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古巴歷險記
- (美)尼爾森·德米勒
- 5206字
- 2020-06-08 17:57:10
岸上,杰克推著小車回來了。“喂,那幾個豌豆佬在船上了嗎?”他朝我喊。
嗯,他們如果在船上,會被杰克這句話氣得立即下船離開。文化多元、性別平等……眼下時興這些東西,可杰克·科爾比全都不在乎。不過,對于在基韋斯特生活著的數量不少的同性戀者和異裝人士,杰克卻沒有另眼相看。“那回事,每個人都是要做的嘛。”這可以看出杰克的信條。
我和杰克一起把小推車上的東西搬上船。我發現,他買了兩瓶走私過來的古巴朗姆酒,一公升裝的羅恩·卡尼,還有同樣也是一公升裝的羅恩·圣地亞哥。他還采購有可樂、青檸、一袋冰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好些零食。“緬因”號本身并不是專門的派對用船,不過,這幾年我也接了些有意思的訂單,其中就包括幾次客人最后都喝得醉醺醺的狂歡派對。船長和大副在船上的時候當然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但是,那幾次,船停好了之后,杰克和我倒也陪著客人盡了盡興。干這份工作,有時候確實也能撈點額外的福利。
我們把所有東西都搬進船艙。而后,杰克走上船頂。他坐進釣魚椅,又點上一根煙,問道:“那是些什么人?”我打開一罐可樂,坐到他對面的椅子里,“我在綠鸚鵡酒吧遇到了一個邁阿密來的律師,他叫卡洛斯。他還要帶兩個人來,其中一個是女的。”
“不就是出海看看日落么,為什么他先要在‘綠鸚鵡’和你見面?”
“可能因為他想感受并瞻仰一下有名的‘綠鸚鵡’酒吧吧。”
“真的?”杰克狠吸了一口口中的煙。他問來問去的那些問題,我想要回答的卻總是很少。杰克給我打了三年工,非常明白這一點。但是,這一次我卻要在古巴人到來之前把釣魚比賽的事情和他說清楚。至于那個秘密任務,他也要知道。
杰克·科爾比年近七十,但他又高又瘦,體型保持得很好。一頭薄薄的棕色長發梳向腦后,但他那堆胡茬總是一副三天沒打理過的樣子,皮膚黑得好像被放進烤面包箱里忘記取出來。牛仔褲加運動鞋是杰克永遠的衣著,從來不穿短褲和拖鞋。今天,他身上還是他最愛的那件前襟上寫著“我剛殺人”的T恤衫。
我向杰克建議:“今晚你還是穿那件‘緬因’號T恤吧。”
“遵命,長官!”
杰克并不打算“遵命”,也沒把我看成什么“長官”。他的弦外之音其實是“我去你媽的”。有時候,他會叫我“captain”,也不知道他是在稱呼我過去在軍隊的職位,還是指我現在這份擁有執照的船長工作。(譯者注:captain有隊長和船長兩種意思。)當然,這不重要,他只是借此機會叫我“混蛋”。杰克也在陸軍部隊里當過兵。當兵的日子也許短暫,但軍隊里的等級烙印卻會伴你一生。就像杰克經常提醒我的那樣:“你可是國會動議批準的紳士和軍官!當然,你這人也是個天生的混蛋。”
部隊里可不鼓勵軍官和士兵稱兄道弟,這點影響也會和我們這些服過役的人相伴終生。不過,杰克和我卻有著同樣參加過戰爭所形成的心靈上的紐帶——我們淌過同樣的泥潭、在同一處血泊里滾打過——我倆很少你來我往吃喝應酬,不過我倆還是朋友。
杰克問我:“這一次你敲了人家多少錢?”
“兩千。”
“收獲不錯。”
“我和你對半分。”
“那謝謝了。但愿那個古巴妞長得好看點。”
“那位女士人家是有美國國籍的,只是是古巴裔而已。再說,你關心這個干什么?你他娘的都這把年紀了,除了動脈,身上還有哪塊地方能夠血液澎湃?”
杰克哈哈笑。“說來也是!我說,你是不是和你手下那幫大兵在避彈坑里邊膩得太久了,對女人再沒興趣了?”
我倒覺得自己和杰克膩得有點太久了。我發現,每次有他在身邊,我罵臟話的頻率都會超出日常水平。而且,我還會不自覺地模仿他那副自作聰明的樣子。這一次,我希望他可別給我添什么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杰克·科爾比第一次到“緬因”號上找活兒干的時候,正好穿著一件寫著“負傷的戰場老兵請求歸隊”字樣的T恤衫。他說,他聽說我也在陸軍部隊待過,所以選擇來投奔我。而且,他沒帶簡歷,而是拿著一疊DD-214,也就是陸軍的遣散通知書。通知書干干凈凈,被杰克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塑料文件夾里。通知書有著重要的意義,滿篇的軍事術語縮寫詞記錄了杰克·科爾比的軍旅歲月。
13a號文件里的東西向我說明杰克·科爾比是在1969年退伍的,另一份文件則顯示了他有著為期一年的海外從軍生涯。他得過不少嘉獎,其中包括越南服役勛章、戰斗步兵獎章、銅星勛章和一枚紫心勛章。我還記得,他在本土服役期間待過的地方包括帕特森和新澤西,佐治亞州的本寧堡則是他當兵的最后一站。杰克的軍隊編號以“RA”兩個字母打頭,這兩個字母標志著他待的部隊是“常規陸軍”(regular Army)。
也就是說,他志愿在軍隊當中服役了三年。他的軍隊職務技能編號“11-B”是“步兵”的意思。“相關民事技能”那一欄里則寫著一個“無”字,這一點倒是跟我一樣。杰克是個一等兵。以他三年從軍外加一次在越南的海外服役的經歷,這個職位實在不高。由此我推測:要么他是被部隊開除了,要么就是和長官鬧得很僵。不過,杰克是銅星勛章和紫心勛章獲得者,所以我也就雇了他。
我推測,卡洛斯在為這次古巴之行尋找愿意上鉤的笨蛋的時候,一定也知道了杰克曾經當過兵。那么,杰克到底愿不愿意在一把年紀的時候還去冒險呢?我很想知道。卡洛斯倒是說過,杰克這一次不會遇上任何危險。參加海釣比賽期間,他當然不會有危險。可是,一旦帶著六千萬美元踏上回家之路,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古巴海軍的炮艦到時可能會追著我們跑,如果在此之前我們還沒有被他們干掉的話。
好吧,我們今天真得好好聽聽卡洛斯和他那些客戶的任務介紹。其實,我這輩子曾經無數次地計算過自己的生存幾率。老話說得好,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的生存幾率不可能超過百分之五十。錢,是判斷危險系數的主要指標。卡洛斯那幫人愿意付我兩百萬美元,總不是要叫我大搖大擺走進古巴銀行,然后輕輕松松拿著六千萬全身而退吧?
“船長,你在想什么?”杰克突然發問。
“想古巴解凍的事。”
“古巴?”杰克幾乎叫了起來。
“你去過古巴嗎?”
“去個頭啊!爛地方一個!”
“去一趟沒準兒很有意思。”
“哼,越南還很有意思呢!”杰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又說,“嘿,我在杜瓦爾看到一件T恤特別有意思。”說著說著,他露出了笑容。“上面寫著:‘關塔那摩:因為陽光而來,因為水刑而留’。”說罷,他笑出了聲。
杰克的生活和T恤之間的聯系可是越來越緊密了。在我看來,沒有車的人恐怕不會有搜集保險杠貼紙的習慣。不過,杰克已經和T恤難解難分了:T恤衫上的笑話就是他的“生命之書”。
我不太清楚杰克退伍后的生活經歷。按照他的說法,他由于醫療原因退役之后,一直待在佐治亞州的哥倫布市。他的一位戰友在越南陣亡了,而戰友的妻子正好住在哥倫布,杰克和她結了婚。我覺得杰克的這段婚姻應該已經走到盡頭了,至少在我認識他以后,他一直過著一個人的孤零零的生活。不過,既然他并未宣布離婚,沒準他的老婆已經死了。
我也有過自己的愛情。我訂過婚,未婚妻叫麥琪·弗萊明,同樣來自波特蘭。我在一次休假期間和她重逢了,小時候我倆可以算是一起長大的。我媽對她的家庭很是認可,這一點,在我媽他們看來,可比認可未婚妻本人還要重要得多。
長話短說,我先后兩次前往海外打仗,回國的駐地也和波特蘭隔得很遠。就這樣,我和麥琪聚少離多。那一次進醫院的經歷更是讓我倆的關系雪上加霜。而且,我那個時候的精神狀態不太好。腦子一團糟的時候,做事也會一團糟。我倆的關系也就被我搞得一團糟,然后我就到基韋斯特來了。畢竟,這里沒人會發現我的腦子一團糟。訂婚的事告吹了,讓我媽很不高興。我父親對此則未曾置評。我來到基韋斯特,他倆卻都覺得我很快就會回家。
讓我說說波特蘭吧。波特蘭是個好地方,居民有六萬五千。波特蘭歷史悠久,生活精致,最近還成了引領潮流的旅游目的地,并因此多出了無數的高檔酒吧和餐館。我覺得,波特蘭和基韋斯特實在很像,主要是因為兩個地方都是海港。不過,波特蘭那邊可沒人裸泳,特別是在冬天。我還記得城市里那些維多利亞風格的老屋,一想到它,就總有些東西鬧上心頭——當然不是鬧鬼,鬧騰的是無數的回憶。波特蘭是個適合度過童年時光的好地方,養老也不錯。不過,長大之后直至變老的這段歲月如果要耗在波特蘭,很多人可能真受不了。
不過,如果這一次真能大賺一筆,我也許會有其他的人生選擇。雖然麥琪已經結婚了,雖然我的父母還是老樣子,雖然我的兄弟已經搬到波士頓去了,但我還是愿意回到波特蘭,住進海邊那些船長留下的別墅,看著海面靜靜發呆……說起來,我還真是想念北方的暴風雪。
可樂喝完了。我站起身,望向了碼頭那一端的遠方。我的客戶仍然沒有出現。也許,他們經過討論,終于發現這個麥克米克船長并非他們要找的合適人選。倘若如此,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不過,我也可能會很失落,畢竟,這個星期再撞上一筆百萬美元大單的機會實在不多。
杰克問:“那幾個豌豆佬到哪了?”
“杰克,注意用詞準確。個人覺得,‘豌豆佬’指代的應該是墨西哥人吧。”
“這些地方的人全都沒有一點時間觀念,凡事都愛說什么‘ma?ana,ma?ana’。”(譯者注:西班牙語,有明天再說的意思。)
“誰沒有時間觀念?你這個美國佬不也一樣?”杰克哈哈大笑。
杰克的世界觀、杰克的偏見,都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共性。反正我是這么認為的。很多時候,杰克都讓我想起了我父親。在我看來,我父親的種種生活經歷仿佛都發生在異國他鄉。我不了解杰克·科爾比,也不了解我的父親韋伯斯特·麥克米克。他倆的腦子都有病,而且病根都在于一場有病的戰爭。當然,他們的病根和我的病根又不一樣。而且我覺得,我父親和杰克都想回到他們戰斗過生活過的那個異國他鄉。相形之下,我們這一代人可沒有什么懷舊的思緒。畢竟,陳年舊事是我們的病根。就像那一次,我父親曾對我提起:“對往事的記憶都和現實有關。”說出如此具有哲理的話,對他來說可是實在少見。
未來?我的未來看上去也不大樂觀。也許,銀行賬戶里多出幾百萬美元會讓我的未來光明一點吧。
這時,我終于看見了我的客人,他們就在船塢的那一頭。我看到了卡洛斯、一個老頭,還有一個年輕女孩。我聽見他們說:“我們的派對就在那邊。”
杰克轉動身下的椅子,喊了起來:“嘿,這女的好看!”
“留心點,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對杰克說。
杰克扭過頭盯向我,問:“什么事啊?”
“卡洛斯,也就是那個律師,給我介紹了一份三萬美元的差事。他打算包下‘緬因’號,去參加‘為和平而釣’錦標賽。”
“是嗎?那咱們要去古巴了?”
“這單生意我還沒有接。”
“為什么不接啊?”
“因為我需要先和你商量一下。”
“是嗎?好,你說。”
“這一次,由你負責把‘緬因’號開到古巴。”
“我?”
“沒錯。你會先到哈瓦那待上一晚,那里可能會有一個親善活動。然后去一個叫卡約吉列爾莫的地方參加海釣賽。然后回家。三個釣魚愛好者會和你們一起走,還有……”
“三個?就是他們三個嗎?”
“不是。你先閉嘴,聽我把話說完。他們會給你安排一位大副。這一趟出行要花十天。錢,咱倆五五分賬。”
“是嗎?這事我干。但你怎么不一起去?”
“我要飛到哈瓦那,然后在那邊和你碰頭,碰頭地點可能就在卡約吉列爾莫。”
“為什么?”
“我在古巴有其他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你不用知道。但是,咱倆會一起開船回基韋斯特。”
杰克瞪著我。
“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他嚷著。
我沉默不語,但心中已經認同了他的判斷。
杰克站起身湊近我,幾乎和我臉貼臉。
“聽我一句話,小帥哥,那次炸彈事故已經把你的運氣炸光了,還欠了銀行一大筆錢。你現在攪進這些他媽的亂七糟八的事情,還嫌不夠……”
“我已經決定了。杰克,你只管好好去參加那個海釣賽就行了。”
“說得容易!萬一你搞砸了,我是不是還得一邊躲著古巴海軍的炮艇,一邊載著一幫人亡命奔逃啊?”
“不會,又不是去搞偷渡。”
“那我在釣魚的時候,你準備干什么?”
“還不知道。”
杰克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接下來的一番話很有父親一般的愛意:
“你要是敢去,我就敢把你的腦袋擰下來,把你的脖子當便盆。”
“他們會介紹那邊的情況,我想聽一聽。”
“不用聽了!而且我是不會去的。”
“好吧。不過,這一趟可以賺不少錢,比三萬多得多。”
“真的?你需要錢?先偷偷地把該死的這艘船弄沉了,然后騙保不就行了?”
“有一期保金我沒交。”
“那就去搶銀行啊。搶銀行都比干這個要安全。即便你搶銀行被抓了,人家也不至于對你用什么酷刑啊。”
卡洛斯和那兩個人越走越近。那女人穿著白色牛仔褲、藍色馬球衫。她黑發長長,頭上扣著一頂棒球帽。她正大步向我們走來。
“麥克,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杰克,我跟你說,他們打算給我……給我們,兩百萬。”
“兩……多少?”
“我說了,我要聽他們介紹情況,然后再決定干不干。”
“你想得倒好!萬一你知道了情況又不打算干,你不就知道得太多了么?接下來你就會被……”他舉起手,對著自己的脖子比著“割喉”的動作。
“我分你五十萬。”
杰克安靜下來,然后說:“情況你一定好好聽清楚,反正我不會聽。”
“本來人家也什么都沒打算讓你聽。”
租船的幾位客戶終于走到了船舷旁邊。卡洛斯說:“這船漂亮。”
杰克和我同時伸出手,要把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士引上船。嗯,她的手握著真舒服。我的頭腦中,現在已經臆想出了不少我和她同游哈瓦那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