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凈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笔愤M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緣故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都頭,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那兩個都頭答道:“大郎,你兀自賴哩!現有原告人李吉在這里?!笔愤M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笔愤M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笔愤M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里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要鬧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蹦莾蓚€都頭卻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笔愤M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后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里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迭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里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拽扎起,把莊后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里面火起,都奔來后面看。
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了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后,和小嘍啰并莊客,一沖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里攔擋得?。『竺婊鸸鈦y起,殺開條路,沖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并李吉。史進見了大怒,“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頭勢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樸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家一樸刀,結果了兩個性命??h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眾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眾官兵不敢趕來,各自散了。史進和朱武、陳達、楊春并莊客人等,都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嘍啰,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的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敝煳淙说溃骸案绺缧萑?,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又作商議。若哥哥不愿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難留。我想家私什物盡已沒了,要再去整頓莊院想不能夠。我今去尋師父,也要那里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敝煳涞溃骸案绺绫阍诖碎g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笔愤M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玷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提?!笔愤M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裹,余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戴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項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揸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啰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樸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往延安府路上來。但見:
崎嶇山嶺,寂寞孤村。披云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落日趲行聞犬吠,嚴霜早促聽雞鳴。
史進在路,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一個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里也有一個經略府?!澳菐煾竿踅填^在這里?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里來,揀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辈璨┦奎c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里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笔愤M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么?”茶博士道:“這府里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入走進茶坊里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怎生結束,但見:
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后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絲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絳,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干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個提轄,便都認得?!笔愤M忙起身施禮道:“官人,請坐拜茶。”那人見了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灑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甚么?”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史進拜道:“小人便是?!濒斕彷犨B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史進道:“正是那人?!濒斶_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里。灑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里,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濒斕彷犕炝耸愤M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灑家自還你?!辈璨┦繎溃骸疤彷牭圆环?,只顧去?!?
兩個挽了胳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狈珠_人眾看時,中間裹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棍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史進看了,卻認的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崩钪业溃骸百t弟,如何到這里?”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崩钪业溃骸按∽淤u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濒斶_道:“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崩钪业溃骸靶∪说囊嘛垼瑹o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濒斶_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中飄蕩。怎見得好座酒肆,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三人上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里坐下。魯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得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币幻驿佅虏耸摺⒐钒妇?。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魯達道:“問甚么?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本票O氯?,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吩咐買來。”魯達道:“灑家要甚么?你也須認的灑家,卻恁地教甚么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灑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濒斕彷牭溃骸翱墒亲鞴郑∧闩c我喚的他來?!?
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后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里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
膨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懷憂積恨。
那婦人拭著眼淚,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里人家?為甚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里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