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路上，伍肆才恍然意識到，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走去什么地方。

可能本來他就沒想過要去哪里，他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這個城市。

再看一看，他和陸一曾經每天都要走過的路、每天都要經過的小區大門。

那盞修好了又壞的路燈，那一小片很多年都沒開發的荒地，那個永遠在堵車的十字路口。

荒地被圍墻圍起來，大門后面養了幾只狗看門，伍肆和陸一結婚的時候，有一只狗還只比伍肆的手大一點，現在都快有半個人高了。

那么多春夏秋冬，他們兩個都是牽著手一起路過這里，上班、下班、出門、回家。過去伍肆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搬家為止，沒想到最后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又走上了以前上班的老路，沿著手邊整齊的建筑，一直走向項北原先開公司的地方。

他還記得，陸一一邊走一邊給他講，他們左側種的是什么樹，右側花壇里開的是什么花，具體的名字伍肆已經忘了，但陸一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那種歡欣的表情，他不可能忘掉。

她很喜歡植物，以后應該也會找到一個人，像他一樣愿意聽她說吧。

這段路不長，伍肆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

他站在那棟再熟悉不過的樓下，抬頭看著高處。

就是在那里，他按捺著心跳，主動接近陸一，第一次和她打招呼、第一次邀請她一起吃午飯、第一次提出“合租”、第一次肩并肩看雪。

當時的陸一還把這些都看成了巧合，直到很多年后伍肆才告訴她，他都是計劃好的。

那個時候，真的一切都很美好。

伍肆死死盯著樓門口，仿佛回到了過去，他是曾經的那個伍肆，正站在路燈下，等著陸一下班，從里面走出來。

他會抬起手和她打招呼，她開朗的笑容讓他覺得周圍很溫暖。他們會自然而然地說著話，慢慢走回家。

仔細想想，他們好像從來都沒有缺少過話題，哪怕是剛認識的那天。

但現在的伍肆，并沒有等到陸一走出來，倒是等到了幾個像是剛結束加班的人。他們帶著倦意急匆匆出門，看見伍肆都嚇了一跳，離他遠遠地繞了過去。

我有這么可怕嗎？伍肆拿出手機，對著自拍鏡頭看了看自己的臉。

他差點兒笑出聲。

滿臉的胡子，身形憔悴，頭發油得打成了結，衣服也很久沒換了，臟兮兮的。其實十四天沒洗澡，想也知道他變成了什么樣。

他們可能以為碰上了一個瘋子吧……

擔心會有人把保安叫過來，伍肆趕緊離開了樓下。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他去過很多次的那間網咖。

在這間網咖里，他一次次試圖改變過去，一次次指揮著“自己”去做對陸一最好的選擇。

就是沒想到，最優解始終都在他自己身上。

伍肆猶豫片刻，轉身飛跑進剛才那棟樓。

找到一樓的公用衛生間，他擰大水龍頭，洗了臉和頭發，用烘手機吹個半干，努力把頭發都攏在腦后，又認真整理了一下衣服。

這樣至少應該不會嚇到別人了。

收拾停當，他才重新回到網咖。

工作日晚上，網咖依舊沒什么人，他還是選了最常用的那臺電腦，開機之后，就靜靜地坐著。

已經沒什么可以做的了，他坐進來，也不過是重溫重溫回憶。

良久，他隨便打開了幾個網頁，緩緩瀏覽。

本來打算打發掉時間，他就走的，但看著看著，他被一個帖子吸引了注意。

是他常去的一個網站，網站的一個頁面上，一閃而過的一個標題，抓住了他的視線。

“有人嗎？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點進去，看到一個陌生的網友，像是在求助。

“已經很多天了，不想上學，不想見人

飯也吃不下

一直都在床上躺著

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人生到底有什么意義

想做的事情都失敗了，很家里人傾訴，被媽媽罵了一頓，說我太脆弱

我已經很努力了啊

我也不想這樣啊

可以有個人和我說說話嗎，誰都好

不然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求求大家了”

伍肆飛快地看到結尾，猛然間，像是有一柄鐵錘，狠狠地敲在他心口。

他不知道為什么，但一瞬間，他眼前不再是電腦屏幕，而是一個小房間，一個女生躺在一張床上，雙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正在被黑暗一點點吞噬。

那個女生，有著陸一的臉。

回過神來，伍肆發現自己正在一條條看帖子下面的回復。

“樓主你在哪里？”

“報個坐標，只要是在一個城市，我馬上去找你。”

“樓主我們在的，看看我們啊。”

“努力就已經足夠了，不要在意結果！”

“我什么都可以和你聊，想聽歌嗎？我給你推薦一首快樂的歌吧。”

“有沒有人能聯系到管理員？快查查樓主的ip地址，我怕她做傻事。”

伍肆看不下去了。

他腦子里不斷地閃過剛才那個場景，一次比一次清晰，讓他喘不上氣，頭幾乎要炸開。

很快他就明白過來，為什么他眼前會出現這些。

雖然在這個世界里，陸一不會再遇到他了，但過去的那些世界，那些陸一還在煎熬啊！

她需要幫助啊！

“可以有個人和我說說話嗎？”

“我撐不下去了。”

“幫幫我。”

幫幫我。

幫幫我。

伍肆猛地站了起來，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把網咖前臺嚇得差點兒摔了手機。

“哎你——”他皺起眉頭想說什么。

但伍肆已經沖出了網咖門口。

“老大！”他一邊飛奔一邊撥通了老大的電話。

“我去你怎么喊著大聲，怎么了好兒子——”老大的聲音傳出來。

“你本來打算在哪里買沙發？”

“你說什么？什么買沙發？”

“你辦公室會議室的沙發！你本來打算在哪兒買？”

“不是你怎么突然問這個，你家里要換家具啊？”

“你別管！就告訴我，你計劃在哪兒買？”

“我——”老大傻了，下意識說了一個店名。

伍肆掛斷電話，沖到馬路邊，伸手攔車。

二十分鐘后，他又是一路猛跑，沖進老大說的那個家居商場。

還好，時間還來得及，商場還沒關門，正準備結賬的客人們瞠目結舌，看著這個滿頭大汗的男人逆著人流，在向上的電梯上大踏步沖刺。

沙發區在商場二層，伍肆沖上去的時候，已經沒什么人了，店員正在清點。

“先生，我們要閉店了，請問您找什么——”一個店員迎上來。

“閃開！”伍肆一把推開他，徑自跑進二層深處。

鵝黃色沙發……鵝黃色沙發……他迅速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那張只能容兩個人坐下的小沙發，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墻邊。

伍肆坐上去，大口喘著粗氣，趕在幾個店員跑過來之前，用力閉上眼睛。

他也是在賭，賭那個能讓他穿越的契機，究竟是老大的會議室，還是僅僅是這張沙發。

所幸，他賭對了。

一閉上眼，伍肆就知道他成功了，周圍的聲音快速抽離，一種異樣的感覺包裹住了他，帶著他沉入另一個世界。

這一次，他沒有帶任何指引到過去某個時間點和某個場景的東西，他不需要。

一切都像是自然涌入他的腦海，他已經徹底清楚了，他的能力不只是穿越那么簡單。

可能是十四天前，在林依然公司的洗手間，他每次穿越形成的所有意識全部回到他身上的一剎那，有什么東西就對他打開了。

過往的穿越，他都好像在時間流里被動穿梭，只能去往他選擇的地方。

但這一次，他仿佛在虛空漂浮著，四周和頭頂是無邊的昏暗，低下頭，下面是一個個圓形的球體，每一個球體都發著光，輪回播放著一幕幕他經歷過的場景。

他知道，這些球體，對應的是他穿越后形成的那些平行時空。

一個球體里，陸一正在大聲質問他是誰，細密的雨水下，伍肆拼命逃離她身邊。

一個球體里，伍肆拿著一根頭繩，怔怔地目視陸一年少的背影。

一個球體里，他坐在網咖中，認真地打字，“我是你，未來的你”。

一個球體里，項南聲音洪亮地問他：“你還有年假吧？”

如同同時對著十幾個電影屏幕，伍肆把自己從第一次穿越后的經歷，轉瞬間全都看了一遍。如果是現實中的他，腦子肯定早就亂了，但在這個奇異的虛空中，他似乎無所不能。

他沒有受這些紛雜的畫面和此起彼伏的聲音干擾，而是準確地看到了他最在意的那個球體。

那個球體離他最遠，畫面也最不清晰，但伍肆不用看清，就知道它在播放什么。

一個年輕男人走進電梯，和擠在電梯門口的女生說了聲你好。

年輕男人看到女生一個人坐在樓梯上，想走過去，又轉過身，去打了兩杯咖啡。

年輕男人和女生一起去吃午飯。

年輕男人帶女生去看花，覺得這樣也許能和她更近一點。

這兩個人戀愛了。

這兩個人結婚了。

這兩個人終于一起去看了大海。

這兩個人……終于還是沒能維持住表面上的和平。

就是它了。最初的世界，最初的記憶，沒有經過伍肆的干預，最原本的那個故事。

不需要提示，伍肆很自然地沉下身子，揮動雙手，向那個球體游過去。

他漂浮在球體旁邊，伸出手，輕輕放到球體表面。

一股暖意順著手心爬上來。伍肆緩緩撥動球體，把畫面一頁頁翻過去，直到出現他沒有見過的景象。

有關他自己的畫面，到他在老大辦公室的會議室不小心睡著就結束了，但有關陸一的畫面，還有很多。

其中有一幕，讓伍肆有些在意。

畫面里，陸一在一張桌前寫著什么，像是一封信，但寫完卻揉成了一團，后來又沖進了馬桶里。

伍肆把畫面調回去，再仔細看一次。

確實是一封信。

于是他又看了一次，接著，又看了很多次。

看到最后，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淚出來，視線變得很模糊。

如果早一些看到這封信的話……

伍肆緊咬嘴唇，擦擦淚水，克制住內心的難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他繼續向后順序查看那些畫面，后面的畫面差不多都一樣了，伍肆在比較靠后的一個場景上停下。

一個女孩仰面躺在床上，是陸一。她看著天花板，面無表情，就像半個小時前，伍肆在網咖看到的那樣。

她拿過床頭一側的手機，打開微信，又點開置頂的那個名字。

“伍肆，你還會想見我嗎？”

她打了這么一句話，卻沒發出去，靜靜等了一會兒，又逐字刪掉。

伍肆沒有繼續往后看。他把手伸進球體中央，畫面水流一般層層分開。

他整個人游了進去。

下一秒——陸一呆呆地看著憑空出現的伍肆。“你怎么進來的？”她茫然地問，“我記得我鎖門了……”

她瘦了，面部凹陷下去，眼睛里看不到光。

一定是沒有好好吃飯吧。伍肆一陣心酸，熱淚幾乎要沖出眼眶。

但他把眼淚忍下去，露出一個笑容。“那不重要，”他輕聲說，“我來找你了，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