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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美麗世界的孤兒

文◆青平少俠

第十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獲得者

“菠蘿,是你嗎?”

“哥,是我啊,我又能聽見你說話了。”

“真的嗎?”

“嗯,真的?!?

菠蘿的哭聲是在一個午夜傳來的,那哭聲已經有些啞了,顫抖著像是即將噴涌出血絲。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出了屋子,看著她坐在地上哭著,滿面都沾滿著淚水,在新換的白熾燈的照耀下,反射著光芒。

大勇和二勇坐在椅子上抽著一根煙,瓜子皮散落滿地。雖然跟著他倆已經有段時間了,但是他們在用方言交談的時候我依舊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我能見到的只有他倆扭曲的表情以及無恥的笑。

大勇呵了我一聲讓我回屋睡覺,我不敢多問,探回頭往屋子里走。過了一陣,大勇又把我叫了出來,讓我領著菠蘿回了房間,那時候她的哭聲已經停止,但是哭的神情依然保留,咧著嘴的樣子讓人心疼。

我這幾年只學會乞討沒有學會安慰人,也不敢開口與她說話,我怕我這陌生的口音和一身臟兮兮的樣子會讓她恐懼。那個時候我也不過十二歲,好在異于常人的處境逼得我比任何一位同齡的孩子都要成熟和多慮。

那個夜晚,菠蘿躺在我的身邊,呼吸漸漸地平緩,最后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第二天,菠蘿就隨著我們上街了。大勇二勇什么都沒有教她,讓她直接跟著這幫孩子里面“出類拔萃”的我。我們在鬧市區的街口,她一臉無知地坐在地上,對過往的每一個行人都抱以渴望與乞求的目光。

當第一個硬幣落在我們碗里的時候,菠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剎那間眼淚隨著哭喊流出,起身就跑,朝著人群而去,邊跑還邊喊叫著。守在不遠處的二勇一把抓住菠蘿拖進旁邊的小樹林,啪啪就是倆巴掌,她被扼住脖子強制著停止了呼喊。

那天的乞討潦草收場,回到簡陋的居住所里,大勇和二勇竟然合計著打斷菠蘿的腿,一是為了防止菠蘿再次逃跑,二是為了更能博得路人的同情心。這次又是我站了出來,可憐兮兮地跪在大勇腳下,苦苦哀求,立下保證說菠蘿以后跟著我,不會再出現逃跑的情況。聽完這些他倆才把殘忍的念頭拋在腦后。

那一晚,菠蘿睡在我身邊,臉上的淚痕觸目驚心,她主動蜷縮在我懷里,像一只受傷的小貓。

“你叫什么?”我問著她。

她沒有說話。

“你別害怕,我一定會把你送回到你媽媽身邊的。”我的口氣很像一位即將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的身體感覺得到她在點頭,雖然她還是沒有說話,但是仿佛聽得到她的感激與信任。

從那天開始到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菠蘿除了哭喊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我甚至一度以為她存在語言障礙。也是從那天開始,我萌生了帶著我懷里這只恐懼的小貓出逃的計劃。

這個計劃持續了一年多,這段漫長的日子里我處處為菠蘿擋刀,她對我的依賴越來越重。被囚禁的日子里難免會受到一些皮肉之苦,菠蘿還是沒完沒了地哭,我安慰的伎倆越來越匱乏。

一拖再拖的逃離計劃終于看到曙光。那時候大勇二勇犯事,被迫要把我們幾個轉賣給其他同行,交貨的方式很簡單,買入我們的人來出租屋提人,被押進一輛白色面包車里。在車窗外,大勇數著一摞鈔票叼著根煙,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示意可以走了。

那輛車是開向郊外的,途經一片少有人煙的工業區,這一路上時間有點長,那個人把車停在路邊要去方便,也就趁著這個工夫,我拉開車門牽著菠蘿拼命地跑了出去。車上還有三位小伙伴,兩位已經麻木呆坐在車里一動不敢動,還有一位稍微年長一點的,隨著我們一起跑了出去。

那個人見狀立馬提上了褲子開始追我們,他腿腳有點不好,走路有些不方便,也多虧了和我們一起跳下車的小伙伴,因為逃跑的路線正好是兩個相反的方向,那個人只追到了他,再回頭看我們的時候已經肯定追不上了。

“快走啊!”那個小伙伴在后面大聲喊道,然后伴隨著他的一聲哀號,我回頭去看,一塊兒手掌大的石頭砸在了他的頭上。

那個人把他拖進車里自己也上了車,白晃晃的車燈照向我們。菠蘿害怕到邊跑邊哭,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我雙臂抱起她繼續往前跑著。我們是明顯跑不過車的,我轉頭跑向了馬路旁邊的一片小樹林,車是開不進來了,那個人下車打著手電筒繼續追趕我們。我抱著菠蘿沒命地跑著,最后躲在一間廢棄的瓦房里。那個人的手電筒的光照向四周沒有看到我倆的人影,他的腿腳不方便就不敢繼續向前走了,然后他大罵一聲離開了。

我和菠蘿還是不敢出去,那一夜我們就在廢棄瓦房里睡了一夜。此時已經是深秋,夜晚有些冷,菠蘿緊緊地抱著我,打著哆嗦睡著了。我緊張到手心里冒汗,心跳加速跳動不能平息,一夜未睡終于盼到了天明。

“我們是逃出來了嗎?”天剛剛亮,菠蘿睜開睡眼,我雙手摟著她,冰冷冰冷的。

“嗯?!蹦鞘沁@一年來,我第一次聽到菠蘿說話,她灰頭土臉露出了一個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葉子已經開始掉落了,那幅風景很美很美。

牽著菠蘿的手沿著公路走了很久終于看到了城市的跡象,這段時間私藏了幾元錢,來到一家水果攤兒前,菠蘿看著琳瑯滿目的水果,眼睛里泛著光芒。

我說:“選一樣吧,買給你吃?!?

菠蘿不假思索地拿起了一串切好了的菠蘿,我付給老板兩元錢,她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那我以后就叫你菠蘿了?!?

她點點頭把第二口菠蘿遞到我嘴邊。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辈ぬ}的蜜水順著我的嘴角淌下來。

“記不得了,總之那里有大海,夏天的時候爸爸總是抱著我到海邊玩,海風很涼爽,石頭縫里還能摸到小螃蟹呢。”

“真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逃出去的生活是比原來更困難的,我們沒有住所也沒了食物,我發誓堅決不再乞討茍活。我們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的雨棚下借宿了一晚,隔天肚子餓得直響,菠蘿病怏怏地躺在地上,這時突然一個硬幣從天而降,一位路人給我們施舍了一塊錢,我沒有本能地低一下頭卑賤地說謝謝,這是我必須戒掉的習慣。我撿起硬幣追上那個人把錢還給了他,我看著他不知所以的表情很滿足地笑了。

如果不是電影院隔壁餅攤兒的朱姨收留我們,也許在那個時候我們就會餓死在街頭了。

朱姨觀察了我們一天最后伸出一雙手。

“我店里缺個伙計,包你倆吃住,干得好再談工資。”朱姨穿著一條圍裙,兩只沾滿面粉的手搓啊搓啊也搓不干凈。

“現在有東西吃嗎?我妹妹餓了?!?

“大餅有的是?!敝煲讨噶酥负竺娴臄傋印?

“我干。”我扶菠蘿起來,一口答應。

“孩子,跟我學個手藝將來餓不死?!敝煲踢f給菠蘿一塊兒蔥油餅,她馬上狼吞虎咽吃起來,吃得有點噎,朱姨給她盛來了一碗南瓜粥:“涼些了,湊合喝吧?!?

朱姨對我們很好,她和老伴兒守著這家餅攤兒好幾年,兒子去了外地工作,家里店里都缺點生機,而我和菠蘿正好填充了這點。

我在店里干得很起勁,學得也很快,當然吃得也多,個子一下子躥了不少。朱姨把菠蘿送到了幼兒園,我想我十幾歲了上不上學已經無所謂了,菠蘿妹妹不能不上學,這一點和朱姨的想法是一樣的。

生活的確是忙了一點,卻是無比快樂的,那種快樂是自從我走丟了以后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的。我每天早起出攤兒,然后看著菠蘿蹦蹦跳跳地去上學,中午喝一碗朱姨熬的粥,不忙的時候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翻著今天的報紙,從一開始字都認不全到后來連廣告都看得津津有味,晚上再聽菠蘿給我講今天學校里又發生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最后笑著滿足地睡著。

這樣的日子安穩地過著,直到朱姨老伴兒病危住院,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匆忙趕回來,全都亂了陣腳。

朱姨老伴兒在醫院躺了幾天,餅攤兒也關了幾天門,我每天送菠蘿上學然后去醫院給朱姨他們送點飯,看著醫院似曾相識壓抑的白色,有點胸悶,喘不上氣來,仿佛壞的事情即將到來。

醫院下發死亡通知書的時候,我和菠蘿都在,朱姨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菠蘿也跟著哭了起來,朱姨兒子背對我們呆呆地站著。

那天起,朱姨幾天沒有說話,店也關了幾天,菠蘿也不敢吵不敢鬧,日子過得相當安靜。

幾天過后,朱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老伴兒走了,這店我自己守不下去,手藝你也學得差不多了,我兒子不干這行,這家店在這兒十幾年了,是街坊鄰居的一個念想,你在我這兒干了一年多,也沒給你工錢,這家店就給你了,忙的話就再雇個人,別砸了招牌,有空的話我幫你帶著菠蘿。”

朱姨很消沉,沒聽我的回答就轉身離開了。

那天過后,她回了老家辦喪事,我備齊貨物準備干活。正值暑假,菠蘿放了假留在店里給我幫忙。

我一個人忙里忙外,一連幾天,菠蘿也跟著我吃苦受累。由于沒有顧得上她的身體,她得了感冒,我亂買了一些藥給她服下也沒見什么起色,心里面亂哄哄的又不巧烙餅的鍋爐壞了,怎么修也修不好。想想也好,就當放一天假讓菠蘿好好睡一覺養養病。

我租來一輛三輪車,把鍋爐牢牢拴在后面,給菠蘿服下藥后便開著三輪車去修鍋了。由于不熟悉路來回繞了幾圈,找到那家修理店的時候店已經打烊了,老板告訴我二十分鐘車程的距離還有一家修鍋爐的地方,那家關門晚應該能修,并且告訴我沿著高架橋在下面一直開就好了,看到一片平房就到了。

我就沿著高架橋一直開一直開,記得過了很久,直到我看到了那片樹林,那間瓦房,才突然明白我騎行的這條公路就是幾年前我和菠蘿出逃時走的那條路。

我走錯路了,不祥的預感在我心里猝不及防地爆炸,我必須得掉頭回去。

我將油門踩到底,一路上匆匆忙忙不顧一切地往前沖,車子卻在這時沒油了。我束手無策地站在馬路中間,天色已經很晚,鮮有車輛過來且都避開我行駛過去。

沒辦法,我推著車子走在這條曾經拉著菠蘿走過的道路。

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菠蘿像是睡著了,只不過額頭很燙很燙。我出去忙活了一陣再回屋的時候菠蘿醒了,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哥,我難受?!?

“起來喝點水吧,明天再不好咱就去醫院?!?

“哥哥你說什么?”菠蘿的語氣很弱,聲音很小,其實我是聽見了這句話的,但是沒有在意,喂她喝了一杯熱水給她蓋好被子,我也很累就在旁邊睡著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叫菠蘿起床,連叫了好幾聲,晃了她半天,菠蘿迷糊地睜開眼,臉蛋與眼睛都紅彤彤的,眨眼的動作她做得很慢,像是閉上眼睛之后就很難再睜開。

我感到不安,給她穿好衣服,抱起她就去了醫院。

在醫院兩天,醫生說已經退燒了,但是表情凝重。

“發燒燒壞了耳蝸,造成了聽力能力的殘缺,不過這種耳聾有可能只是暫時性的?!闭f完,醫生就轉身離開,菠蘿睜開眼睛看著我在床頭默默掉眼淚。

“哥,你說話啊,你說話啊?!?

我背著菠蘿回來,鍋爐還是沒有修好,她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昨天的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遇到不認識的字就空過去,讀著讀著就突然哭了,她的哭聲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

“哥,我是不是聽不見了?你說話啊,我是不是聽不見了?”我一把把她抱住,她哭得越來越猛,直到聽不見哭聲,但是咧著嘴,滿臉淚水,看不見眼睛。

“怨哥哥,怨哥哥?!彼僖猜牪灰娢艺f話了。

那天起,菠蘿沒有再去幼兒園上學,朱姨有空就給我倆送一鍋粥并教她認幾個字。老伴兒走了之后,朱姨好像瞬間老了,腿腳不靈敏了,眼睛也花了,她經常把貨架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安靜地看著馬路對面那顆年邁的梧桐樹,自言自語地說些什么,一說就是很久。

菠蘿起得比我還早,是她搖醒了還在睡夢中的我。我很吃力地倒出幾斤面粉然后倒上水躡手躡腳地和起面來。

我拉起卷簾門擺出貨架準備出攤兒,那是一個連下幾天雨后終于放晴的早晨,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冷了不少,還沒來得及給菠蘿置辦兩件厚一點的衣裳,看她在晚秋的風里微微打了個冷戰。

那天餅爐莫名其妙地又壞了,能感覺到似乎又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我手忙腳亂地怎么也修不好,菠蘿在外面把架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鍋里熱著昨晚剩下的粥快要沸騰了。

菠蘿的父母就是那個時候突然出現了。

我在店里面聽見有人喊“爸爸媽媽”也沒在意,可隔了一會兒察覺到那是菠蘿的聲音,我放下手中的活兒急忙大邁兩步到門外。

菠蘿的母親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戴著彩色的紗巾,看上去很消瘦,她的父親站在后面摘掉眼鏡擦拭著淚水。菠蘿緊緊抱住她的母親,大哭大叫著,后面還跟了兩個民警。

她的母親似乎有很多話要對菠蘿說,嘴里一直念叨個不停,可菠蘿擦著眼淚直搖著頭。

“她的聽力出現了問題。”后面的民警說。

她的母親“嘩”的一聲跪在地上依舊緊緊抱著菠蘿。

“媽媽對不住你啊!”她號啕著,引起很多路人的圍觀。我感覺自己站在那里有點多余和尷尬,于是我轉身往店里走。

“哥哥!哥哥!”菠蘿叫著我,跑向我。

我們一起吃了頓中午飯,挑了附近一家很高檔的餐廳。從見面后的所有時間,菠蘿母親的手一直緊緊攥著菠蘿的手,始終沒有再放開。席間,她的爸爸媽媽一口一口地給她喂菜,她看起來有點不習慣,盯著一桌子的大魚大肉閉著嘴發著呆。

“孩子,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不回家?”她的父親問我。

“我是個孤兒,那家餅攤兒就是我的家?!蔽易谀抢锔沙灾煌氚酌罪垺?

“來,孩子,夾點菜吃?!彼麑⒁淮笃筒藠A到了我的碗里。

我一口吃掉,眼淚就開始往下掉。

“你們是不是得帶菠蘿走?”我抬起頭,眼光兇兇的,突然發現和菠蘿的親生父母搶人沒什么勝算,一陣無力后就服了軟,眼神變成了哀求。

“等她長大了,就讓她回來看你?!彼母赣H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直接跳過了這個問題給出了后來的承諾。

“她愛吃菠蘿,記得多給她買一點吃。”我把飯碗舉得很高幾乎遮住了臉,快速扒著半碗米飯。菠蘿還是看到我哭了,從座位上下來,拉了拉我的胳膊,又緊緊抱住我。

“哥哥,我會回來看你的?!?

沒做多少停留,也沒什么行李好收拾,她們在當天夜里就啟程回家了。

走之前,菠蘿父親給我留了一沓錢,挺厚一沓,我沒法估計錢的數量。

“謝謝你了小伙子,我們會給她最好的生活讓她忘記這段童年的,這錢你拿著吧?!?

我沒有拿硬生生地塞了回去,沒有和他理論什么是最好的生活和為什么要忘了這段童年忘了我,嘴角露出很不熟悉的微笑然后說:“叔叔,這些錢你留給她買菠蘿吃吧?!?

“我的意思是,你也忘了她吧,也別去找她,這段經歷或許是她人生最大的污點?!?

菠蘿搖下車窗,扒著窗戶伸出頭來看我,她沒有喊我,只是安靜地看著,就像她第一晚睡著時一樣安靜。

她的母親在旁邊將她的頭摟了回去并搖上了窗戶。

那輛車就開遠了。

菠蘿走后,我自己一個人守著餅攤兒沒了生機,偶有幾個熟人問我那個小妮子哪里去了,我苦笑著閉口不提。突然落單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壓抑,失去了生活的動力,也沒人陪我說話,索性把餅攤兒關了幾天門,躲在里面睡覺。

菠蘿走后差不多一個禮拜的時間,電話突然響了,陌生城市陌生的號碼,接起電話之前我就有預感這一定是菠蘿打來的,所以在手機還沒來得及放到耳邊的時候便迫不及待地問出那句話:

“菠蘿,是你嗎?”

“哥,是我啊,我又能聽見你說話了。”

“真的嗎?”

“嗯,真的?!?

第二天天亮,我去朱姨那里要了一碗粥喝,喝完一陣飽腹感,仿佛聽見了大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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