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贖買圓圓
在明清兩大勢力搏擊的舞臺上,有這樣一個女人,她,既不是戰場上的勇士,卻隨侍軍中,南北涉足;也不是政治角逐場上的能手,卻出入宮闈、王府,與皇帝、王爺、農民軍領袖有著錯綜紛出的聯系。她沒有參與1644年的偉大事變,卻是被卷入這一事變的巨大波濤中泛起的一朵浪花;她更不是明清交替這出悲壯的歷史活劇的主角,卻是一個其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從序幕到劇終,無不與她有著某種牽連。她,說到底,就是一位色藝傾城的絕代佳人。歷史的種種奇遇,把她這個小人物推上了政治舞臺,為明清之際的偉大悲劇抹上一層玫瑰色。
她的名字,叫陳圓圓。
吳三桂與陳圓圓的艷史,自然是他個人生活中的部分內容,似乎無足輕重。其實不然。因為這個女人,在1644年事變的關鍵時刻,對吳三桂的思想情緒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因為這個女人,又給李自成農民軍種下了一個小小的禍根。明清以來,多少史家,乃至文學之士,不惜筆墨,為之評論、歌詠,有關他們的故事,盛傳不衰。此時,當我們書寫吳三桂的個人歷史,他與圓圓的悲歡離合是不可或缺的,更不應輕視。
說起三桂和圓圓的結合,有著一段曲折而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
崇禎十六年(1643)盛夏。
有一天,吳三桂正在當朝貴戚田弘遇府上做客,主人備佳肴盛饌,殷切款待。
三桂一直堅守寧遠,何以到京師,又何以有此閑情在田家做客?原來,還在上年秋,關外清太宗派他的七兄阿巴泰率大軍征明,一直深入到山東兗州等地,鐵騎踏遍河北、山東等地。至次年(崇禎十六年,1643)春,吳三桂奉命,迅即率部馳援京師。同他入援的,還有山海關總兵馬科、山東總兵劉澤清等數鎮兵馬。大學士周延儒督師,集結官兵,在螺山(懷柔區北)附近,同清兵展開激戰。大多將領不戰而逃,惟三桂、馬科所部敢戰,屢有斬獲。五月十二日,崇禎指示兵部:“如各總兵入援,至近郊許陛見。”
十五日,崇禎把入援的三桂、劉澤清、馬科等請入宮中,在武英殿設宴,慰勞他們。崇禎特別看重三桂,把他視為關外的保障,賞賜獨厚,賜上方劍,寄以重托。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貞自詡也”。
這時,清兵正從冷口北退,警報解除,三桂也不能久留京師,略事休息后,準備返寧遠。忽然,京城大富豪、皇親田弘遇請他到府上“觀家樂”。
田弘遇,原是山西人,曾在揚州任千總小官,娶揚州娼婦吳氏為妻,故又視為廣陵人(江蘇揚州),他的養女嫁給了崇禎為妃,稱皇貴妃,她“能書,最機警”,很受崇禎的寵愛。田弘遇從此身價十倍,官封右都督。因為他是皇親,人們習慣稱他為“田戚畹”。他仰仗女兒得寵,“竊弄威權”,京城里沒有一個人敢得罪他,敢怒不敢言,心里無不痛恨他。他作為崇禎的寵臣,當然也最了解國勢已危急到何等地步!農民軍日益向京畿逼近,不能不引起他對自身安全與家室財富的憂慮。田貴妃已于崇禎十五年(1642)七月病逝,田弘遇失去內援,更感孤立。他看到三桂年輕有為,又受到皇帝的器重,便有心與之交結,欲把他當做自己的保護人。于是,就趁三桂進京陛見之機,請至府上,博取歡心。
吳三桂接到邀請,欣然前往。因為田弘遇如此有權勢,他能得到這位皇親的青睞,心里自是感到高興。再說,他長期生活在烽火連天的關外,趁此時在京之際,看看歌舞,聽幾支小曲,享受一點晏平之福,何樂而不往!
田弘遇親自降階躬迎,接入豪華的客廳,陳列各式珍饈,令人賞心悅目。他禮儀更周,顯得十分虔敬,頻頻讓酒。至酒興正濃時,田弘遇喚出本府一群歌妓,個個盛裝艷麗,如出水芙蓉,隨著悠揚的絲竹聲,三桂魂魄已被攝入仙境。在這群歌妓中,為首有一美女,天生麗質,穿著素淡,先自唱了起來,邊唱邊舞。其舞姿,體態輕盈,飄飄欲飛;其歌聲,音質清麗,恰似夜鶯啼鳴。三桂看得“神移心蕩”,忽對田弘遇說:“這位不就是人們說的圓圓嗎?真有傾城之色!”田弘遇聽到三桂夸他的歌妓,一時高興,命圓圓給他斟酒。三桂停酒,不住地顧盼。他在關外,無日不忙于軍務,或者打仗,整天聽到的是,軍中特有的金鼓及各式號角之聲;看到的是,千軍萬馬,山頭上報警的狼煙,除了帶給他激昂、準備廝殺的情緒以外,還能得到什么?但在這里,遠離戰場的京師繁華之地,一個有權勢的豪奢的府第,親眼看到了世上最美的女人,聽到了與軍號完全不同的江南靡靡之音,對他這位三十剛出頭的青年將軍來說,這也許是平生第一次吧!他大飽眼福,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這個為首的最美的青年女子,正是陳圓圓。
趁吳三桂開懷暢飲,我們就把陳圓圓的來歷作一交代。
陳圓圓,《明史》寫作“沅”,字畹芬。

陳圓圓像
江蘇武進縣金牛里(即今奔牛鎮)人。她出生時間,史缺載,從她十八歲那年入籍梨園,可推知她約生于天啟(1621—1627)初年。家境貧寒,“父業驚閨,俗稱陳貨郎”。父親操此小本經營,走街串巷,出屯入村,賣些針頭線腦之類,所得寥寥,勉強
口。這個行當,手搖鈴鼓,還須口唱,所以養成了喜歡音樂、好歌曲的嗜好。他還招來能唱歌的人與他同住,家里常有十數人,“日夜謳歌不輟”。本來掙錢不多,家里還常養這么多人,家境就更窘迫,以至家產破敗。也許因為圓圓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受父好歌的熏染,后來她也很會唱歌。命運不幸,她為生活所迫,流落至蘇州,“賣身為妓”
。十八歲時,正當豆蔻年華,隸籍梨園。據當時看過她演戲的人說:“每一登場,花明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
圓圓色藝雙絕,“擅梨園之勝”
。她善唱弋陽腔,“演西廂,扮貼旦紅娘角色,體態輕靡,說白便巧,曲盡蕭寺當年情緒”
。更有的說:圓圓“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
。她的色藝遠近聞名,被譽為蘇州名妓。當時,人們眾口一辭,無不說她長得美,壓倒群芳,有傾城之色。她的歌聲也超群逸眾,無與倫比。
自古紅顏多薄命。在人奴役人的封建時代,一個女子長得美,也會招來很多災禍。在天下所謂升平時,她們成了公子哥兒追逐的求歡對象,尤其是在兵荒馬亂之際,年輕女子的命運就更是朝不保夕。明末,黃河以北,長城內外,兵連禍結,連續不斷的戰爭把人們推入痛苦的深淵。而在長江以南,有天塹阻隔,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圓圓被當地花花公子當做玩物,供他們恣意取樂。更不幸的是,她在蘇州兩度遭人搶掠。一次是崇禎十四年(1640)秋,“竇霍豪家”企圖劫奪,她藏到別處而得脫。再一次是崇禎十五年(1642)春,遭人搶掠,掠奪者就是豪門大家田弘遇。
這年,田弘遇攜帶千人,去南海進香,沿途所經之地,非搶即奪,凡遇貨船客載,“擄掠一空”。還搶劫美女,只要聽說有點姿色,不論娼妓,必千方百計弄到手,甚至不惜施以暴力行搶。地方官吏懼其勢力,誰也“不敢詰問”。田弘遇路經蘇州,派其心腹、爪牙到處搜求美女。圓圓聞訊,又躲藏起來。當地百姓集千人出來保護她。但田弘遇以權勢相威脅,又不惜千金賄買。地方吏民怕得罪這位權貴,遭其報復,便把圓圓交出。
據蘇州人鄒樞說,圓圓曾在他家多次演戲。而田弘遇索要她時,出了兩千金的高價,將錢付給了圓圓的母親,這才把圓圓帶到北京。與陳圓圓同被掠買的,還有名妓顧壽、楊宛等人
。據說,田弘遇將圓圓帶進宮中,準備進獻給崇禎。崇禎焦慮國事,無心眷顧,田弘遇便把圓圓領到自己府第,成了他寵愛的歌妓。正是:“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
田弘遇擄掠歌舞女子,甚至不惜高價賄買,目的是用女色取悅崇禎,來鞏固自己的權力與地位。崇禎原很寵愛田妃,可是,其他權貴,如太監曹化淳也從南方掠來不少美女,供崇禎玩樂。崇禎一時被女色迷住,十分寵愛,竟“累月未與(田)妃相見”,田妃未免吃醋。田弘遇見自己的女兒失寵,也趁進香機會掠美女,以圖博取崇禎的歡心。不料,崇禎沒有收留,使田弘遇大為掃興。
這樣,圓圓就落于田弘遇家,為他歌舞,供其玩樂。為結交吳三桂,他又讓圓圓出面,輕歌曼舞,陪三桂飲酒,極力讓他高興。他已注意到三桂對圓圓目不轉睛,心中已明白了幾分。在談話間,三桂已流露出鐘情于圓圓的意思。田弘遇自思自己已年邁,不如贈三桂,以盡其拉攏之意。想到這,田弘遇即以圓圓慷慨相贈。三桂喜不自勝,得一美女,絕代佳人,是他人生一愿。他為實現此愿,禁不住喜形于色。不過,三桂也不想白要,他從崇禎所賞銀兩中拿出千金付給了田弘遇。至于圓圓,不用問,心里也很愿意。因為跟一個年邁的老人怎比得上同一個年輕有為的將軍在一起生活更合心意呢!雖然三桂已娶妻遼東人張氏,而圓圓只能做他的侍妾,這對一個淪落風塵的青年女子來說,也是不易得的事。
吳三桂的家不在北京,其父尚未進京供職,一時無法迎娶,也不便帶到烽火連天的關外,于是就暫居在田弘遇家。正是:
許將戚里空侯伎,
等取將軍油壁車。
既然田弘遇已經答應,就只等三桂用裝飾華美的油壁車來迎娶她了。
三桂得了圓圓,免不了產生某種眷戀之情。就在田家宴后,從關外不斷傳來警報,崇禎催促三桂從速離京。三桂不敢違,馳馬出京,又奔向寧遠戰地去了。他哪里會料到,此一去,竟是他與崇禎訣別,他所報效的大明政權一朝垮臺,而他的愛姬也因此遭到種種磨難。
《圓圓曲》有一段,形象地道出了他與圓圓的分別和圓圓的殷切期待:
白皙通侯最少年,
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
待得銀河幾時度?
恨殺軍書底死催,
苦留后約將人誤。
長得臉面白凈、年少英俊,為明王朝立下了大功的三桂,他得到如花似玉的我,頻頻回顧,充滿無限依戀之情。盼望他快快把我這只關在籠子里的嬌鳥放出來,我們見時才能像牛郎織女那樣相會,在一起生活呢?令人煩惱的出征命令,狠命地催促你出征,盡管苦心留下了約言,豈不是誤了你我的人生!
詩意哀婉、凄切,幽怨重重,真實地再現了他們當時分別及別后的相互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