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燭光中的談話(1)
-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
- 夏洛蒂·勃朗特
- 2921字
- 2014-02-14 16:23:49
后來我記起來的是,我在一場非常可怕的噩夢中醒來,眼前閃爍著刺眼的紅光,光線中間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線條所隔斷。我還聽到了低沉的說話聲,仿佛被一陣大風或急流聲掩蓋住了似的。激動不安、困惑不已以及壓倒一切的恐懼感,使我神志模糊。不久,我感覺到有人把我扶起來,讓我靠著他坐著。我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被人這么輕手輕腳地抱起過,我把頭倚在一個枕頭上或是一條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過了五分鐘,心頭的疑云消散了。我十分清楚我正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紅光是育兒室的爐火。已經是夜間了,桌上點著一棵蠟燭。貝茜端著個水盆站在床腳邊,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旁的椅子上,俯身看著我。
這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寬慰,一種確信受到庇護而產生的安全感油然而生。我知道房間里來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不屬于蓋茲海德府的,又與里德太太非親非故的人。我的目光離開貝茜(雖然她在我身邊遠沒有阿波特那樣的人讓我討厭),細細打量著這位先生的面容。我認識他,他是勞埃德先生,是個藥劑師。有時里德太太請他來給下人們看病,但是她自己和孩子們有病時,請的則是別的醫生。
“瞧,我是誰?”他問。
我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時向他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微笑著說:“咱們會漸漸好起來的。”隨后他扶我躺下,并囑咐貝茜要多加小心,夜里別讓我受到打擾。他又交代了一番,說了聲明天再來后,就走了。我感到非常難過,因為他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時,我感到那么的有依靠感,而他一走,關上了門,整個房間立刻便暗淡了下來,我的心情又一次變得沮喪起來,一種莫可名狀的傷感散布在我全身。
“你想睡了嗎,小姐?”貝茜問,口氣相當溫和。
我幾乎不敢回答她,生怕她接下來的話會粗聲大氣的。“我試試看。”
“你想喝點兒什么,或者能吃點兒什么嗎?”
“不想,謝謝你,貝茜。”
“那么我先去睡了,已經過了十二點啦,不過要是夜里你有任何需要的話,你叫我即可。”
多么周到有禮啊!于是我鼓起勇氣問了個問題。
“貝茜,我怎啦?我病了嗎?”
“我想,你是在紅房子里哭壞了身子。不過你肯定會很快好起來的,肯定沒問題。”
貝茜回到了附近的仆人的房間里。我聽見她說:
“賽拉,你過來跟我一塊兒睡在育兒室吧,今兒晚上我怎么也不敢一個人和那個可憐的孩子過夜。說不定她會死的。真奇怪,她竟然會昏了過去。我懷疑她是不是看見了什么。太太真是太狠心了。”
賽拉跟她一起回來了,兩人都上了床,她們悄悄地說了半個小時才睡。我零星地聽到了她們的只言片語,但這足以讓我清楚地推斷出她們談論的主要話題。
“有什么東西從她身邊走過,一身雪白的衣服,轉眼就不見了……”“一條大黑狗跟在他身后……”“在房門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墓地里有一道白光,正好掃過他墳墓……”等等。
最后,兩人都睡著了,爐火和燭光也都熄滅了。我就這么心情恐懼頭腦清醒地挨過了漫漫長夜,耳朵、眼睛和頭腦都被恐懼感弄得緊張不堪,這是一種只有孩子們才會感受到的恐懼。
這次的紅房子事件并沒有給我帶來慢性的或嚴重的生理疾病,它只是使我的神經受到了一定的震撼,這種感覺直到今天我仍然會有所感受。是的,里德太太,你讓我的心靈受到了某種可怕的創痛,不過我應當原諒你,因為你并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你在讓我難過欲絕時,卻自以為是地認為是要鏟除我的劣根性。
第二天將近中午時,我起來穿好衣服,裹了一條披肩坐在育兒室的壁爐旁。我虛弱無力,像要垮掉似的。但最大的痛苦卻是內心深處難以言說的苦惱,它使我不斷地默默流淚。我剛從臉頰上抹去一滴咸咸的淚珠,另一滴馬上又淌了下來。不過,我想我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里德家的孩子們都不在,他們都坐了馬車跟媽媽出去了。阿波特也在另一間屋里做針線活兒。貝茜呢,一邊來來去去地收拾著玩具,整理著抽屜,一邊不時地同我說上一兩句少有的親切話語。過慣了那種動不動就被訓斥且怎么努力都費力不討好的日子后,這樣的情景對我來說,應該像寧靜的天堂了。然而,我那飽受折磨的神經已經變得痛苦不堪,以至于任何平靜都撫慰不了我,任何歡樂也難以使我振奮。
貝茜到樓下去了一趟,端上來一個小餡餅,盛在一個色彩鮮艷的瓷盤里,盤子上畫的是一只極樂鳥,棲息在玫瑰花織成的一圈花苞上。這幅畫在平常總能激起我熱切的羨慕之情。我常常懇求讓我端一端這個盤子以便仔仔細細地看個究竟,但一直被認為不配享有這樣的權利。此刻,這個珍貴的器皿就放在我膝蓋上,人家還熱情地邀請我吃那塊放在器皿里的精美的糕點。徒勞無益的垂愛啊!如同其他許多一直朝思暮想卻始終落空的希望一樣,它來得太遲了!我怎么也吃不下這塊餡餅,而且那鳥的羽毛和花兒的色澤也奇怪地黯然無光了。我把盤子和餡餅挪到一邊。貝茜問我是否想看看書。“書”這個字眼兒,就像興奮劑一樣讓我一時興起,我請她去書房取來一本《格列佛游記》。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興致勃勃地精品細讀過這本書。我認為書中講的都確有其事,而且覺得它比神話故事更有趣。至于那些小矮人們,我曾在洋地黃的葉子與花冠間,在蘑菇底下和爬滿老墻角落的常春藤下翻找了個底朝天,結果我不得不垂頭喪氣地承認這個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實:他們都已逃出了英國,到某個更加原始的國度去了,那兒的樹林更加原始茂密,人口更為稀少。而且,既然小人國和大人國都是地球表面實實在在的地方,那么我堅信有朝一日我會通過一次遠航,親眼看到一個國度里那小小的田野、房子、樹木,還有那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鳥們;還能親眼看到另一個王國里面森林般的麥田、高大的猛犬、嚇人的巨貓以及高塔般的男男女女。然而,現在我手里捧著這本心愛的書,一頁一頁地翻著它,在精妙的插圖中尋找著以往每讀必爽的魅力時,我找到的只是怪異和乏味。巨人變成了骨瘦如柴的妖魔,小矮人成了惡毒可怕的小鬼,而格列佛則成為了陷身于絕境險地的孤獨流浪者。我不敢往下看了,合上書,把它放在桌上那塊一口都沒吃的小餡餅旁。
貝茜這時已經收拾好房間,她洗過手,打開一個里面裝滿了漂亮的零碎綢緞的小抽屜,開始給喬琪亞娜的布娃娃做一頂新帽子。她邊做邊唱起來:
記得當初我們一起去流浪,
時間已經過去了那么久。
我以前經常聽到這首歌,一直覺得它歡快悅耳,因為貝茜的嗓子很甜,至少我認為如此。可是現在,雖然貝茜的嗓子依舊甜美,但歌聲里透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哀傷。有時,她干活兒出了神,把那句副歌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長。一句“時間已經過去了那么久”唱得如同挽歌中最哀傷的終調似的。她接著又唱了一首民謠,這次可是真是哀怨凄惻的調子了。
我走得雙腳酸痛,四肢乏力,
長路漫漫啊,我走過荒山無數。
月亮暗淡無光,暮靄蒼涼,
將要籠罩著苦命孤兒的旅程。
為什么要讓我孤苦伶仃,遠走他鄉,
流落到荒原無邊,峭巖裸露的地方?
人心狠毒啊,只有天使善良,
保佑苦命的孤兒一路安康。
柔和的夜風,從遠處微微吹來,
晴空無云,星光溫煦。
仁慈的上帝啊,你賜予萬眾平安,
撫慰苦命的孤兒,讓他看到希望。
哪怕我一時失足,從斷橋墜落,
或是被迷霧所蒙蔽,誤入泥淖。
天父啊,你帶著祝福與許諾,
把苦命的孤兒擁入你的懷抱。
哪怕我無依無靠,無家可歸,
那個賜我以力量的信念永駐心頭。
天堂永遠是我歸宿,隨時讓我得到安息,
上帝永遠是苦命孤兒的朋友。
“好啦,簡小姐,別哭了。”貝茜唱完了說。其實,她還不如對火說“你別燒”呢。不過,她又怎么能猜出我所陷入的那種極度的痛苦呢?
早上,勞埃德先生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