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 少女杜拉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4031字
- 2020-06-15 11:13:25
在1895年和1896年,我曾對歇斯底里癥發病機理和心理過程提出了自己的見解。[1]
時隔多年,如今我試圖以詳述一個病例及其治療過程的方式,對以往觀點加以佐證,那么本篇前言就必不可少了。它一來可在各個方面為我的行為進行辯護,二來也算是提前對可預見的質疑之聲作出回應。
當初我將研究成果公諸于眾,因為語出驚人,且并不中聽,故而未能得到學界同仁的驗證,這未免有些令人難堪。現在,我將支撐論斷的部分資料開放給大眾評判,又何嘗不是一件尷尬之事?無論如何,我都必遭非議。從前有人指責我不公開病案,現在又會有人說我公開了不宜公開的病案。我只希望搬弄是非、借機找茬的是同一批人,也根本就不打算同他們爭辯。
但即便我決心對見識淺薄、心懷惡意之輩不予理睬,公開病歷資料仍是十分棘手。困難一方面來自操作層面,一方面也是由此事的本質決定的。
既然我們推測歇斯底里癥的病灶位于患者性心理的隱秘之中,認為歇斯底里的癥狀是被壓抑得最深的愿望的表達,那么,要徹查一個歇斯底里癥病例,就必須揭露這些隱秘,將它們暴露在外。
顯然,病人如果發現自白可能被用于科學研究,就必然不會開口;同理,我們也不能指望他們同意公開病案。那些心思縝密、有所猶豫的病人也一定會提及醫生為病人保守秘密的義務,并就無法為科學研究提供幫助道聲抱歉。
但我認為,醫生不應只對單個患者負責,也該承擔起對科學的責任。對科學負責,就是對更多有同類病癥的患者或潛在患者負責。公開自己對歇斯底里癥病因和結構的一些認識,我責無旁貸。為了保護一個患者而放棄其他患者,才是該被指責的懦夫行為。而我相信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使我的這位患者盡量免受傷害。
書中的這位患者,她的故事發生在維也納之外某個偏僻的小城里,這地點在維也納幾乎無人知曉。而我從最開始便小心對治療保密,以至于僅有一位完全值得信賴的同行知道她曾是我的病人。治療結束后,我又等了四年才發表此文。這時她的生活已經發生了變化,使我相信她已不大在乎我要在此講述的事情和心理過程了。
當然,我絕不會在文中使用她的真名,以免那些業余讀者有跡可循。另外,將案例發表在嚴謹的學術期刊上,也是為了避免引起外行的注意。假如這位患者偶然讀到自己的病案,或許會感到不悅,這是我無法左右的。不過她也不會從中看出更多的信息,或許只會自問: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就是我呢?
我知道,有許多下流齷齪的醫生,不把這樣的病案視作探討神經癥病理的論文,反倒把它當成一部影射真人的小說來讀,用以消遣——至少在這座城市的確有人如此。我可以向這類讀者保證,在所有之后公開的病案中,我都會采取相應手段對患者身份嚴格保密。雖然這極大程度地限制了我對材料的選擇。
在接下來要介紹的病案里,我除了將醫生的保密義務和諸多其他限制因素拋在一旁,還會直截了當地談論性關系,并對性器官和性功能直言不諱。從本書的表述中,純潔的讀者不難發現:我會毫不隱晦地與青年女子談論這類話題。
難道我還需要為自己辯護嗎?假如還有人認為這樣的對話只是挑逗對方或是滿足性欲的手段,那我不妨借用一下婦產科醫生的權力,或是換一種更為謙遜的方式,將他們視作奇怪的變態色情狂。說到這里,我不禁想引用一段別人的見解,來表達我的感受:
將學術著作的篇幅浪費在應對這類無端指責之上,本身就可悲至極。但這不能怨我,而只能怪罪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正是在它的影響下,我們才‘有幸’陷入了嚴肅書籍無處容身的境地。[2]
接下來,我想再談談如何克服操作方面的困難。
對于一個每天要完成六到八場心理治療、又不能在面對患者時做筆記的醫生而言,如何將長期病案記錄下來并發表,向來是無解的難題。因為筆記會引起患者的懷疑,從而影響收集病情的工作。
對我而言,在這個案例中,有兩件事幫了我大忙:首先,整個治療過程持續得不久,并未超過三個月;其次,隨著治療中期和后期兩個夢的出現,病因日趨明朗,而那兩次談話結束后,我將患者的話原封不動地記錄了下來,為接下來的解析和溯源保留了可靠的依據。
病案是我在治療中止后根據記憶完整寫成的。那時這段記憶還歷歷在目,而我又正好有意將它發表。所以,最后寫成的文字雖然不像錄音那樣忠實,但依然非常可靠。它與事實并無重大出入,只不過在有些地方,我出于敘述連貫的需要,調整了澄清病情的順序。
接下來,我要介紹一下本書的主要內容和缺失的部分。
這篇報告原本名為《夢與歇斯底里癥》,因為它很好地展現了夢的解析如何用于治療,以及如何幫助我們填補記憶空白,達到詮釋病癥的目的。在計劃就神經癥心理學著書立說之前,我在1900年對夢進行了艱苦而深入的研究[3];這樣做,其實不無道理。反倒是人們對這本書的反應,使我意識到同行專家對這類努力的認識實在太過淺薄。有人說,因為缺少素材,我的觀點很難被驗證,所以就不容易服眾。這說法并非無懈可擊,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夢作為分析材料,通過我的指導和示范,很容易地掌握釋夢的技法。即便是在多年以后,我依然堅持認為,對夢的深入研究是理解歇斯底里癥和其他心理神經癥過程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忽略了這個準備步驟,任何人都無法在這些問題上取得些許進步。
了解夢的解析是閱讀本例的前提;不滿足此條件的人,恐怕只會在不滿中放棄閱讀。這樣的人不但從書中得不到啟發,反而會越讀越困惑,還會把困惑的原因歸咎到我身上,認為是我在胡思亂想。
實際上,困惑正是神經癥的表現,只不過醫生已經習慣于忽略它的存在;一旦我們試圖去解釋這些現象,它又會顯露出來。根除它的辦法只有一個:從我們熟悉的因素中,徹底篩查神經癥的原因。更常見的情況是,在研究神經癥的過程中,我們不斷作出新的假設,并逐漸發現它們的正確性。然而,新的認識也難免會造成困惑,引起反抗。
夢和對夢的解析在該病例中占據重要地位,但如果認為所有精神分析研究都是如此,那就大錯特錯了。
在分析夢境方面,書中這個病例的確可圈可點,但它在其他方面并不能使人如意。不過恰恰是這些不足,使它得以順利出版。我曾說過,如果一場治療持續一年有余,那真不知該如何下手。這個案例只持續了三個月,所以看上去一目了然,也可以讓人回憶起細節。從許多方面看來,最后的結果尚不夠完整。治療還未實現預期目的,就在患者的堅持下戛然而止。治療中斷時,我們尚未就一些謎題展開討論,對另一些難題的討論也并不完整;假如當時治療能夠繼續下去,絕對會取得全面的成功。但現在,我只能提供這次分析的一些片段。
熟悉《歇斯底里癥研究》一書中所介紹的分析技法的讀者,肯定會感到驚訝:在三個月的治療期間,我們竟然鮮有收獲,甚至沒能將已經觀察到的癥狀研究清楚。但自該書出版后,精神分析技法發生了徹底的變革,所以這種現象其實不難理解。從前,我們的工作從癥狀入手,將逐一消除癥狀作為目標。后來,因為我發現這種技法無法分析結構精巧的神經癥,便果斷將其放棄。現在,我讓患者自己決定每天談論的話題,轉而從聯系到潛意識的表面現象入手。這樣一來,我只能取得零散的成果,它們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分布在不同的時空中;只有把它們結合在一起,才能達到消除癥狀的目的。這種新技法盡管缺點明顯,卻遠勝舊技法,而且毫無疑問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由于分析并不完整,我不得不效仿考古學家,通過長期的發掘工作,讓無價之寶重見天日,即便古董難免殘損,也為之興奮不已。我會根據自己對這類病癥的了解,盡力將殘缺的部分補充完整。但正如行事嚴謹的考古學家,但凡論述涉及設想而非事實,我都會及時說明。
書中其他的缺失,是我刻意追求的結果。一般來說,我不會描述涉及患者思想和言語的解析過程,只公布最后的結果。所以除了釋夢的技法之外,我僅在少數幾處地方提及了精神分析技法。我只打算通過分析這份病案,揭示癥狀的決定因素和神經癥的內在形成過程;假如一心多用,反倒會引發混亂。解釋那些多屬經驗之談的技術規則,往往需要將眾多的案例結合在一起。所以,本書在技法問題上有所省略,應當能得到讀者的諒解。而且,這個例子并不涉及分析工作中最為困難的那部分內容:在短暫的治療過程中,“移情”因素并未出現。這一點,我們在文末還會談及。
本書的另一重大缺失,并非患者和作者的過錯。顯然,即便一個病案內容完整,證據確鑿,也不可能回答有關歇斯底里癥的所有問題,不可能囊括所有類型的病征,涵蓋精神癥的完整內在結構,反映患者可能出現的一切心理和身體關系。顯然,我們不應該對一個案例奢望太多。歇斯底里癥的病源無一例外都是性心理因素;那些至今不愿相信這一點的人,恐怕也不會因一個病案改變看法。在親身實踐之前,他們最好不要妄下結論。
【1923年補注:本文所述的治療過程于1899年12月31日中止,這篇報告在隨后的兩周內寫成,但直到1905年才正式發表。二十多年過后,觀點和表述肯定發生了變化,但我們沒有必要對這個病例進行修訂和擴充,讓它“與時俱進”,變得與最新的認識相符。所以,我基本沒有改變本文的內容,只是按照拙作兩位杰出的英文譯者——斯特雷奇夫婦(James Strachey,Alix Strachey)的意見,修改了他們認為草率和模糊的文字。至于我認為需要補充的內容,都被加在了補注之中,所以讀者完全可以認為:如果我沒有在補注中提出反對,就依然堅持當時的觀點。
另外,我在本文前言中提到的醫生保密義務,并不適用于我所公布的其他病案。其中三個病案的發表已經得到患者的明確同意;公開“小漢斯”的病案也得到了其父的授權;在另一個案例(“施雷伯”案例)中,分析的對象不是一個人,而是他寫的書。而杜拉的秘密,一直被珍藏至今。
直到不久前,我聽說這位多年杳無音信的女患者又因為別的原因重新患病,并向她的醫生透露,自己在少女時期曾接受過我的分析。那位精通業務的同行,很快猜到她就是當年的杜拉。當時短短三個月的治療,僅是暫時消除了她內心的沖突,卻沒能幫助她抵御日后疾病的侵襲。沒有哪位公正的評判者,會因為這一點指責精神分析治療。】
注釋
[1]《歇斯底里癥研究》,布洛伊爾與弗洛伊德合著,1895年。《歇斯底里癥的病因》,弗洛伊德著,1896年。——隨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理查德·施密特(Richard Schmidt),《印度性經》前言,1902年。
[3]指《夢的解析》,190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