安慰吧?便道:“也許他這么做是有原因的呢。”
憐憐不曾想她會替青云說話,抬頭看她:“什么原因?”
“我聽說,青云其實是上一任掌門方丞的徒弟。”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塵封已久的記憶涌上心頭,憐憐愣了一瞬,“……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真正的身世,你想不想聽聽?”
余魚輕輕點頭。
憐憐道:“其實從小,方圓和方夫人對我并不算好,可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能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還以為他們是性格淡漠使然,直到那天晚上。”
余魚見她臉色蒼白,嘴唇干裂,起身去給她倒了杯水。
憐憐看著她的背影,陷入了回憶:“那天晚上,我照例去找方師伯請教功法,見方師伯又喝多了酒,便想轉天再來,他卻突然拉住我,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余魚手下一頓,心中嘆氣——和問汪小溪的是同樣的問題吧。
“他問我,假如我爹娘拋棄了我,將我丟給別人養,我會不會怪自己的爹娘。”
果然。
“我覺得這只是一個假設,自然說不會。還說,再怎么著爹娘對我也有生育之恩,我不會埋怨他們。”
憐憐閉了閉眼,“后來我時常想,如果我當時不那樣回答,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他認為你可以接受,所以就告訴了你真實身世?”
憐憐微微點頭,“他聽了我的話后很高興,說我是個心胸寬廣的好孩子,是他對不起我,之后又借著酒勁兒對我說……其實方圓不是我爹,方夫人也不是我娘,我是他從外邊兒帶回來的,他怕對我的名聲不好,才將我放到師弟方圓家里養的,這事外人都不知道。”
那時候,憐憐也就是個懵懂的半大孩子,可想而知她突然聽了這種話會是什么表情。
“我當時嚇傻了,以為他喝多了耍酒瘋,趕緊就推開他逃跑了,”憐憐自嘲地笑笑,“而且我也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竟然是他的私生女這件事,之所以那樣回答,是因為周遭環境使然,大家都喜歡聽漂亮話,我又想突出自己的大度,多蠢呵。”
余魚沉默。
一個滿懷希望地說出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一個恍如雷擊地拒絕自己難以啟齒的出身,那個時候,兩個人應該都很傷心絕望吧?
“我驚慌失措地跑到我‘爹娘’的房間,告訴了他們這件事。我‘爹’聽后沉默不語,我‘娘’則說方師伯是喝醉了,說的胡話。”
憐憐笑了笑,“他們也沒有安慰我什么,只叫我趕快回房,不要再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余魚皺眉,方圓夫婦這處理方法不太妥當吧?既然方丞自己都認親了,他們怎么還遮遮掩掩,莫非——他們根本不想讓方丞認回憐憐?
“回房之后,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因為我發現,方師伯對我真的不一樣。他明明是掌門,門中事務繁多,他也能抽出時間來陪我玩,還耐心地教我練功,而我所謂的‘爹’,當時不過是個峰主,時間大把,卻根本不理會我,‘娘’也對我很……客氣。即便我被人孤立,被人欺負,他們也從來沒有過太多的反應,反而每次都是方丞師伯對我照顧有加,開導我。”
余魚忽然想起憐憐說她是第三個對她好的人,當時她還不解,現在想來,那第一個,應該就是方丞罷。
憐憐吸了口氣,“更可怕的是,我對著鏡子照了足足一個時辰,越來越發現我眉眼間跟他長得像了,而和我自己的‘爹娘’卻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些以前沒有在意過的事,因為他的一句話,都變得漸漸清晰起來,我不得不去想。”
“所以你開始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
憐憐頷首,“那之后我躲了他兩天,反復地琢磨這件事,又十分后悔自己當時的態度惡劣,可能會傷了他的心,于是就想著找機會去看他,平心靜氣地問一問清楚,可等我再路過他房間的時候,門口卻圍了一堆人,他們說……”
方丞死了,急病。
憐憐不自覺地揪緊了床單,“……我還沒來得及確認更多的事,他沒給我這個機會。”
余魚安撫地將手放在她肩膀上,“喝口水。”
憐憐接過杯子,勉強一笑,“那之后,門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爹’方圓坐上了掌門之位,我自然而然地成了嫡系弟子,青云也成了我的嫡系師兄。”
“可是我不懂,”
憐憐看著余魚,“即便我不是方圓親生的,也是他嫡系師兄的女兒,他就那么不待見我么?尤其是我爹去世以后,方圓對我更加冷淡,而我‘娘’為了躲我,甚至干脆搬到了佛堂,整日吃齋念佛,不理世事。”
余魚皺眉思忖,方圓夫婦既然對憐憐如此不喜,卻不愿意讓方丞將她認回去,這里明顯有什么貓膩兒,搞不好是方丞為了女兒允諾了方圓什么,比如掌門之位,比如天雷掌。而后來他又擅自認回憐憐,導致方圓認為他要反悔,才動手的。
“你依賴青云,除了他對你好之外,還有他是方丞唯一徒弟的緣故吧?因為后來你也相信了你真是方丞的女兒。”
憐憐點頭,“我知道自己不是方圓夫婦親生的后,整個人便有些自暴自棄——可能更討人嫌了,他才會不耐煩到用我來栽贓斬月樓吧。但我沒想到的是,方圓連其他的師兄弟也不放過,他們可是事事以他為先的……”
憐憐果然不知道方圓殺害方丞的事,只是將這一切都歸結到他的野心之上了。
余魚問道,“你是怎么發現這些的?”
“是青竹師弟告訴我的。”
“青竹?”
余魚訝異,他當時不是都半死不活的了么,還能說話?
憐憐點頭道,“青竹被青云傷了以后誤打誤撞地爬到我的屋子里,我當時看他滿身傷痕,十分憤怒,以為這又是斬月樓做的好事,可沒想到他見了我面露驚訝,說了一句‘你怎么還沒死?’,我還沒緩過神兒來,他又說,‘快跑,方圓要殺你’,我一時沒想明白,再想問,他就暈過去了。”
余魚唏噓,定是青竹在最后一刻良心發現,想給憐憐示警,估計他要能再撐一口氣,說不定就告訴憐憐方圓做下的好事了,只是他這悔悟來得太晚了,害得自己也搭上了性命。
“我聽他這話沒頭沒尾的,就想一定要把他救活,好問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之后白玉樓就送來了那個木盒子。”
“那個帕子,是我剛學女紅時繡給青云的,而那個箭頭,則和當時射入馬車差點傷了我的一模一樣,我猜白玉樓是想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青云做的……我想白玉樓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告訴我這些,心里有個猜測不敢說,又怕是他的離間計,就將帕子偷偷藏了起來,打算先去問問方圓到底怎么回事兒。”
她當時還特意囑咐自己不要告訴汪小溪和林小木,想來根本不是怕林大哥誤會,而是怕別人懷疑到方圓頭上,可恨方圓對她百般刁難,她卻被情感蒙蔽,一心替仇人著想。
“之后你就去了密室。”
“是的,方圓十分急切地問我青竹怎么了,因為青竹那番話……我留了個心眼沒有告訴他實情,只抱怨說過了這么久,為什么青竹師弟他們還沒來山莊。當時方圓聽了不但不急,反而松了一口氣。”
那是,他以為青云已然得手了,能不松口氣么。
憐憐笑著搖頭,“估計他一直把我當個沒腦子的傻瓜吧,所以在我面前也沒有太多的遮掩。之后我跟他說了雪峰的人被殺和青云背叛的事。方圓并不知道前情,以為我還蒙在鼓里,所以很坦白地承認了青云是他安排在斬月樓的臥底,來消除我的戒心,以便于青云再次對我下手。”
那不就等于變相承認了青竹的話,這一切,包括殺憐憐在內都是他指使青云做的了么!所以憐憐從密室回來后臉色才那么難看。
“我當時既震驚又害怕,回房左思右想,決定出門去找你們商量商量,這時突然有人從外邊扔了個飛鏢進來,我看出是青云的字跡,他約我晚上在后山見面。”
憐憐慘笑,“我當時想,肯定是方圓看到我還活得好好的,怪他失手,叫他速戰速決來了。”
“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不跟我們商量,不把我們當朋友么!”余魚有些生氣。
憐憐囁嚅道,“可朋友是相互的,我自打和大家相識以來就只會闖禍拖累你們,算什么朋友……”
“你怎么能這樣想。”
余魚皺眉不贊同,“朋友之間還要計較什么得失?”
憐憐感激一笑,握住她的手,“是我想岔了。可我當時混混沌沌,心灰意冷的,只想死了干凈,反正我沒有娘,爹也去了……而且青云想殺我,一次不成,定然還有下次,我想親口問他一些話,就獨自去了后山。”
余魚搖頭嘆氣,憐憐可真傻,她又沒做錯什么,憑什么要死?真正該死的是方圓啊!
“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師徒會這么狠心,一定要將我置于死地……”
憐憐說到這里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方圓畢竟將她從小養到大,而青云則是第一個給她溫暖的同輩,她一時還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可能是我真的太討人厭了,連我爹都被我氣死了……”
“你爹不是被你氣死的。”余魚肅起臉道。
憐憐淚眼朦朧地抬起頭。
余魚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汪小溪從白玉樓那得來的消息跟她說了,盡管憐憐可能會因此更加傷心自責,但生身父親真正的死因,她作為女兒,應當知情。
憐憐聽完,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什么?你說是當年方圓為了掌門之位殺了方師伯……我爹?”
“他怕此事終將敗露,所以想將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滅口!”
憐憐愣愣地眨著眼,滑落幾滴淚水:“所以青云是為了替我爹報仇,忍辱負重多年,故意對方圓言聽計從?”
那他順勢殺了這些“幫兇”和“仇人的女兒”也就說得通了。
余魚點頭,而青云之所以對憐憐留手,一方面是因為她雖是仇人的“女兒”,但當年并不知情,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對她還有情意吧……
得知真相的憐憐如遭雷擊,微張著嘴,過了好一會兒,她垂頭看著自己顫抖的指尖,臉上蒙上一層灰色的陰影,跌坐在床上。
余魚走近一步,問她:“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你和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