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遠舟疾步從寢殿出來。關上房門的時候,他瞥見屋內的兩人癡纏地摟在一起,他心下鈍痛,將門合上,逃也似的走了。未免驚動鳳梧宮的侍女,他從側墻越了出去,出宮回了自己的將軍府。
到第二日中午,宮中毫無動靜。聞遠舟派人去宮中暗中打探,果然聽到昭德公主失蹤的消息。探子退下之后,他沉默了許久。
年尚未過完,聞遠舟便向皇帝奏請回前線備戰。皇帝果斷應允。于是聞遠舟率軍向齊都的駐地進發。
行軍至楚河邊的時候,他下令停軍整頓一日。
這日傍晚,他帶著幾個親兵登上了河陰的后山。他站在崖邊,用手撫著先前張數筑的石基。
“可是若女子皆如男子一樣,還有什么情趣可言?”
“你是說,與我相處,毫無情趣可言?”
他的耳畔忽然響起張數的聲音,他轉過頭去,似乎看見了那張明媚的臉。
“與其這樣哀悼風亭晚的人生,不如我們一起向前看。他們可以制定這世間的規則,我們又為什么不能?”
那時候,他看見張數的臉上閃著耀人的光澤,如夜空中的星辰。便是從那刻開始,他對未來有了不同的希冀。張數曾說過,他是這世界的“天選之人”。雖然是一句玩笑,他卻真的開始奢望,這是她的真心話。
只可惜,玩笑終歸是玩笑。她的“天選”另有其人。
“日后悠悠漫長的路,若沒有冷言一起,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意義。”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想的。對于少年的他而言,沒有風亭晚的路,還能有什么滋味?如今風亭晚走了,他卻愛上了別人。愛便愛了,卻偏偏逃脫不掉過去的影子。
在他的眼前,張數和風亭晚的面孔疊加在一起,又有一個悠遠的聲音傳來。
“聞哥哥,我不要緊。只要有你替我畫眉,我便知自己還活著。總有一日,我們會叫惡人悔不當初。總有一日,會有屬于我們的自由。”
風亭晚的嗓音柔婉,說這話的時候,卻帶著說不出的堅韌果決。有時,他覺得不是風亭晚在依賴他,更像是他在被她引領著,從自己狹隘的愁思中振作起來,有了背水一戰的勇氣。
其實聞遠舟自己也分辨不清楚,他對張數情意中有多少風亭晚的影子。畢竟她們用著同一張臉,同一副身體。他對于那身體的情欲,是永遠抹不去的。就像在鳳梧宮那晚一樣,只需一點無意的撩撥,就能讓他意亂情迷。
聞遠舟深吸了一口氣,用手中的望遠鏡遠眺,試圖分散自己的思緒。他的腦中卻不斷想起風亭晚顫抖的身體,還有那雙幽深而絕望的眸子。
其實他明白,每每在張數受到傷害、心神不寧的時候,他便會不能自抑地情動。這份情動,有多少是出于對張數的愛慕,又有多少,是因為那時的她與風亭晚尤其地相似?
如此想來,張數說得沒錯。就算不是冷言占了先機,她也不見得肯接受他這般不純粹的感情。
難道上天注定,他這一生的情路,都要如此慘淡收場?
過往的點滴不斷涌入他的腦海,他心下紛亂,放下鏡筒,閉上了眼睛。
忽聽身后的士兵驟然喝到,“將軍小心!”
聞遠舟驀地轉頭,看見許多黑衣人從林子里鉆了出來,將出路堵死了。兩個士兵去掏信號彈,立即被黑衣人射殺。
接著黑衣人蜂擁而上。聞遠舟的親衛慌亂應戰,終是寡不敵眾,紛紛做了刀下亡魂。
聞遠舟強定心神,卻也只勉力支撐了一刻的時間。他很快右臂中刀,劍脫了手,立時又許多刀劍架上了他的脖子。
“聞將軍。”領頭的人寒聲道,“沒想到有朝一日你會栽在我們幾十個人的手上吧。”
聞遠舟認出這個聲音,竟然是半年前在楚河敗北的齊將趙岳。先前因為他數場連敗在聞遠舟和張數手中,被齊王削了軍銜。不想他竟帶了這些人手,瞞過各處駐扎的王軍,埋伏在自己回前線的路上。
聞遠舟叱了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老朋友。趙將軍仕途可亨通啊?”
“忒!”趙岳吐了口唾沫,“我趙岳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做階下囚。”他斜了聞遠舟一眼,喝到:“綁好了,帶走。”
聞遠舟被結實地綁了,眼睛和嘴皆被蒙上,被粗暴地扔到一匹馬背上。一路顛簸行了一日有余,終于停了下來。他聽見有人在遠處喝到,“何人在營前?”
趙岳喊道,“是你爺爺趙岳,特擒了聞遠舟回來,請劉將軍發落!”
守營的士兵愣了一下,喊道,“鬼他媽信你擒了聞遠舟,人呢?”
趙岳呸了一口,將聞遠舟從馬上拎下來,撕下他眼前的布,向守營的士兵高聲道:“你他媽擦亮眼看清楚,這他媽是誰?”
守營的士兵瞇著眼望了望,面露驚奇之色,趕忙開了營門。趙岳將重新將聞遠舟提上馬,大搖大擺地進了營地,路過守營士兵了時候,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聞遠舟被帶到中軍帳,扔到主將劉獻面前。劉獻歪著頭看著一臉淡然的聞遠舟,又看了看趙岳,歪著嘴笑道,“可以啊老趙,還真能把他擒回來?”
趙岳輕蔑地笑了笑,“我早說過了,他不過仗著那女人的器械,才能打這些勝仗。他自己嘛,不過一個草包罷了。”
劉獻笑道,“欸,也不能這么說。聞將軍的威名,我等也是如雷貫耳的。”
他看著聞遠舟道,“聞將軍,你是先皇后的宗族,本不該與燕王那個篡政的賊子同流合污。如今你人既然來了我齊國的營地,正是你棄暗投名的好機會啊。”
聞遠舟佯作思索,隨后點了點頭道:“我覺得你說的在理。但此事重大,得容我考慮幾天。”
劉獻揚了揚眉,沒想到聞遠舟這么從善如流。“聞將軍有意改過,那就再好不過了。來人,請聞將軍下去休息吧。”
說是請,其實是幾個士兵地將聞遠舟押上一輛囚車關押。囚車四面各安排了一個士兵站哨,防止有人偷襲。
漸漸夜幕深沉,站崗的士兵也都有些犯困。
聞遠舟默默從腰帶中摸出一只極小的木鳥,將發條擰上,松開了手。那木鳥立即從手中騰起,從欄桿飛了出去。
這是張數在休戰前秘密研制的傳信木鳥,內置了火藥作為動力。要用的時候只要擰動發條,內置的引線就會被摩擦點燃,火藥燃燒的動力可供木鳥飛行一個時辰。木鳥頭上還裝有極靈敏的磁石,會被安裝在王軍營地的磁石吸引,于是有導航的功用。
聞遠舟身上有三只木鳥,每日夜里放出一只,裝的都是預先寫好的紙條。
“不慎被俘---聞遠舟”。
劉獻每日帶聞遠舟去帳中問話,他隨口搪塞道,“正想著呢,別急”。
到了第四日夜里,聞遠舟手中的木鳥已經放完,只得交手躺在囚車里。
究竟會不會有人看到他的木鳥?
他不知道。
如此困境,已非他能左右。
他的腦中回想著近來的種種。他征戰一年有余,從沒有犯過如此低級的失誤。
他身為主帥,居然貿然離開軍營,給了敵手可乘之機。
若天不見憐,他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他又忽然想起張數所言的“天選之人”,忽然苦笑。
哪有什么天選之人,他不過是被命運拋棄的芻狗。
從前他只要風亭晚一人,她走了。后來,他又想留下張數,甚至不惜將那事的真相欺瞞于她...結果...仍是他癡心妄想。
如今情路無望,他心中所念,便只剩下戰場上的勝負。
可上天偏與他作對,連此事也不能遂了他的意。
罷了。
天命如此,他俞是掙扎,俞是狼狽。
罷了。
他放棄了思想,漸漸地,陷入了困頓。
迷迷糊糊之中,他忽然聽到幾聲羽箭的聲音。
聞遠舟驀然睜眼,只見周圍四個士兵全數倒在了地上。
他猛地坐起來,向周圍望去,果然見從一個帳子后面出來三個黑衣人,將四個士兵一一拖到隱蔽的地方,又取了鑰匙將囚牢打開。
“到帳子里來。”其中一個人低聲道,是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
聞遠舟心中一動,隨她躲到一個帳棚里。
三個黑衣人摘下面紗,卻均是陌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