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瞪瞪地撞了第三根廊柱之后,余魚終于回到了自己房中,哀嚎一聲撲倒在床上——難怪那賣花的小丫頭一聽到雪月天宮就跑得沒影了,敢情進了狼窩了!
余魚自小跟著一幫乞丐走街串巷討生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機靈著點兒哪有飯吃?要說她對雪月天宮的所作所為毫無察覺,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早預感到雪月天宮干的可能不是什么好勾當,但又實在不愿“惡意揣測”,只得說服自己是不是各堂會時不時下山打個劫?還是劫富濟貧的那種。
畢竟,美麗溫柔的師父、溫文爾雅的顧左使,敦厚老實的伍堂主,呆頭呆腦的顧良,慈愛可親的梅姨……哪一個都不像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然而現在,余魚終于不得不承認——自欺欺人沒用,她得面對現實了。
想她一個從小立志做俠女的人,居然陰差陽錯成了殺手組織的少宮主,還夢想著一身俠義闖江湖呢,這分明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真應了那句“怕處有鬼”,擔心什么來什么,越想做的事越難做成,越擔心的事反倒十有八九成真。
余魚賭氣地想,以后若想做什么或者想得到什么,就要在心里反復念叨“我不想”,說不定還容易實現些。
腦中靈光一閃,她一閉眼一狠心——要不,干脆趁著下山的機會溜走,從此跟雪月天宮天涯海角,一別兩寬?
“呸——”余魚唾棄自己,“你可真行啊,師父養育你,教你武功,教你讀書,還教你做人,你卻想一走了之,沒心沒肺,你還是人嗎!”
師父即便對別人再壞,對你的疼愛卻是實實在在的,這種忘恩負義的事兒別說俠女不會做了,但凡是個人都做不出。
“轟隆——”
余魚十分煩惱,由在樹杈上烙餅變成了在床上烙餅,還沒想出個一二三,一聲悶雷把她的思量給劈斷了。
變天了?
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推開窗,凉風夾雜著些濕潤的空氣猛地灌進來,窗紗登時被吹得撲棱棱響。
“嚯——”余魚乍吸了一口冷氣,腦子清醒了不少。
這才申時,天色怎么暗成這樣,抬頭望望迅速聚攏在一處的彤云,狀似潑墨,看樣子大雨將至。
除了剛撒下種子的農民,不喜雨的人甚多——道路泥濘,濕漉漉的既不便勞作和出行,悶在屋子里又容易情緒低落虛度光陰。
余魚顯然不屬于“甚多”之列,她迫不及待地單手一撐窗臺,翻了出去——漫漫夏日,涼爽的天氣可不多,且要珍惜著些!
……
密云山景致壯闊,峰巒奇秀,雪月天宮就建在半山腰,云海環繞,坐擁天地靈氣,遠遠望去,縹緲如仙境。
再往上走小半個時辰,可以看到一座小峰,密云山脈起伏連綿,數不清有多少座峰,這座小峰本不大起眼,上頭卻有個獨特的四角涼亭。
涼亭就建在懸崖邊上,陡峭險峻,險到什么程度呢?人站在底下抬頭往上瞧,只能看見小亭兩個彎彎的檐角兒斜飛出來,襯得這座小峰與眾不同,頗有一種“壁立千仞”之感。
這亭子據說還是雪月天宮的開山師祖建的,取名為“懸亭”,倒是恰如其分。
即便如此,一座視野一般的小峰,一座年久失修的孤亭,也很難吸引別人到此觀景,是以平日這里甚是荒涼。
走到峭壁之下,余魚熟練地抓起兩根交疊的藤條,用力扯了扯,結實!
她將藤條在手上纏繞了幾道,雙腳往崖壁上一蹬,借著這股回彈的力量,靈巧地向上攀去。剛攀了一小半,就聽到上邊發出一陣響動。
有人?
余魚驚訝地停在半道,懸亭平時基本和廢棄沒兩樣,要不是她時常過來給它除除草,這地方都荒蕪到可以招鬼了。
且這時天色漸晚,眼看著又有落雨的架勢,誰會來?
正要問上一句,就聽上邊的人突然清了清嗓子,一邊敲著亭柱打拍,一邊唱了起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東坡居士的詞曠達是毋庸置疑的,但這人的哼唱卻沒有一句在調上,余魚忍不住想笑,也干脆沒忍——看來再雅再達的詞,要是配上個五音不全,也無法令人產生共鳴。
上邊的人聽見笑聲,“咦”了一下:“誰在下邊?”
余魚聽這聲音陌生,不過雪月天宮弟子眾多,她不認得倒也正常。于是道,“這話該我來問你,你是哪個堂的弟子?”
上邊的人答得飛快,“逍遙堂啊。”
余魚一愣,雪月天宮可沒有這個堂,心中警覺:“胡扯!你根本不是雪月天宮的人!”
“嘿!”那人笑了一下,似乎是在俯著身子往下看,奈何這懸崖直上直下,偏偏卻支出來一塊兒崖角,上邊兒的看不到下邊兒的,自然,下邊兒的也看不到上邊兒的。
余魚隱約看到有兩只手抓著那塊崖角。雖看不到臉,但莫名覺得他這笑有點兒不懷好意,果不其然,就聽那人接著道,“不是怎么了,難道密云山被雪月天宮買下了?請問哪塊兒地皮上寫名字了還是蓋章了?”
余魚還沒張開嘴,那人又快嘴快舌地道,“還是說誰在這山上建幾排房子這山就歸誰了?要真如此,那你們合該去鄰國再建上它幾排,這樣皇帝不廢一兵一卒就能大一統了,到時候一高興說不定還能封你們個真‘公主’來當當?!?
說完就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余魚氣結。
她不過說了一句,這人恨不能頂上十句。
余魚不想跟他逞口舌之快,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上爬,她倒要看看這擅闖別人門派還振振有詞的小賊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那人好容易止住笑,聽到響動,又笑道,“還想上來?”
余魚聽他語調帶壞,心道不好,果然他話音未落,就有兩塊小石子從頭頂上砸了下來!
幼稚!
余魚一蹬崖壁,側身輕松躲過,甫要再爬,頭頂又飛下來兩塊石子,再爬,又飛。
這個小人!
余魚這回真有點兒惱了,跟他較上了勁,愈加奮力向上攀爬,她每一次靈活地躲過襲擊,那人就跟著驚嘆一聲,余魚正暗自得意,只聽“嘩啦”一聲,就見上邊兜頭飛下來一堆石子!
“哇呀!”
余魚驚叫一聲慌亂地松開了手,落下后狼狽就地一滾,堪堪躲過那石子雨!
爬起來還沒等站穩,就聽到那人在上面啪啪地把衣襟拍的山響,“唉,你說你非要上來做什么,害得小爺還要施展‘暴雨梨花石子’的絕技,用衣襟兜石頭很容易破的,況且,衣服弄臟了你給洗?”
“……”
簡直不可理喻!余魚忍無可忍,唰啦一聲拔出腰間的雪月劍,指著山頂道,“小賊!有種就下來,光明正大地跟我打一仗!”
那人似乎有些羞澀,“……有沒有種現在還不知道吶!或者,姑娘愿意幫忙?”
“你!”
余魚聞言震驚——跟他相比,自己平時在師父跟前發發憨真是小巫見大巫,畢竟自己只是耍耍皮,而這人是真不要臉。
那人見她詞窮,不禁又哈哈大笑,“你讓我下去我就下去豈不是很沒面子?既然你都說我是小賊了,不使點兒小賊的手段怎么對得起你給我安排的身份?再者說,你不也是邪門歪道的,以五十步笑百步,裝什么名門正派,還要光明正大地比試,笑死人了,直接暗器毒藥迷煙都拿出來飛我呀?”
她哪里有這些東西?聽了他這番論調,余魚頓時就泄了氣,“嗆啷”一聲收回雪月劍。
連一個莫名其妙的小賊對雪月天宮都是這樣的印象,她以后要怎么挽回雪月天宮的名聲?自己在別人眼里就是個“惡”,還想鏟惡?可別剛出江湖就被別人給鏟了吧?
上邊那人見她半天沒動靜,又扒著崖頭往下看,余魚這回看到一個黑漆漆的腦袋——也不怕掉下來摔死?
只是這會兒天色更暗了,根本看不清臉,就聽那人問道,“喂,你怎么不吭聲了?”
余魚被他戳中痛處,又想起這糟心事兒了,哪兒還有心思搭理他?轉身就要走。
那人忙叫道,“哎——要走?告訴你,你蒙對了,我還真是賊,我可是來你們這兒偷東西的,你都不管?。俊?
余魚腳下一頓,“今天剛拉回兩車金子,下山右轉到庫房左轉右轉再直走走到頭兒?!?
“……”
這回輪到那人詞窮了,噎了一下,怒道,“給小爺站??!你這死丫頭,瞧不起我是吧?用你告訴我庫房在哪兒么?你這分明是在質疑我的專業水平,你以為小爺事先沒踩點兒?”
可真會胡攪蠻纏,余魚無奈站住,這小子還真當她傻?。?
這地方是因為啥也沒有,所以才沒人把守,余魚管保他在這嚎一宿都沒人搭理他。等到了庫房你再試試,自然有值夜的人將他摁住,還輪得到她操心?
不過有一事余魚挺好奇,想著就問了出來:“你偷東西怎么還唱歌啊?”
生怕別人不知道來賊了?
“小爺喜歡唄!”那人叉腰站在崖頭,余魚此時離得遠些了,這下可以看出他身量很高,長手長腿的,活像皮影戲里頭的人,“倒是你這小妖女,黑燈瞎火陰天下雨的,跑這兒來干什么?噢——我知道了,你是來偷偷幽會情郎的!我在這兒坐半天了,可也沒見著什么男人,只看到一個廚房的大娘,你不是被人給耍了吧?”
那人停頓了一下,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娘哎,難道你幽會的其實是女人?”
“……”
這下余魚算明白了,這小賊不僅想象力豐富,還是個話癆,這樣的人還做賊,若最終被擒一定是因為話多。
于是鄙夷道:“有手有腳干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做賊?”
那人沒料到她非但不喊人抓賊,居然還和自己聊起大天來了,竟也老實答道:“……唔,還不是因為當時只有兩個選擇,做賊要好一些?!?
什么選擇會比做賊還糟糕?。?
余魚不信,“再說哪有賊唱定風波的,你應該唱妙手空空才對么?!?
那人“切”了一聲,“還是因為小爺喜歡唄!好了,相遇即緣分,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小爺就不下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有緣再見!”
說完,只見一個黑影從山崖側面以大鵬展翅之姿跳了下去!余魚嚇得一捂嘴——那么老高,不會直接摔死了吧?她自認為輕功尚可,都不敢那么直愣愣地往下蹦。
好在并沒有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余魚心中稍定,好心地跑過去查探了一番——崖底黑漆漆空蕩蕩的,那人已經不見了,果真好輕功!
余魚順著藤條上了小峰,習慣性地伸手扶著亭柱,突然覺得手下凹凸不平,陰天沒有月亮,只得用手細摸——好么,竟然在亭柱上摸出一首定風波……余魚嘴角抽搐,月黑風高的,這小賊還真是頗有閑情逸致。
不知站了多久,一陣冷風驟然吹來,夾雜著一絲涼意輕輕拍打著她的臉頰——落雨了。
以前她不明白為什么別人會討厭下雨,方才誤打誤撞遇到這小賊,卻意外得了些啟示——有的事情是不可改變的,比如他和她的出身,再比如這雨——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一樣會下。
可即便如此又怎樣?別人討厭雨,不會因為她的幾句贊美就喜歡上雨,而她喜歡雨,難道會因為別人說它潮濕,陰郁,令人瞌睡,就不喜歡了么?
別人可以選擇怎么想,但她可以選擇怎么做,若因為害怕做不成而不去做,那才真是沒用,莫聽穿林打葉聲么……
雨勢漸大,她扯過藤條下了懸崖,雖周身盡濕,腳步卻比來時輕快多了。
待到腳步聲遠去,崖底暗影處一瘸一拐地走出個人來,“娘的!再不走小爺的腳都要被你耽擱成殘疾了!”
……
余魚回去的時候,小圓正捧著個食盒立在她門口,拖著哭腔:“少宮主啊,您可吃點兒吧,這不吃不喝的,當心壞了身體,您這是打算棄武從道,預備修仙了嗎……”
余魚太陽穴一跳,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頓飯沒吃而已,估計離修仙還遠得很?!?
小圓嗚嗷一嗓子跳起來,險些打翻了食盒,“您您您,您沒在屋里呀!怎么淋成這樣!”
余魚用手背隨意擦擦臉,“出去走了走?!?
“噢,”小圓覷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道,“走走也好,畢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了。”
見余魚盯著她,小圓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接著不知道從哪兒變出個小花包袱來:“……少宮主啊,宮主方才吩咐說,若您想通了明早就可以自行下山,宮主她要閉關了,您不必再特意去道別了?!?
“噢對了,宮主說也不讓大家送行,她最受不了分離之痛,估計別人也受不了?!?
……師父推己及人的共情能力還是那么強。
余魚接過小花包袱,打量了一會兒,“下山可以,只是這包袱皮兒得換一個吧?”
小圓一臉受傷,“少宮主!這可是我特意給您繡的!為了繡好,我足足盯了那盆紅牡丹兩個月吶,眼睛都快盯瞎了,您瞧瞧這花色神韻,和您這身兒綠衣裳多配啊!”
余魚敏銳地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這么說來,你兩個月前就知道我要下山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是尋思著您早晚不也得下山歷練么,就提前準備著……”
小圓諂笑著轉過身推門,讓她先進屋,隨后將食盒放在桌上,開始往外拿菜,“今天有少宮主愛吃的醬雞爪、燒蕓豆和千層酥……對了,我這就讓顧良趕緊把洗澡水給送上來,可勿要染了風寒耽誤了明日下山……”
看著她忙前忙后絮絮叨叨巴不得自己吃完飯連夜滾蛋的模樣,余魚遲疑道,“……小圓,我平時可有苛待于你?”
……
為了避免送行“傷感”,第二天一大早,余魚拎著小花包袱獨自下山了。
昨天半夜里小雨轉成了大雨,暫且消了消暑氣,晨間空氣很清爽,余魚想到不日就能見到故人,心情也很不錯。
奈何小圓卻非要生硬地哭嚎兩嗓子渲染氣氛,一邊反復叮囑余魚回來的時候千萬別忘了給她帶一些地方特產,尤其是特產的零嘴兒絕不嫌多。
余魚怕了她老媽子似的絮叨,趕緊點頭如搗蒜,小圓這才松了她胳膊。
余魚沖她一擺手,瀟灑地一甩包袱,一個人往山下去了。
師父給了她一年的時間,足夠用了。
下山后,先去永安城找七爺爺陳二叔他們團聚,然后再去尋李夢云,至于找到后殺不殺她這件事,余魚有自己的想法,不外乎是三種情形。
第一種,師父對她盲目自信,李夢云武功遠勝于她,何談殺之?
第二種,李夢云很弱,她將李夢云幾下打倒,何談突破?
第三種,她和李夢云是一對旗鼓相當、不分伯仲的對手,這種情況是最理想的,這樣她才能從中悟得經驗,獲得提升。
然而第一種情況殺不了,第二種情況殺了沒意義,第三種情況……呃,感謝她還來不及,殺她作甚?
反正師父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讓她提升么!殺不殺人不是關鍵……余魚刻意模糊重點,自我安慰道。
可是……師父昨天的神情和語氣,明顯和這個李夢云有些仇怨,能和雪月天宮結怨的人……多半是個好人吧!
余魚煩惱地想著,至于師父想要她繼承雪月天宮的事,暫且可以放到一邊,師父才三十出頭,好歹還得再干個十年八年的。
這樣一想,余魚便輕松了許多,她緊了緊包袱,深呼吸一口氣——江湖,本俠女來了!
……
天光云影,朝霞滿天。
看著少女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山腳下,余茵茵扯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
梅右使走過來,與她并身而立,“宮主,您是希望少宮主心軟,還是心硬?”
余茵茵看著遠方虛無的某一處,目光有些放空,“我希望她心軟,要軟得無悔,心硬,就硬得徹底。勿要瞻前顧后,猶豫不決,錯失了初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