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一眼古井,五只白鵝,這是杏兒的基本生活。
樹是楸子樹,井叫喇嘛眼,五只白鵝,只有唯一的公鵝有名字,叫小白。
誰也想不到,單調如三弦的日子會有詩生長,就像谷地里冷不丁冒出一株鶴立雞群的高粱,令人感到突兀,但這種不可能的事確實發生了,并被村民日漸接受。柳城村民引以為豪的是,因為一個寫詩的女孩,柳城有了知名度。
柳城是村,不是城,因為帶個“城”字,常常被外界誤解。
寫詩的女孩叫柳春杏,一個春夏秋冬都喜歡穿牛仔裝的姑娘,村民稱呼人喜歡簡潔,男女老少都習慣叫她杏兒。杏兒蜂腰鶴腿,喜歡用一雙明眸說話,馬尾辮蓬松自然,臉上總是掛著矢車菊一般的微笑,清麗而不嫵媚。
杏兒爹是個患有膽石癥的木匠,少言寡語,讀得懂《魯班書》。杏兒娘擅長腌漬糖蒜,她制作的糖蒜不僅味道妙不可言,而且顏色赭紅像拋光的瑪瑙,看上去十分養眼。杏兒娘曾是村民辦教師,村小學撤并后回家務農,因為有腿病,走不了遠路,大部分時間在家里給丈夫打個下手。杏兒娘當民辦教師時迷上了一個汪姓詩人的詩,能大段地背誦該詩人的作品,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杏兒娘和她所迷戀的詩都處于青春期,她和詩的相戀如同另一場愛情,歷久彌深。杏兒娘后來對杏兒說過,因為背誦了這些詩,自己并沒有覺得柳城有多么窮、多么苦,總覺得每一個黎明都是新鮮的,你爹制作的每一件木匠活兒都是精美的藝術品。
有村民就說,杏兒寫詩是繼承了杏兒娘的基因,杏兒并不否認,她特別相信娘說過的一句話:詩是心頭的一盞燈,有詩在,就不怕夜的黑。當然,也有村民說杏兒的文采來自她父親,杏兒爹的木工手藝遠近聞名,做的大衣柜可以拆卸組裝,不用一顆鐵釘。杏兒的閨密李青則有比較靠譜的說法:杏兒寫詩的天賦來自父母,寫詩的激情來自她養的白鵝,而寫詩的靈感則來自喇嘛眼。
李青說得不無道理。
喇嘛眼這口近三百歲的古井,是杏兒的梳妝鏡,每天都會照上一回。
這一天,杏兒坐在井臺,面前是長滿雜草的小廣場,草叢里有她的五只白鵝,正悠閑地覓食。五只鵝是杏兒的伙伴,杏兒每天都會帶著它們到喇嘛眼來。動物身上保留了人類最初的特征,雄性威武張揚,雌性溫順低調。鵝群中那只公鵝煞是氣派,它通體潔白,鼓圓如橙子的鵝冠咄咄逼人,一副隨時準備決斗的架勢。母鵝吃草時,這只公鵝總是雄赳赳高昂著頭,警惕地審視四周,當有生人或土狗走過,它先會嘎嘎叫上幾聲預警,如果對方不予理睬,它便會抻長脖子,將脖頸兒貼著地面不顧一切地沖過去,這個時候人或土狗便會落荒而逃。公鵝是不懼對手的,從來沒有看到這只公鵝有所畏懼。杏兒給這只公鵝起了個很通俗的名字——小白。有一次小白和一條土狗打架,小白受傷了,但仍然把土狗驅離了喇嘛眼,看到受傷的小白大搖大擺回來時,她既心疼又好笑,被狗咬傷了還一副啥都不服的架勢,她便更加喜歡頗有男子漢氣度的小白??吹叫“赘甙旱涅Z冠,杏兒會想起海奇。
海奇是縣農業局干部,三年前到柳城駐村工作。那時杏兒十八歲,在喇嘛眼邊楸子樹下認識了海奇。
一輛出租車把海奇送到村口。海奇穿一件立領白色夾克,白色收腿運動褲,一雙白色運動鞋看上去很大,足有四十五碼,手里提著一個很大的背包和一個墨綠色帆布畫夾。杏兒當時就想,柳城男人沒有誰有這么大的腳,記得娘說過一句話:腳大站得穩。這個一襲白衣的男人一定很穩。那時,小廣場還是一片叫喇嘛臺的廢墟,廢墟甚至高過西面和北面的民房,廢墟上長滿雜草灌木,喇嘛臺南面是一塊沙化荒地,五只白鵝就在荒地上吃草。
海奇走近楸子樹的時候,小白顯然發現了這個不速之客,嘎嘎叫了幾聲后便抻長脖子,貼著地面蛇一樣撲過來。海奇很靈敏,用一個三級跳遠的動作擺脫了大鵝的襲擊,跳到井臺上。杏兒喝退了小白,扭頭說:“一個大男人,被只鵝嚇成這樣。”
海奇撲了撲褲腳的塵土,有些靦腆地說:“我長這么大,還沒被大鵝啄過呢。”
杏兒撲哧一聲笑了,掩著嘴不再說話。
“我叫海奇,是新來的駐村干部,小姑娘,村支書汪六叔家在哪里?”
杏兒有些不悅。誰是小姑娘?十八歲是大姑娘了。她指了指北面一處青瓦房回答:“院子有頭毛驢的那家就是?!?
杏兒的指示已經很清楚,村支書汪六叔家就在喇嘛眼正北面,院子里拴著一頭五白一黑的毛驢。二十多年前汪六叔被選為村支書,至今還是支書、主任一肩挑。
問清了路,海奇卻沒有走的意思,在井臺邊坐下。七月天很熱,海奇拉開白夾克拉鏈,露出貼身的白背心。杏兒發現海奇的白夾克面料很薄,像絲綢,再看看自己,是厚厚的牛仔裝,一點清爽感沒有。
“天好熱!”海奇抬頭看了看楸子樹,“咦,這樹蔭怎么格外涼快?”
杏兒有些好笑,心想,那么大一雙眼睛,難道看不見這里有眼井嗎?她向井口努努嘴:“那兒出涼氣。”
海奇探著身子朝井下看看,井有幾丈深,井口鑲石處有井繩經年累月勒出的凹槽,井壁上長滿青苔,井水深邃,能當鏡子用。井口向外冒著絲絲涼氣,難怪這個小姑娘會坐在這里,有樹蔭,有涼氣,是個納涼的好地方。
“這井口怎么那么多凹槽?”海奇問。
“三百歲的井,經年累月井繩勒的?!?
海奇感到了稀奇:“三百歲?是眼古井了?!?
“那當然,它不僅是全村唯一的水源,還是柳城女人的鏡子,村民叫它喇嘛眼?!?
海奇點點頭,原來村民把一口古井當成了生活的鏡子。他問了杏兒的名字,遞過一張名片,說:“明個起,我就是柳城村民了,請多多關照?!?
杏兒從來沒收到過名片,雙手接過名片不知該放到哪里,就一直握在手上。海奇說本來應該明天由鄉干部送來,心里急,就提前一天自己來了。
“我叫杏兒?!毙觾航榻B完自己的名字,不知再說什么,看一眼前面五只鵝,接著說,“剛才啄你的那只鵝叫小白。”
“小白好精神!”海奇說。
就這樣,海奇和杏兒相識了。海奇午飯后會到楸子樹下畫畫,杏兒則幾乎每個晌午都到喇嘛眼來放鵝。也難怪,村里除了這個青石砌成的井臺,再無好去處,這里有冒著絲絲涼氣的井,有楸子樹,還有兩條青石凳,長滿青草的喇嘛臺有一種起伏感,像城市公園里的人造丘陵。在全縣農村通上網絡后,杏兒買了一部國產手機,通過手機微信加入一個名字叫詩與遠方的微信群,群里大都是癡迷寫詩的文友,有的文友寫了幾十年,始終癡心不改,樂此不疲。在網絡上杏兒很佩服閨密李青,李青是有名的網紅,八萬粉絲盡是鐵粉。
海奇畫油畫,畫板、調色板、畫刀、畫鏟、一大堆牙膏樣的油彩、大大小小的畫筆,杏兒對這些工具頗感陌生,畫個畫還需要這么多工具?西洋畫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海奇畫畫的時候她就站在后面看,杏兒發現,海奇的畫與真實的景物差異很大,甚至有點南轅北轍,比如北面的鵝冠山,明明是光禿禿的,呈褐色,但在海奇筆下卻郁郁蔥蔥,長滿了樹木。杏兒就問:“山上沒有樹,你怎么畫得這么綠?”海奇頭也不回地說:“現在沒樹,不等于將來沒有?!?
杏兒覺得海奇是個樂觀的人,他的畫充滿一種奇怪的誘惑力,像彩色的磁鐵。
海奇畫了一幅鵝冠山的油畫后,將畫送給了杏兒,海奇說:“你做個見證,三年后看鵝冠山會不會是這個樣子?!?
杏兒明白了,海奇畫的是三年后的鵝冠山,在海奇心里,鵝冠山應該是樹木蔥蘢的景象。海奇給這幅畫起名為《鵝冠山之夢》。
杏兒把這幅油畫掛在自己家里,這是她擁有的第一幅畫。
杏兒對海奇的印象好起來,小白似乎知道主人的心,見到海奇不再示威,有時還會站在海奇面前,裝模作樣觀察海奇,如同一個好奇的勇士。
讓杏兒失落的是海奇沒滿三年就回去了,走得暗淡無光,除了汪六叔和老魏,再沒有人送他。
杏兒想海奇的時候,就會寫詩,把寫好的詩工工整整抄在日記本上,除了娘之外,她不給別人看這些詩。
海奇離開一年了,再沒回柳城。杏兒理解海奇,海奇一定覺得自己有愧于村民,才不愿意回來看一眼,但杏兒知道,那一切不怪海奇。
前幾天,汪六叔告訴她,說村里要來新一茬駐村干部了,是三個人,分別代表省市縣三級組織駐村扶貧,時間和上批一樣也是三年,帶隊的任駐村第一書記。
她問:“海奇不會再來吧?”
汪六叔搖搖頭,海奇回城后就失蹤了一般,音信皆無。
杏兒坐在楸子樹下并不是在等新來的駐村干部,她來放鵝。這五只白鵝是她心中最美的風景,只要白鵝振翅高歌,她就感到陽光燦爛。杏兒想起汪六叔說會有新一批駐村干部進村,心里也有些活動,但愿來人中能有一個穿白夾克的,柳城村民暗淡的衣著需要一道亮色。
村口是一個丁字路口,公路南北貫通,經過柳城處,像樹干岔出一條細枝,把村子和公路連起來。在杏兒眼里,這條公路好似將陰陽兩隔,因為公路東邊是土冢累累的東老塋,與柳城相依相伴了三百多年的墓地。杏兒每次從小路往公路上走,都會產生一種通往墓地的錯覺。汪六叔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就在公路東側壘起一道能擋住視線的石墻,墓地是擋住了,但怎么看怎么添堵。
杏兒坐在井臺上,遠遠地能看到那道石墻,墻沒有水泥勾縫,顯得有些粗糙,杏兒就想,要是把這堵墻刷上白灰,再畫上一條流過鮮花草地的大河,會更耐看。
一輛白色面包車從公路拐進村來,是白鄉長來送新一批駐村干部。白鄉長姓白,皮膚卻黝黑,人看上去很壯實,汪六叔說白鄉長有很重的糖尿病,飯前要往肚皮上扎針。汪六叔到村口迎接,看到杏兒在井臺放鵝,就說:“你也來迎一下吧,杏兒?!?
杏兒有些靦腆:“我又不是村干部,去迎不合適?!?
汪六叔說:“你娘是婦女主任,腿腳不便來不了,你就代表你娘?!?
杏兒好說話,汪六叔這么說,她便跟著去接人。路上,汪六叔抱怨說,村委會本來有四個委員,除了你娘在村里外,那三個成年累月在外面打工,連電話都不接。
杏兒說:“留在村里還不是打麻將?出去打工也挺好?!?
汪六叔嘆了口氣,小聲說:“白黑子就是因為柳城好賭才不正眼看我,在大會上埋汰柳城是扶不上墻的一攤爛泥?!蓖袅宸Q白鄉長是白黑子,當然不敢當面叫,只能私下這樣說,因為白鄉長剋人不留面子,往往叫人下不來臺。汪六叔和杏兒來到車前與白鄉長握手,白鄉長一一介紹新一批駐村的三人。杏兒覺得三個人都挺面善,那個五十多歲的隊長身材勻稱,頭發花白,戴眼鏡,皮膚白皙,一看就是個文人。另兩個年紀與海奇相仿,穿迷彩服,拎著旅行箱,好像拉練的軍人。沒有白夾克!杏兒很失望,目光有些散。
“這是杏兒?!蓖袅褰榻B。杏兒緩過神來,禮貌地點點頭。戴眼鏡的隊長向她伸出手來:“我叫陳放,來自省農委?!卑奏l長補充一句:“以后就是柳城村第一書記?!?
杏兒和陳放握了握手,感覺陳放的手很軟,沒有海奇的手那么有力。
就在這時,小白從小廣場草叢里昂首挺胸走出,突然抻長脖子俯沖過來,眾人沒防備,小白一下子就啄到了陳放的褲腿。陳放下意識地跳開來,眾人連忙吆喝著驅趕小白,小白嘎嘎叫了幾聲,好像完成了一項任務,旁若無人地走了。
“好厲害的鵝!”陳放說,“聽說過養鵝護院之說,今天算是見識了。”
汪六叔說:“杏兒養的鵝厲害,可杏兒卻是個性子溫柔的好姑娘?!?
另兩人和杏兒握手并做了自我介紹。
李東,來自市文化局,長得很藝術,一看就機靈。
彭非,來自縣科協,體格健碩,濃眉大眼。
汪六叔說:“我們杏兒不但模樣俊,還會寫詩呢。杏兒本來可以進城,可這孩子戀家,她娘身體不好,弟弟又在縣城讀書,她就留在村里不走?!?
彭非和李東都睜大了眼睛看杏兒,兩人正處于對女孩子格外感興趣的年齡段,在柳城能遇到一個文學女青年,這是令人長精神的事。杏兒的確好看,一身牛仔裝勾勒出曼妙的身形,隨意扎起的馬尾辮落落大方。
“你有老師了?!崩顤|說,“我們彭非是省作協的會員,發表過小說。”
杏兒眼前一亮,工作隊里來了個作家是好事,在柳城,除了母親外,她沒有知音。
彭非說:“我只是業余寫點小說,李東不簡單,在市馬戲團寫過串聯詞,會表演魔術?!?
陳放打斷了他倆的話:“別相互吹捧了,也不怕人家笑話。”既然杏兒喜歡寫作,他當場就給彭非下達任務:在寫作上幫扶杏兒,三年內讓杏兒在報刊上有作品發表。彭非說:“這可倒好,人沒落腳任務先來了,請陳書記放心,我接受這個任務?!?
杏兒笑了笑,笑容很內斂,會寫小說的彭非看上去特憨厚。
汪六叔領著大伙經過喇嘛眼走向村委會。村委會條件有限,三個駐村干部就住在辦公室旁邊兩間空屋里,陳放自己一間,李東和彭非共住一間。白鄉長在宿舍轉了一圈后對汪六叔說:“再找個閑屋收拾一下做個廚房,村里安排個婦女來做做飯?!?
晚上,汪六叔來到杏兒家,對杏兒娘說:“你去給駐村干部做做飯吧,三個老爺們兒不能總是煮掛面哪。”杏兒爹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正在校正刨子,他看看老婆,沒出聲。杏兒娘說:“我只會腌糖蒜,做菜怕人家吃不慣?!毙觾耗锇鸭依锸帐暗美w塵不染,尤其是鍋灶碗櫥,特亮堂。
汪六叔說:“只要講衛生就好,總不能讓德成家里的去吧?!?
汪六叔說的德成家里的是指柳德成的老婆大芬。大芬不講究穿戴,出門總是系著圍裙,圍裙上五顏六色污漬疊加,看不出布料底色,在村里就成了不講衛生的代名詞。
杏兒娘看了看杏兒,杏兒娘有個原則,女兒不贊成的事不做。
杏兒想到了海奇,海奇駐村時總是吃掛面,而且是自己在電飯鍋里煮,杏兒看過好幾回海奇不用碗,直接在鍋里就著糖蒜吃面,看著讓人心疼,就說:“頓頓吃掛面,咋能留住人家?”
汪六叔說:“也不是白做,上頭對駐村干部有伙食補助,雖不多,也夠給杏兒交話費了?!?
杏兒娘說:“那就做吧,誰叫我是婦女主任呢?!?
汪六叔說:“就是嘛,村干部不帶頭兒誰帶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