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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春時期差不多過盡了;年齡到了二十五歲,多數男子在這些日子里都已到達了成熟階段。埃塞克斯卻還一直保留著若干孩子氣,不過他也逃不了時間的嚴格磨煉,而且現在又有一個新的場面——一個適合于成人時期的擔風險、當重任的場面——展開在他面前。

一個單獨的家族憑著自身條件左右當時的局勢——這在英國歷史上是不止一次見到的。伯利勛爵威廉·塞西爾,自從女王登基以來,一直位居首輔,如今過了七十歲;他不能再呆多久了;誰來接替他呢?他本人希望由他的小兒子羅伯特接上他的位置。他就抱著這個目的培養這孩子。這個矮小多病的孩子,早年請了家庭教師精心教導,曾經送往歐洲大陸各國游歷,推舉到下院當過議員,引入外交界熟悉外交事務,又曾利用一切有利機會,不斷地用不露聲色的方式將他帶入宮廷,借以引起女王的注意。女王的銳利目光,沒有受到家世或地位的影響,一眼就看出這個駝背小伙子具有巨大才能。一五九〇年沃爾辛厄姆去世時,她就把他的職務交與羅伯特·塞西爾爵士;這一來,這個二十七歲的青年,盡管沒有正式名義,卻在實際上成了女王的主要文案大臣。官銜和官俸不妨遲一步再定吧——她一時不能完全拿定主意。但伯利心滿意足了;他的努力獲得了成功;他兒子的腳跟已經牢牢地放定在權力的道路上了。

但伯利夫人有個妹妹,生了兩個兒子——安東尼·培根和弗蘭西斯·培根。兄弟倆比他們的表弟大幾歲,跟表弟一樣,有見識,有才智,有野心。他們懷抱著遠大希望走上生活道路:他們的父親曾任掌璽大臣——法律行業的首腦;他們的姨父,在女王當國之后,是英國最重要的人物。可是父親已經去世了,留給他們的,只有兩個小兒子應得的微薄遺產;而他們的姨父呢,盡管權傾朝野,似乎毫不考慮他們二人從本身才德上和親戚關系上所提的要求。看來,伯利勛爵是不肯給兩個姨甥幫一點忙的。這是什么緣故呢?對于安東尼和弗蘭西斯兄弟來說,很容易得到解釋:為了羅伯特的前程而叫他們作犧牲;老姨父妒忌他們——害怕他們;埋沒他們的才能,為的是使羅伯特沒有競爭者。這種心計深淺如何,后世沒有人能夠講清楚。伯利無疑是自私而且狡猾的;不過他的勢力也許并不是自始至終都像表面所見那么強大;而且,也許他確實是從心坎里不相信他那兩個姨甥的特異性格。不管那原因是什么,總之是形成了深切的疏遠。外表上的尊敬和親誼還是維持著的;但培根兄弟痛苦的失望轉化成為刻骨的仇恨,因此塞西爾父子就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可疑更有敵意的了。最后,培根兄弟決意放棄歸向于一個比無用更糟糕的姨父,而投身于能夠賞識他們才能的其他領袖人物。他們放眼物色,一下子就選中了埃塞克斯。伯爵年輕、活躍、敏感;他那烜赫的個人地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轉變成為某種更加輝煌壯麗的事物——最高政治優勢。他們有愿望、也有才智促成這轉變。他們的姨父已經年老而日益糊涂了,他們的表弟,一顆審慎的頭腦抵不上他們二人合在一起的智慧。他們將使意圖把他們刷到黑暗角落去的父子倆明白,有可能是在這個世界上抓得太多了;還使他們明白,跟自己的窮親戚鬧別扭,有時是極不明智的。

至少安東尼是這樣想的——一個患痛風癥的青年,容易發脾氣,而且很執拗;可是弗蘭西斯的想像比他更復雜。他那驚人的智力,既有隱蔽的深谷,又有偽裝的淺灘,兩者奇妙地交織在一起,使好奇的觀察者感到極端的迷惑。弗蘭西斯·培根多次被后世粗略地從正反兩面竭力加以描繪;可是在實質上,這類方法特別不適用于像他這樣極不尋常的人物。他的心智的構成,不是出于少數幾項對立成分的拼合,而是出于大量極不相同的因素的滲透。他不是有條紋的粗呢;他是閃光的綢緞。獨立思考、極度自尊、敏感多疑、野心勃勃、富有精審的鑒別能力——這種種品質融合、交織、閃爍在一起,使他那神秘的心靈蒙上了一條大蛇的詭譎、閃光的外表。不錯,很可以選用大蛇作為他的標記——機靈、曲折多變、危險的動物,宇宙奧秘和美麗大地所生的子息。音樂響起的時候,那大蛇豎立起來了,膨大了脖子,側來側去諦聽,出神入迷地搖擺著身體;正是這樣,這位聰明的大法官,在發揮某種高超的思維能力、寫出某項重要判詞的中途,似乎也會神游于純凈風格的美趣,得意忘形地憋住了氣息。一個真正產生于文藝復興時代的人物,他的多樣性不僅表現于智力成就上,也表現于生活本身。他的心神可以愉快地運用于種種高深的學問和種種理論學說,但短暫生命中所能嘗到的各色滋味,對他也同樣可貴可愛——高級生活的豪華富麗——宮廷密謀的波譎云詭——僮仆侍者的靈敏優雅——猶如許多小塊彩色玻璃上反映出來的各色光彩。他跟當代所有最偉大的人物一樣,具有深邃的藝術本能。就是這個審美品質,一方面引發出他的那么許多崇高偉大的哲學觀念,另一方面又使他成為文壇上最大作家之一。不過他的藝術功夫屬于非常特別的一類;他既不是科學家,也不是詩人。數學的美與他無緣,而當時所有主要的科學發現,也不曾引起他的注意。在文學上,雖然他的風格生動而且豐滿,但他的天賦基本上是散文的。他那許多詞彩莊麗而又含義豐富的文章,其所由構成的原料,是智力,而不是感情。智力!這是他精神上一切變化的共同因素;是這條大蛇的主心骨。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陷坑:愚蠢是危險的,聰明也是危險的;對別人有危險,對自己亦如此。德高學博的那位馬勒謝貝[31]說:“知道自己無才是好事,我敢說人們沒有想到這一點。”但這樣一種知識是《學術的推進》的著作者[32]所忽視的。弗蘭西斯·培根想像不到有什么美德可以產生于頭腦簡單的人。他的智力使他養成了過甚的偏見。他迷惑于智力,無法抗拒它,不管它導向哪里,他都跟著走。從思想上,從行動上,不斷地走下去——一個聰明絕頂的人。行動上也是這樣嗎?是的,因為五光十色的人類環境盡管是狂暴而且雜亂的,但一個人只要運用智慧,肯定可以從行動中找到出路。這位機智的藝術家是這樣想的;同時他帶著笑容用他精妙的剃刀刀鋒,竭力設法拿感情和事實刻成輪廓模糊的坯料。但剃刀在這類偶然場合也許造成致命的傷害;用刀時也許會失手;也許會割了用刀者本人的咽喉。

悲慘的結局——這一點必然影響到我們對性格和生活的看法。但結局是蘊含在開端之中的——是天生品質的必然結果。正是造就培根寫出精美散文的那個原因,導致了他在事務上的失敗和精神上的墮落。不做詩人大概永遠是個禍害。他的想像,盡管表面上很華麗,卻是不充分的:它不能看透事物的內心。不僅看不透事物,對他自己的內心他也看不清楚。他的心理上的銳利性,不幸只是屬于外部的,從來不曾向他揭示過他本人種種欲望的本質。他從來不曾想像到他自己凡俗到何等程度。因此他的悲劇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人們對他的事跡寄予深切的惋惜。人們見到這個自覺的賣友者、高傲的諂媚者,見到這種高雅的智慧陷落并且掙扎在它自身織就的蛛網里,都要別轉身去不忍細看。“雖然我們的軀體生活在一眼望得見天空的地方,可是我們的精神卻圈住在我們自己的脾氣與習慣的洞穴里,由此就使我們產生無窮的謬誤和許多空泛的主張。”他是這樣寫的;到了最后,大概他也是這樣實實在在地認識到了——一個聲名狼藉、精神頹唐、在海蓋特山上用雪填塞一只死雞的孤獨的老人[33]。

但這一切,對九十年代初期那些充滿騷動和騷動機會的繁忙年月說來,還是遙遠得很的事情。當時羅利因為跟女王侍嬪伊麗莎白·思羅格莫頓發生曖昧關系,大大激怒了女王,結果被黜并且入獄,這一來使許多問題變單純了。兩個對立的派系變得陣線分明了:新派是埃塞克斯及其附和者——持有進攻姿態和冒險精神,舊派是塞西爾父子為首的一幫,固守著古老權力所形成的堅強堡壘。這是十六世紀最后一段時間政治局勢的實質;不過這局勢由于當時特別流行的妥協和解與惡毒攻擊兩種風氣而更形混亂和復雜。當時還不曾有人想到政黨制度,今天所見的像執政黨和反對黨那樣的敵對力量,那時是在共同進行的抓權斗爭中平起平坐的。早在一五九三年,當埃塞克斯受命進入樞密院時,他成了他的一些敵對人物的同僚。樞密院顧問官的選擇,出于女王的主裁。女王可以在聽取一個大臣的意見之后,再聽取另一個大臣的意見;她可以根據大臣的建議,從一個政策轉變到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政策;這是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執行統治的一種政府制度。她就憑著這樣的方式,充分享受統治一切的樂趣——可以運用充分的權力在兩項可能發生的大事中決定哪一項,并且,憑著這權力,她可以設法保持一種永久的均衡和一個驚人的時代標記。她的臣仆們彼此爭權奪勢,但始終還是她的臣仆。他們相互間的深仇積怨不可能使他們背棄共同為女王效力的職責。當時沒有暫時退出政府這類事情;一個人要么居位當官,要么就根本不是官了。做官失敗,可能意味著喪命;不過,在沒有失敗之前,卻是跟互爭成敗的危險敵人每天坐在樞密院里一起議事的,每天都在宮廷的核心圈里碰頭。

埃塞克斯借著培根兄弟的幫助,很快就取得了超過一名寵臣的權位,成了政府大臣和政治家。這個青年人終于以認真態度對待他自己了。樞密院開會,他沒有一次缺席;上議院的會議期間,他每天按時出現在他的席位上——早晨七點鐘就到場。不過他的主要活動是在其他地方進行的——在埃塞克斯官邸的鑲板長廊和飾有掛毯的內室——在那座從河濱大道俯視泰晤士河的巨大哥特式住宅。就在這地方,那位用暖熱的法蘭絨布兜裹住一只腳的安東尼·培根,不知疲倦地揮動著他的筆桿子。就在這地方,商定了一項重大的計劃,并且付諸實行。計劃要求將塞西爾父子在他們自己認為最得手的場地上加以擊敗。要求將伯利一手控制了三十多年的外交事務上的權力從他們手上奪過來;要求證明他們的情報不準確,同時駁倒并撤銷根據這情報所制定的政策。安東尼深信這一點是可以辦到的。他曾在歐洲大陸游歷多年;他到處都有朋友;他曾用他的全部勤敏的心力研究了許多外國的情況,外國外交活動上錯綜復雜的關系。要是他的學識與智慧能夠由埃塞克斯憑他的地位與財富給予支持,兩相結合,那就是無敵的了。埃塞克斯對此毫不遲疑;他以全部熱情投入這個計劃。于是一場廣泛的通信活動開始了。由伯爵供給經費,向歐洲各地派出了許多密使,接著就從蘇格蘭、法國、荷蘭、意大利、西班牙、波希米亞發回許多信件,送來精詳的報告,報告上逐日記錄各國君主的言論、軍隊調動情況以及國際陰謀錯綜發展的全貌。安東尼·培根居于整個活動的中心,接收、整理、交流各種消息。工作范圍越來越擴大,過不多久,事務增繁到用了四名青年秘書給他做助手,其中有足智多謀的亨利·沃頓和玩世不恭的亨利·卡夫。女王隨后覺察到,每逢討論外交事務的時候,埃塞克斯對于他所談論的事情都很了解。她閱讀他的備忘錄,她傾聽他的建議;塞西爾父子不止一次發現,他們精心搜集的情報,女王竟不屑一顧了。到了后來,出現了一種表明那個兩面性時代特征的怪現象。埃塞克斯幾乎成了不居名的外交大臣了。派往各國的使節——托馬斯·博德利[34]便是其中之一——紛紛依附在他的門下,在他們按照公事手續寄信與伯利的同時,也給安東尼·培根寄來同樣內容而且更多機密言語的消息。政府所得的消息也許有什么可疑之處,埃塞克斯所得的消息倒是很清楚的;因此塞西爾父子倆,在他們得知這類事情的風聲之后,就開始感到必須認真對待河濱大街上的這座官邸了。

弗蘭西斯·培根同埃塞克斯的關系,沒有像他哥哥那樣親密。作為一個律師和一名下院議員,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而且他在閑暇時間常常致力于文學寫作和哲學思考。但他跟埃塞克斯官邸往來很親切。伯爵對他有恩惠,所以在需要他幫助的時候,他是隨時都可以用一切方式給予幫助的——向伯爵提供意見,或者為他草擬政府文件,或者替他撰寫一篇滿是象征字眼的精巧頌詞,制作一條伊麗莎白時代的長條字謎,供女王欣賞。埃塞克斯比他小七歲,從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就被這位年事稍長的人的智力光彩吸引住了。他的熱情天性踴躍地歡迎培根的那種閃光才華和那種深湛智慧。他覺得他遇見了偉大人物了。他發誓說,這位才能驚人的人物,如此慷慨地為他盡力效勞,應當得到一份崇高的報酬。總檢察長出缺了,埃塞克斯立即提出,應當由弗蘭西斯·培根繼任這個職位。培根還年輕,在專業上閱歷也不深——但那有什么關系呢?他配得上更高的位置;女王可以指派任何她愿意指派的人,所以,如果埃塞克斯能夠影響女王的話,只消提上一次,這位適當的人選是應該被選中的。

總檢察長的位置確是一份值得領取的獎賞,而從埃塞克斯手中領到它,特別能使伯利勛爵的姨甥感到滿意——這件事情表明他沒有姨父的助力也可以得到高官顯位;他從想像中看到一條偉大的事業道路展開在面前——法官——國家的高級官位——難道他不能在不久的將來,跟他父親一樣被派掌管英國的大印嗎?一個貴族封號!——弗魯拉姆,圣奧爾本斯,戈蘭伯里[35]——他該取得哪一種響亮的封號呢?“我那戈蘭伯里的采地”——這名稱時常掛在他的嘴上;然后他那變色龍的心靈變換了顏色;他知道自己具有非凡的行政才能;他可以替他的國家做個舵手;全世界應當知道他的本領。可是歸根到底,這一切無非是小可之計而已。多數人可以進入仕途,許多人可以成為政治家,可是唯有他,不是還可能有個更輝煌的前途在等候著嗎?利用他的地位和權力以傳播學問,創造一種新穎而有力量的知識,將一項重大的善行越來越廣泛地擴散到整個人類……這些真正是光榮的目的呀!就他個人來說——他的想像又變了顏色——總檢察長的位置確實是最為適宜的。他迫切需要現錢。他揮霍無度;這一點他知道——但沒有辦法。他不可能過那種迫于窮困因而不得不精打細算的儉樸生活。他那精力充沛的氣質要求從物質享受中得到安慰。華麗的服裝是必不可少的——還有音樂——還有氣派相當的一批童仆。他非常講究感官上的舒適;普通皮革的氣味他聞了覺得難受,因此他的仆人穿的一律是用西班牙皮革制成的靴子。他不厭其煩地覓求一種很特別的淡味啤酒,只有這種啤酒才適合他的口味。他的眼睛——靈敏、活潑的淡褐色眼睛——威廉·哈維[36]說“那眼睛像蝰蛇”——需要不斷地用美麗的物品來恢復精神。一大群俊美的年輕侍役跟在他身邊——現在只留下一些名字了——有的叫瓊斯,有的叫珀西——半是仆人半是伙伴,他從這么一群兩可身份者的陪伴中得到了意外的滿足。可是這群人的高貴生活駭人地增加了公館的開支。他已經負債了,他的債主們越來越難對付了。事情非常清楚;不論從哪一點上來看,當上總檢察長乃是第一等的好運道。

埃塞克斯最初深信培根可以很快就得到任命。他看到女王情緒很好;他就提出培根的名字,可是馬上發現他的打算有個重大障礙。很不湊巧,幾星期前,培根在下院議席上,曾經反對女王所要求的一項補助王室的捐稅。他發言道,稅額太重,征稅時間又太急迫。上院插手干預,提出要跟下院開會商討;培根聞知之后,指出了允許上院貴族們參與討論財政問題的危險性,結果上院的建議就作罷了。伊麗莎白非常惱火,一個下院議員,干預到這樣一個問題,在她看來完全夠稱為不忠誠的行為;因此她下令禁止培根覲見。埃塞克斯設法勸解,沒有效果。女王認為,培根說的一些認錯的話是不夠的——他是替自己作辯解,堅持說他這舉動僅僅出于一種責任感。事實上,他這行動是別有用心的;但這是最后一次了。他反對補助王室的發言非常聰明,不過若使沒有這一番發言,也許更為聰明。今后決不許他再這樣隨便講話,以至表示他獨立于朝廷之外。這樣明白交代,結果不問可知。埃塞克斯請求得越急切,女王提出的反對理由越多。她說,培根實踐經驗太少了;他是搞理論的;而愛德華·科克[37]倒是個才學更踏實的律師。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總檢察長的職位還是虛懸著,而在執法首腦缺人、未付賬單堆積如山的情況下,人類的道德更新也就變得很渺茫了。

埃塞克斯依然滿心樂觀;但培根感到,倘使總檢察長的任命再拖延下去,他就得破產了。他從可以借錢的地方到處借錢。安東尼賣掉一宗地產,把賣得的錢給了他。他自己也決計出售土地;但可賣的只有一宗地產,而那地產必須經他母親同意,否則他是不能處理的。老培根太太是個可怕的貴族寡婦,住在鄉下,生活上很不如意,精神上拘謹嚴肅。她極不贊成她兒子弗蘭西斯。她不贊成;但是,盡管她使人望而生畏,她覺得最好還是不要直接表示她的意思。在她兒子弗蘭西斯身上,有一種神氣使她也不敢貿然惹他不高興。遇到這樣的問題時,她寧可找安東尼去談,對著他那較為溫和的凝視目光傾吐她的苦惱,并且希望使這苦惱能有一部分轉達到該聽話的人。這回兩弟兄向她提出賣地產,她的怒火上升到了沸騰起來。她用潦草的字跡寫了一封怒氣滿紙的長信給安東尼。她說,要求她同意出售地產,為的是把錢花在弗蘭西斯和他的那些不體面的僮仆窮奢極欲的生活上。她在信里寫道,“當然,我愛惜你弟弟,可是,既然他不愛惜自己,卻像我在當時給他點出的那樣,養著那個該死的珀西,坐車做伴,睡覺也做伴——一個傲慢無禮、褻瀆神明、浪費錢財的家伙,把他養在身邊,我真擔心上帝必定要憎惡你弟弟,必然要在名譽上,或者在健康上,使他得不到充分保佑——當然使我非常喪氣。……那個瓊斯從來不曾喜愛你弟弟,只是為了他自己的好處,依靠你弟弟過生活,盡管滿口吹噓,卻沒有一點感激之心。……毫無疑問,最初是恩尼,一個下流的、揮霍成性的無賴,和他的威爾士同鄉,一個接著一個——因為只要你找上一個,他們就不懷好意地蜂擁而來了——就這樣連續不斷地帶引你弟弟,可在這以前,你弟弟是個馴良的青年紳士呀,是個極有希望的虔誠信神的兒子呀。”她這樣大發雷霆。她表明態度說,只有依她一個條件,她才可以將地產放手,就是要給她看到開列弗蘭西斯全部債務的清單,并且要讓她憑她的意思處理這些債務。“因為我不愿意,”她最后寫道,“讓那些貪婪的教唆犯和魔鬼派來的人憑借他的支持造作骯臟的罪孽,因此觸怒上帝,并且引起他對神的恐懼。”

這封信轉送到弗蘭西斯手里之后,他用委婉精細的筆墨,給他母親寫了一封抗辯與撫慰的回信。他母親在盛怒之下,將這信退回給了安東尼。“附上你弟弟的信。尋釋一下他的意思吧。我不懂他那曲折隱諱,謎一般的詞句。”她說,她兒子具有“敏于辨識和善于理解的天賦智慧。但我希望,并且衷心祈禱賜予他這種天賦的善良的上帝,能夠使他心靈圣潔,把聰明用在正道上,使光榮歸于賜給智慧的上帝,讓上帝感到滿意。”她的祈禱——這是做祈禱的母親們共同的命運——只得到相反的答復。對于地產問題,老培根太太最后覺得自己拗不過兩個兒子;她無條件地降服了;這就使弗蘭西斯,至少在當時那一段時間,擺脫了他的困境。

另一方面,埃塞克斯毫不放松他向女王的請求。安東尼寫信給他母親說:“我無法表明,我們該用怎樣的言語為伯爵對待我們兩人那種說不盡的好處感謝他的恩德,不過此刻我們的事情對他正是一個緊要關頭,憑著上帝的慈惠,這事不久就會取得良好結果的。”埃塞克斯在幾次長談中,竭力勸說伊麗莎白照他的要求決定任命。可是“良好結果”遲遲不見來到。總檢察長的職位是一五九三年四月出缺的,現在已經臨到冬天了,這個缺位仍未補上。很清楚,女王又在使出她的拖延戰術來了。在跟埃塞克斯反復討論培根資格的過程中,女王始終是操縱裕如的。她提出了每一點懷疑和困難;對每一個答復她都立即給予反駁;她突然表示猶豫,仿佛就要做出決定的樣子;她借口某種細小事故拖拉每一件事;她在驟然之間發起火來;她有魅人的力量;她像在舞池里那樣跳開去了。埃塞克斯不相信自己會遭到失敗,有時弄得格外光火。可是女王見了卻格外高興。她用戲弄的針頭挑刺埃塞克斯,觀看惱怒的淚溢出他的雙眼。總檢察長的職位和弗蘭西斯·培根的命運,糾纏到那種神秘的愛情所織成的蛛網里去了。戲弄有時屈服于意氣。那年冬天,這青年人不止一次忽然不高興了,不作通知就離開宮廷。于是陰郁和空虛降臨到了伊麗莎白身上;她掩蓋不住她的焦躁不安。然后,同樣在忽然之間,他回來了,接著就大量聽受輕蔑的責備和大量發出高聲的誓言。

爭吵是短暫的,和解是愉悅的。主顯節前夜,白廳有戲劇演出和跳舞會。女王坐在一個高高的裝飾華麗的寶座上,觀看慶祝節目,身邊站著伯爵,女王對他“往往有意做出親密而寵愛的樣子”。一位老年廷臣安東尼·斯坦頓在一封保存至今的書信里這樣描寫了當時的景象。這是一個快樂與安寧的時刻;在滿身珠光寶氣和四周鑲金帷幕的映襯下,這位已經過了六十壽誕、神采非凡的女王,仿佛閃耀著一種近乎青春時期的光輝。她身邊的那個俊美騎士制造了這奇跡——他的笑容將惹厭歲月的漫長痕跡化成瞬間的烏有了。廷臣們用贊美的眼光凝望著,沒有一點不調和的感覺。安東尼·斯坦頓寫道:“以我老耄的眼光看來,她還像過去我見到她時那樣的美麗。”

對于這樣一次晚會中的英雄,還有什么事情可能遭到拒絕的呢?要是他決心為培根求取總檢察長的職位,他是一定可以求到的吧。決定的時刻看來已經臨近了。伯利請求女王不要再猶豫下去,同時他勸女王把這位置授予愛德華·科克。塞西爾父子相信女王會這樣辦;羅伯特有一天在跟埃塞克斯同坐一輛馬車馳過市區的時候,告訴伯爵說,不到一個星期那任命就可以發表了。接著他又說:“我請問閣下,您贊成哪一個呢?”埃塞克斯回答說,羅伯特爵士必定知道,他是贊成弗蘭西斯·培根的。“我的天呀!”羅伯特爵士回答說:“我不懂閣下為什么竟會這樣毫無把握地或者枉費心機地拼力爭取。倘若閣下說的是‘副檢察長’,那也許比較容易叫女王接受。”埃塞克斯聽了這話,突然發作起來。“別叫我接受這一套,”他高聲嚷道,“因為讓弗蘭西斯當總檢察長,是我一定要辦到的。為了這一點,我愿意用上我的一切勢力、能力、權力,還有朋友關系,而且我要拼命為他護住和取得這位置,而反對任何人的攘取;任何人要是從我手里替別人奪去這位置,不須等他弄到手,我就要叫他知道是打錯了主意。你可以相信這句話,羅伯特爵士;我現在坦坦白白地把我的意思都講了。就你自己來說,我覺得奇怪,為什么財政大臣和你竟會想到挑選一個外人而不挑選關系這樣親近的親戚。”羅伯特爵士沒有答話;馬車載送著兩位憤怒的大臣轆轆前進。從此對這事情再沒有什么遮蓋了;兩個派系彼此粗暴相對;他們要在科克與培根的選擇上進行一番較量。

可是伊麗莎白的態度卻比往日更顯得曖昧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發表任命的一點跡象。要她對任何問題做出任何決定,對她說來原是一樁討厭的事情。她帶著一種心神麻痹的狀態逗留在漢普頓宮[38];她想還是到溫莎堡[39]去;她下了去溫莎的命令,但又取消了。她每天都改變主意:甚至連她要求離開還是留駐都不能做出決定了。整個宮廷的人都在叫苦,有一半是已經打好行李包裹的。負責用行李車裝運王家物件的車夫,第三次受到召喚,可是在第三次上,仍然告訴他讓他回去。他說:“現在我知道了,女王是個婦女,跟我老婆一樣。”可巧女王站在窗口,聽到了這議論,不禁放聲大笑。“這家伙真混賬!”她說,接著派人送了他三枚金幣,叫他別再胡扯。最后她果真動身了——去往薩里的離宮。又過了幾個星期。到了一五九四年的復活節。她忽然任命科克擔任總檢察長。

這個打擊是沉重的——對培根,對埃塞克斯,對整個他們這一派;塞西爾父子的勢力遭到了直接的挑戰,結果他們勝利了。伯爵蒙受恩寵顯然是有限度的。不過,就培根來說,還有一個機會可以挽回局面。科克的任命留下了副檢察長一職的空缺,看來培根無疑是繼任這個位置的人選了。塞西爾父子倆是默許了的;埃塞克斯覺得這一回必然十拿九穩;他連忙跑去找女王——可是又一次遭到了拒絕。女王陛下態度非常冷淡;她說,她是反對培根的——理由只在于支持培根的僅有埃塞克斯和伯利兩個人。埃塞克斯聽了,又爭辯,又解釋,直至引起伊麗莎白發了火。“在惱怒中,”埃塞克斯事后立即寫信告訴他的朋友說,“她吩咐我,如果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那么就該回家去睡覺。這一來,我憋著一肚子氣惱走開了,臨走時我說,跟她在一起,我不能不為這件事和我所深切器重的這個人向她求情,求情不行,我就告退,且待她能寬容我講話時再來。于是我們就分手了。”以后就開始為弗蘭西斯·培根的命運進行又一場特別的斗爭。由于伊麗莎白不肯任命總檢察長歷時幾達一年,是否可以設想到,現在她遴選副檢察長,也將拖拉到那么長的時間呢?是否有可能,她將從頭開始重復她過去的一切猶豫搖擺,無限期地繼續使她身邊的每一個人挨受這種苦惱的懸念呢?

不錯,完全有這個可能。副檢察長的位置空起了一年半還多幾天。在這一段時間里,埃塞克斯始終勇氣十足。他執拗地向女王求懇,不管女王愿聽不愿聽。他寫信給掌璽大臣帕克林,迫切地為培根說情;為了同樣的目的,他甚至寫信給羅伯特·塞西爾爵士。他對后者說:“對你,作為對一位樞密院顧問官,我寫這封信。我認為從女王登位以來,不曾有過現在這樣一個能干而且合適的臣仆,可以為她擔當起光榮而偉大的職務,只要女王愿意任用他。”伯爵的執拗勁使安東尼·斯坦頓老人大為吃驚。他原來以為他的這位上司缺乏追求目的物的堅韌性——以為“他像學‘陀、來、米、法’的小孩子一樣,必須不斷有人拉他的耳朵”;現在他知道了,沒有別人的督促,伯爵也能堅持到底。另一方面,老培根太太在戈蘭伯里發脾氣,在她看來,是“伯爵的粗暴作法把一切都弄糟了”。她認為,由于女王有一種喜歡跟別人唱反調的怪脾氣,結果被迫低估了弗蘭西斯的價值。也許事實就是這樣吧;但誰能提出說服伊麗莎白的適當辦法呢?她不止一次似乎準備同意這位寵臣的建議。富爾克·格雷維爾[40]有一次覲見伊麗莎白,利用這機會替他的朋友講了好話,女王的表示“非常寬厚”。格雷維爾詳細談了培根的優點。女王陛下說:“是的,他開始大有成功希望了。”也許這是一句怪話;這不是用來馴服悍馬的方法嗎?不過格雷維爾悅服于女王的慈祥態度,深信一切都很順利。“我可以拿一百鎊賭五十鎊,”他寫信給弗蘭西斯說,“你的副檢察長當定了。”

他的朋友們盡管滿懷希望,十分起勁,弗蘭西斯本人卻很踧踖不安。他的敏感的體質經受不了長時間的緊張,而且,拖延數月不做決定,使他逐漸瀕于絕望了。他的哥哥和母親,兩人脾氣差不多,卻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他們的煩躁。安東尼的辦法是用大量書信抒發他的情緒,而老培根太太則是時常蠻橫地發脾氣,使得她身邊所有的人覺得日子難過。安東尼有個仆人住在戈蘭伯里,他在信里把一條獵狗的悲慘故事告訴安東尼。這狗是他帶到公館里去的,“老太太一見這條狗,馬上叫人關照我,說是應當將它勒死。”那仆人當時沒有照辦,可是“過不多久,她叫人告訴我,要是我不把狗弄掉,她就沒法安睡;因此我就真的把它吊死了”。結果卻是完全出于意外的。“她大光其火,說我瘋了,吩咐我回到我主人跟前去欺弄我主人,不要欺弄她。……老太太至今沒有跟我講過一句話。我不會冒犯她惹她生氣;不過沒有一個人跟她一起呆久了會叫她滿意的。”但這個弄不清殺狗是非的漢子,想到了一點,也就心安了。“這條狗呀,”他又說,“實在沒有什么用處,不然我也不會吊死它的。”老太太在情緒稍為平靜的時候,就設法想使她自己的心神,使她兩個兒子的心神,不要長掛在凡人世界的一些俗事上。她寫信給安東尼說:“我很難過,你弟弟隱藏在內心里的痛苦妨礙了他的健康。誰都說他的形容消瘦而且憔悴了。叫他禱告上帝吧,虔誠地聽講道和讀《圣經》,求助于上帝吧,不要理會別人說的叫他留意防備的話。”

可是這勸告打動不了弗蘭西斯;他喜歡把眼光落到別的方向上。他送了一顆珍貴的寶石給女王,女王拒不收受——不過講得很婉轉。他對女王說他想出國游訪;女王阻止了這個打算,態度相當嚴厲。他思緒紛亂,心情煩躁,結果搞出了不少輕率鹵莽、顛三倒四的行動。他寫了一封滿紙火氣的責備信給掌璽大臣帕克林,認為他背棄了職責;他又攻擊他的表弟羅伯特,那語氣使人想到一只母貓。“現在我告訴您,閣下,我聽到我的一位對您閣下毫無偏見的聰明朋友斬釘截鐵地跟我說,您閣下給科文特里先生用兩千枚金幣收買了。……他還說,從您的仆人,從您的夫人,從看到您插手我的事情的幾位律師那里,他知道您在暗中玩弄不利于我的手段。我不相信他所說的這一切是真實的。”但副檢察長的任命仍然懸而未決;這就迫使急躁,莽撞的埃塞克斯用溫婉的語言和圓滑的解釋,替那位聰明、精細的培根消除他給自身事業所造成的損害。

一五九五年十月,弗萊明先生被任為副檢察長,長達兩年半的一場斗爭到此結束。埃塞克斯失敗了——雙重的失敗——失敗在他簡直難以相信有失敗可能的地方。他自己的威望喪失嚴重;但他是個豪俠的貴族,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朋友,他叫那朋友空懷希望,而且,也許由于過分自信和缺乏判斷,他的幫忙沒有幫好。一聽到任命的消息,他立即走訪弗蘭西斯·培根。“培根先生,”他說,“女王不肯把那位置給你,而且已經給了別人了。我知道你對自己的事情毫不在乎,但你選上我當你的助手和靠山,這就害苦了你了;你為我辦事,花費了不少時間和心力。要是我不對你用財物表示一點心意,我就該死:請你不要推卻我自愿贈送你的一塊土地吧。”培根遲疑了一下;不久就接受了;伯爵送給他一份地產,后來他變賣得款一千八百英鎊,照現在算來至少有一萬英鎊。

從整個利害上說來,培根在這一場傾軋中沒有被纏住,也許還是幸運的。有可能遇到更壞的結果。在那個理該逆來順受的世界里,王室拿手指一點,隨時都可以叫一個人全部變成齏粉。表面上是左右揖讓的大臣和正大光明的政策,暗底下卻是殘虐、腐敗、咬牙切齒。不管怎么說,要是沒有落到布思先生那樣的地步,就算是運氣的了。布思先生是安東尼·培根家里的一個門客,一個可憐的人,突然之間被大法官法庭判處重重的一筆罰金、監禁,還要割掉兩個耳朵。誰都不相信他該受到這等刑罰,但確實有少數幾個人,早已決定利用權力,從他的問題上撈到好處。我們從安東尼的信札中約略見到,這個卑鄙可笑的小小陰謀,正好是跟爭取兩個最高檢察官職位的英勇斗爭同時發生的。布思先生有幾個朋友,找到女王侍嬪埃德蒙茲夫人,出一百英鎊酬金,請她替布思先生脫罪。她立即前往女王跟前,恰好遇到女王心情暢快,容易講話。可是不巧,女王陛下解釋說,她已經答應把布思先生的罰款賞給管理御廄的領班了——“一個當差多年的仆人哪”——因此免交罰款就無從談起。女王陛下說:“我打算想個辦法處罰這笨蛋,我要把他關起來。不過,”她忽然對埃德蒙茲夫人表示慷慨,接著說,“倘使你可以從這個官司案中美美地撈一把,那么我愿意照你的請求將他釋放。至于這個人的耳朵,……”說著她聳了聳肩膀,談話就終止了。埃德蒙茲夫人完全相信,她可以“美美地撈一把”,于是把她的要價抬高到二百英鎊。她甚至威脅說要將事情辦壞而不是辦好,因為照她所說,她不但可以影響女王,而且還可以影響掌璽大臣帕克林的。安東尼·斯坦頓考慮到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所以就建議一個折中的數目,送她一百五十英鎊。談判經過了很長的時間,而且很曲折;不過到最后似乎取得了協議,罰款必須照付,但在付給埃德蒙茲夫人一百五十英鎊的條件下,可以赦免坐牢。這就是當時的黑暗風氣;小問題跟大問題一樣,真實地反映了這個兩面性時代的特性;而在我們尋求解釋大人物們的心靈奧秘和君王們的奇怪欲望不得結果的同時,對于布思先生兩個耳朵的命運如何,我們可永遠無法知道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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