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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莫道君行早

  • 戰國紅
  • 滕貞甫
  • 4426字
  • 2020-06-19 15:09:21

柳城婦女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是“揪”,揪耳朵的揪,女人對男人不滿時,張口就會說:找揪哇!刻皮影的柳信佳總結,柳城男孩子生下來就耳朵紅,就是上輩子被女人揪的。這當然是戲說,但也說明在柳城,耳朵是男人的危險部位。

一開始,在是否加入糖蒜社上有的婦女也猶豫,不就是加工糖蒜嗎?能賺幾個錢?不過仨瓜倆棗的生意。她們估計錯了,彭非這個小伙子把糖蒜做成了文化,做成了品牌,尤其是糖蒜包裝印上杏兒那首詩,一下子讓糖蒜成了咸口巧克力,大受年輕人追捧。糖蒜社訂貨電話每天不斷,彭非連飯都吃不消停,常常嘴里嚼著饅頭接電話。進貨商販一來,村民就圍上來瞧熱鬧,一箱箱糖蒜變成點鈔機上嘩嘩翻過的百元大鈔時,大伙才知道小糖蒜也能賺大錢。于是,很多婦女來找汪六叔,希望能入社工作。汪六叔嘴黑,說:“你們這些女人哪,牽著不走,打著倒退,腌糖蒜是你們的拿手好戲,卻一個個拿捏起來了,現在后悔了吧?”女人們連連道歉,汪六叔便和彭非商量,又騰出一間閑屋,擴大再生產,這樣就多吸納了十二個婦女進社。

“這三十個女工好比柳城男人走出鬼打墻的三十根蠟燭,”陳放對杏兒娘說,“你是婦女主任,要把這蠟燭一根根點燃,讓她們回家把男人照醒。”

當過教師的杏兒娘自然懂得陳書記的用意,她信心滿滿地說:“放心陳書記,我會把這些女人都變成發面起子。”

杏兒娘每天開工前和收工后都要給三十個女工開個短會,除了說說生產上的事外,主要講怎樣引導丈夫抓住機遇多賺錢,講鵝冠山大扁杏種植合作社的前景,講陳書記能辦好合作社的有利條件。女工們都被杏兒娘說活了心,自己男人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能到種植社工作至少會有一份收入。

三十個婦女的力量不容小覷,農村人做事喜歡房前屋后相互攀比,三十個女工丈夫加入了種植社,其他家庭坐不住了,有糖蒜社做參照,沒有哪個女人想錯過種植社的機會,連四大立棍也被女人催著報了名。開小賣部的金嫂甚至揪著男人的耳朵,從麻將桌一直揪到村委會來報名,金嫂訓斥男人:“三舅那么大歲數都入社了,你還等哪盤菜?再不報名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話雖糙,卻在理。杏兒看到這一幕,悄悄對彭非說:“柳城女人可不好惹,個個都會揪耳功。”彭非開玩笑問:“杏兒也會嗎?”杏兒說:“我不用揪耳功,誰要是得罪我,我會在詩里罵他。”彭非問:“怎么個罵法?”杏兒眼睛轉了轉:“我就這樣寫:

風,在抽你耳光

水,在燙你胃腸

因為你得罪了杏兒

讓杏兒獨自神傷

杏兒不能遠行

卻能把目光放長

你若想蝴蝶一般飛走

目光,會變成纏繞你的網。”

彭非的雙手僵在鍵盤上,杏兒出口成章,簡直神了。

“你特有寫詩天賦,杏兒,你應該出本詩集,說不定會暢銷。”

杏兒坐在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初冬的田野蕭瑟空曠,遠處有一縷燒荒的青煙,鬼旋風一樣纏繞著,久久不肯散去。

在女人的鼓動下,設在村委會的種植合作社報名處像當年生產隊分紅一樣熱鬧。汪六叔吸著煙,滿心歡喜地望著眼前的場面,將軍肚微微腆起來。汪六叔身旁坐著三舅柳奎,柳奎是他特意請來觀看這一場景的。請柳奎時他說,三舅哇,你看看去,就像當年你組織社員修梯田一樣,村里開鍋一般熱鬧。柳奎也很興奮,樂顛顛就跟汪六叔來了,眼前這一幕讓他仿佛回到了年輕時,有一種摩拳擦掌的沖動,多像當年自己帶領社員上山修梯田的情景啊!他和每個進屋報名登記的村民都打招呼,盡管這些村民很少有人知道當年他帶人修梯田的往事,畢竟四十年了,整整兩代人。

柳奎看到四大立棍的名字也在名冊里,很吃驚,問汪六叔:“陳書記怎么把這幾個懶漢都勸來了?讓這幾個人上山干活兒,等于抽他們懶筋。”汪六叔搖搖頭,小聲說:“不用勸,是主動來的,都是您帶了個好頭兒,大伙入不入社看誰呀?不是看您老嗎?”柳奎會心地點點頭,卻不無憂慮地說:“開鍋的水只能翻滾一陣子,火一撤還會涼。”汪六叔說:“是呀,關鍵是早日見到實惠,一次分紅勝過十回動員。”

杏兒聽到兩人對話,給老人倒了一杯水端過來說:“舅爺和陳書記想到一塊去了,昨天陳書記進城之前就說,種植社不能畫餅充饑,一定要像糖蒜社那樣立竿見影,想解決這個問題只能依靠合作伙伴,尋求林業部門支持,讓入社村民今年就見到活錢。”汪六叔說:“陳書記說了,自己要厚著臉皮去燒香拜佛,不知能不能靈驗。”

老人自言自語:“這個陳書記讓人看不透。”

“陳書記對遼西有感情,他爺爺當年在遼西打過仗,”汪六叔說,“是在塔子溝一個叫大龐杖子的地方。”

柳奎沒有再說什么,看著辦公室墻壁上黨務公開欄中陳書記的照片,眼睛許久沒有眨。

種植社是股份合作,出錢出力皆可入股,有了收益后按股分紅。這個政策相當靈活,全村除了幾戶病殘家庭外,基本都入社了。陳放給村民編了組,建立了公司制度,開始分期分批上鵝冠山刨樹坑。

刨樹坑很費力,在農村與和泥脫坯一樣都屬于累活兒。半個月下來,有些村民受不了。近年來,播種收割有機器,中間除草能撒藥,基本上沒啥出大力的活兒,冷不丁掄鎬揮鍬挖樹坑,很多人吃不消。

知道村民有了情緒,汪六叔就找陳放商議,能不能找臺挖坑機代替人工。陳放說他想到了這個問題,但旋轉挖坑機只能在草原或沙地上使用,山腰坡度超過四十五度,小型挖坑機作業太危險,更何況山上石頭多,挖坑機也沒法正常作業,樹坑只能由人來挖。汪六叔說,這些散仙多年沒出過大力,一下子讓他們干重活兒,我擔心會鼓包。

陳放站在一個挖好的樹坑前,眼鏡片上似乎蒙了一層霧。自上山挖樹坑以來,陳放就堅持帶隊上山,他體格并不健壯,力氣不足,又近視,刨樹坑就慢一些。他刨的樹坑深,標準是六十厘米,他會往下再刨一些,專家說過,樹坑深度決定杏樹的成活率。

出工的村民不像開始那么齊整,就像跑馬拉松,越往后隊伍越不成形,人也越來越稀。盡管汪六叔罵聲不斷,但請假的村民越來越多。柳德林甚至提出一個勞保待遇問題,說種植社是企業,多少應該有點勞保,山上太冷,發件軍大衣總可以吧。

早晨,集中在村委會的村民不想出工了,無論汪六叔如何勸罵,縮脖揣袖的村民干脆放挺。上周,陳書記一直和大家一樣上山刨樹坑,周六,陳書記到縣里開會,今天是周一,人們估計陳書記應該直接回了省城。

冷風把柳德林的鼻尖雕成了一只紅辣椒,他拄著鐵鍬嚷嚷:“這么冷的天,咱就放一天不行嗎?干六天活兒歇一天,這可是法定的權利。”有村民說:“干脆放幾天假,坐在熱炕上打幾圈麻將緩緩筋骨吧。”還有村民說:“這都入冬了,種植社也不發餉,外出打工都是干一天點一天現鈔。”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把村委會院子吵得像菜市場。

天陰得低沉,卻沒有雪花飄落,要是有雪花就好了,至少能讓黯淡的院落明亮一些。杏兒站在窗前,她看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情景,心里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此時此刻,她希望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能趕過來,揪著這些懶漢的耳朵一直揪到鵝冠山上去。她看見人群中一個脖頸兒細長的小伙子,那是老雷家的獨生子小秋,小秋曾托人來家里說過媒,想和自己處對象,被杏兒娘婉拒了,杏兒怎么會嫁給小秋呢?杏兒娘對杏兒說,小秋做事一向沒主意。還真讓娘說對了,杏兒看到小秋在跟著瞎起哄,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般在蠕動。杏兒很佩服娘的眼力,嫁給這樣一個男人,還不如二芬那樣一頭扎進喇嘛眼。

汪六叔有些氣急敗壞,他高聲說:“誰不出工就扣誰的工錢!”姜老大嘿嘿笑著說:“怕啥?我們原本就沒看到工錢,這工錢說不定是詐和。”姜老大說的詐和是打麻將術語,就是和錯了牌。

汪六叔訓斥他:“姜老大你個熊色,你咋說這話?”

姜老大一張皺紋縱橫的黃臉看不出血色,梗著脖子說:“六叔不是我瞎說,你想想看,種植社的收入是杏仁,現在八字沒一撇,刨坑、栽苗,樹苗長三年才能結果,大量產果至少要五年,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刨坑的工錢,要等四五年以后才能分到手,遠水解不了近渴呀,誰能等得及。”

汪六叔罵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是想大伙現在就分點工錢好設局聚賭抽紅,對吧?”

姜老大扮了個怪相,揣袖縮脖不再說話。姜老大沒有膽量與汪六叔叫板,汪六叔火起來專踢人的褲襠。有一年過年,姜老大在牌桌上給一個村民放錢,講好了一天二分利,結果還賬時變成了三分,村民還不起,姜老大大年三十跑到人家炕頭上賴著不走。村民跑到汪六叔家哭訴,汪六叔二話沒說,趿拉著棉鞋披件軍大衣就來到了這個村民家。姜老大見到汪六叔,從炕上跳下來說,六叔過年好!汪六叔說好你個頭,飛起一腳就踢在姜老大褲襠上,姜老大哎喲一聲慘叫,雙手捂著褲襠捯著兩條腿跑了。

汪六叔雖然敢踢四大立棍的褲襠,但不能每個村民都卷上一腳,村民因為天冷不出工這個理由符合柳城習俗。因為自從生產隊解體便沒了冬季有組織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自由自在的村民開始貓冬,貓冬的日子總是與賭博喝酒相聯系,汪六叔也找不到好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就在大家嚷嚷著要解散回家的時候,杏兒推門走了出來。杏兒穿一件橘色羽絨服,與身后油漆斑駁的屋門形成了很強的視覺反差,眾人目光都集中在杏兒身上,小秋泥鰍一樣擠到前面來說:“杏兒上班真早哇!”

杏兒微微頷首示意,她從來都給別人面子,包括小秋,她不會不理,盡管今天她很討厭小秋在人群里起哄。

杏兒說:“‘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這句詞大伙都聽過吧,要是沒聽過,你們到鵝冠山看看去。”

杏兒在村里名聲要比她的閨密李青好,李奇的女兒李青也模樣俊俏,初中畢業就進了城,村里傳言說李青在歌廳唱歌,消息雖沒證實,但過年回家時李青那身打扮還是引發不少議論,以至于李奇在牌桌上為女兒辟謠,說女兒在縣里從事的是正當職業。在對比中,大伙覺得留在村里的杏兒更可靠,杏兒說的事大伙都信。

“陳書記上山刨樹坑去啦?”汪六叔一雙眼睛瞪得像牛鈴。

“是的,去了有半個鐘頭了。”杏兒說。

“大伙聽著沒?”汪六叔高聲喊道,“陳書記上山干活兒了!”說完,汪六叔抄起鎬頭扭頭出了院子奔向鵝冠山。小北風很硬,刮得又急,汪六叔扛著鐵鎬大步流星迎風前行,也不顧后面有沒有人跟著。眾人沉默片刻,有人扛著鐵锨跟上去,接著,一個個無聲地魚貫而出,都跟在汪六叔后面,柳德林最后一個離開院子,卻緊跑幾步跟上了。

杏兒站在門口,眼里含著淚花,人群里有她的父親,父親走的時候回頭望了她一眼,目光很復雜。父親不懶,從不多說話,父親夸她的方式就是目光復雜地望她,目光里有憐愛,有愧疚,有期望,還有一點點驕傲。

人群來到山下,看到山腰上果然有兩個人正在掄鎬刨樹坑,一個是陳書記,另一個是李東,陳書記甚至脫去了外套,穿著褐色毛衣在用力掄鎬。李東看到了山下的人群,抬起手臂搖了搖,白色線手套十分醒目。汪六叔停下腳步,扭頭對跟過來的村民說:“人家可是不拿工錢的呀,咱柳城人咋就不懂個事理呢!”

沒有人說話,耳邊只有山風颼颼在吹。

“上山!”

汪六叔吼了一聲,弓身走在最前面。

隆冬來臨之前,鵝冠山梯田遺址上布滿了規則的樹坑,陳放站在山頂望著這些樹坑問汪六叔:“你說這些樹坑像什么?”汪六叔搖搖頭。

陳放說:“像圍棋子嘛,我們是以山為盤,和紅衣喇嘛下一盤棋,這盤棋只能贏不能輸!”

陳放到有關部門“燒香拜佛”爭取了一筆資金,在臘八這天,給種植社所有入股者發放了第一次薪水。發放薪水前幾天,杏兒看到陳書記的上唇一直涂著紫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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