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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速之客

  • 饑餓的猿人
  • 袁博
  • 7341字
  • 2020-06-05 11:28:20

1

雪子像米粒一樣密密麻麻地撒下來。莽趴在洞口,饞饞地用舌頭接住了天上落下來的冰粒,居然嘗出了一絲甜味兒,好像它最喜歡吃的草籽兒。

“哇,哇”,莽嚷嚷著。它搖起掛在脖子上的月亮石,叮當作響。莽的媽媽咕咚,立即從洞穴的石槽里掏出一把草籽兒,扔進猛犸頭骨內;又轉過身,在洞外的石壁上抓了一把雪,覆在草籽兒上;隨后,把猛犸頭骨架在洞里的篝火上方。

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股誘人的香氣。

裊裊炊煙,沿著狹長的裂谷,向上升騰……

巨大的山脈伸出一道道由青黑色的山石和濁黃色的泥土擰成的枝干,綿延至大地的盡頭,深邃的山谷便處在山峰最頂端的枝杈上。眼下,無邊無際的冰雪填滿了整條峽谷。花與葉都在遙遠的秋天落盡了,只留下一排排光禿禿的樹干,突兀地插在陡峭的山脊上。

在幼猿莽的印象里,它們家一直生活在這里。家里一共只有三名成員:莽,莽的爸爸叉,莽的媽媽咕咚。莽是叉和咕咚的獨生子。它們家族過去應當有過其他成員,但莽從未見到過。在這里,春天可以捕野雞,夏天可以收集草籽兒,秋天可以采摘足夠度過一整個冬天的堅果,食物豐足。因此,這個小小的猿人家庭便一直在山谷里活動,漸漸地與外界隔絕了。

猛犸頭骨咕嘟咕嘟地響起來,草籽兒熟了。咕咚一把將莽抱回了洞穴,這對母子臃腫的體態顯得與這個以饑饉著稱的冰川時代格格不入。

食物的香味將叉引了回來,它扛著一柄樹杈制成的獵叉,獵叉上掛著一條小小的魚。叉湊向猛犸頭骨,把食指伸進熱氣騰騰的煙霧中,急不可待地拈起一撮草籽兒。

“啪!”一個耳光落在了叉的臉上,咕咚惱怒地把丈夫推到一邊——草籽兒是為兒子準備的,叉自然沒有權利分享。咕咚掂了一下獵叉上的小魚,不滿地哼哼著,把小魚丟進煮東西的猛犸頭骨中。猛犸頭骨又咕嘟咕嘟地響起了煮食物的聲音。

叉搔搔頭皮,慚愧地重新扛起獵叉,向洞外走去。它知道,它必須去獵取更多的食物。在萬里飄雪的冬季,鑿開冰面抓魚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叉踱到洞口,微微探出頭。但它馬上轉身回來了,跟在它身后走入洞穴的,是一只、兩只、三只……

食物的香味不僅將叉引回了洞穴,也引來了一大群不速之客。猿對食物的嗅覺格外靈敏,因為那種暖暖的、混合著陽光的香氣的炊煙氣味,與冷冷的、麻麻的冰雪味斷然不同。有煙味,就有同類的定居點,就有食物,這是流浪猿群的生存經驗。

轉眼間,五十幾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身披沾滿草渣、枯葉和塵埃的長毛猿全部擁進了洞穴,原本對一家三口而言很寬敞的洞穴頓時顯得擁擠不堪。

“嗚嚕嚕”,一只毛發花白的老年母猿伸出手掌,嘴唇夸張地動起來。它的腦殼上蓋著一個長有八叉大角的鹿頭骨,使它的樣子顯得更加特別。長著八叉大角的鹿頭骨,正是這個部落酋長的冠冕。

“嗚嚕嚕”“嗚嚕嚕”,其余的猿也攤開手掌,跟著發出相同的聲音,此起彼伏,在狹小的洞穴里回聲陣陣,顯得很有氣勢。

莽聽不懂它們的叫聲,茫然地望著它們,這是它第一次見到除父母之外的同類。

咕咚從洞壁的石鑿里取出了一些過冬用的堅果,分給這群陌生的同類,它覺得它們可能是餓了;叉則取下了掛在洞穴頂部的一塊干肉,遞給它們。款待來客,是叉和咕咚族群一貫的傳統,盡管已經很久沒有外來的同類造訪這里了。

流浪猿人們拍拍地上的灰塵,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抓起堅果和干肉大嚼起來,露出黃黃的丑陋的牙齒,不時從嘴角流下一串串亮晶晶的唾液。莽細細地打量著這群邋里邋遢的猿人,發現它們之間還是有區別的:有的雖然毛發因為長期未梳理而纏結在一起,卻還是色澤光鮮、油光閃亮的;有的毛發枯黃,沾滿了草屑與殘葉;有的根本分辨不清毛發原本的顏色,灰蒙蒙的,仿佛覆了一層厚厚的土,時不時有跳蚤在頭頂躥動,像一群在灰黃色的山坡上艱難地生存著的羚羊。莽默默地站在一旁,邊吃著草籽兒,邊瞧著,覺得很有意思。

一只個頭比莽稍小一點兒的瘦瘦的幼猿奇怪地咧著嘴,齜著黃得發黑的牙齒,扯著灰得發黃的頭發,踱到了莽的身旁。它狹長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莽,好似某種長有獠牙的獸。

莽困惑地望著它。它在莽的脖子上擰了一把。

很痛,莽哇哇地哭了,裝滿草籽兒的猛犸頭骨掉到了地上。

瘦猿一把將猛犸頭骨抱在了懷里,用黑黑的手大把大把地抓起草籽兒,塞入口中。由于塞得太急,瘦猿同樣細小的嗓子眼兒一時吞不下去,腮幫子便迅速地鼓了起來。

“咔!”瘦猿的腦袋被狠狠地捶了一下,腮部努力積攢起的草籽兒一時間都噴到了地上。一只比它高得多,也強壯得多的臉色黝黑的少年雄猿將猛犸頭骨一把從它懷中硬奪了過去。瘦猿沒去理會,慌忙抓起剛才吐在地上的草籽兒,以極快的速度將沾滿塵埃的碎屑貪婪地吞入腹中。

少年雄猿踱向一旁,肥黑的五官盡最大可能擠出了一絲笑容,粗碩的眼皮聚成了一條線。它小心翼翼地把盛著草籽兒的猛犸頭骨遞給頭頂別著一束紅纓穗的少年雄猿,仿佛那是一窩易碎的鳥卵。本來,黑臉雄猿的身材在少年猿中就已經顯得高大,這只少年雄猿卻比黑臉雄猿還要高出整整一頭,色澤亮麗的紅纓穗更使它顯得氣宇軒昂。紅纓穗雄猿大大方方地接過猛犸頭骨,拈起一撮草籽兒,慢條斯理地放入自己的口中。它斜起眼睛,將眉毛微微皺成了彎月狀,打量著那只趴在地上撿拾草籽兒的瘦猿,神情中分明含著一絲不快。

在莽看來,瘦猿吞食草籽兒的樣子確實惡心,以至于根本就不像是一只猿人應當做出來的動作。莽忽然覺得,自己什么東西都不想吃了。

這些不速之客風卷殘云般將叉和咕咚遞給它們的食物一掃而空。“嗚嚕嚕”,毛發花白的老母猿又發出了莊重而威嚴的聲音。“嗚嚕嚕!”“嗚嚕嚕!”聲音在洞穴的四面八方雷霆般響起。老母猿看起來很特別,無論是在它張開嘴巴還是閉起嘴巴的時候。

當老母猿閉起嘴巴時,它臉上所有暗灰色的線條都一齊垂向下方,嘴角耷拉著兩團晃晃蕩蕩的皮囊,像兩只被胡亂團起的布袋,又好似兩只腐朽得不成樣子的核桃,顯得丑陋而衰老。然而,一旦老母猿張開嘴巴,它稀稀拉拉的牙齒立刻蠻橫卻又不失風度地亮相,彎彎的下巴骨頓時驕傲地凸起,猛地將面部所有深刻的紋路推向上方,鑄成一座座威嚴的縱橫交錯的山峰與峽谷。

莽用小手揩去了鼻梁上的淚珠,笑了起來。它或許是覺得這種打雷似的儀式很好玩,或許是覺得老母猿的樣子有著許許多多可以細細琢磨的獨到之處。

莽的父母卻并不這么想。咕咚下意識地向放置干果的石鑿退了退,希望用自己的便便大腹遮住外來者的視線。

然而,這是徒勞的。

老母猿的力氣顯然與它遍身皺紋的樣子毫不相符,它猛地將咕咚推到了一邊,用兩只粗碩的臂膀將石鑿中的堅果撒向自己的兒孫。

“嘩——”像在飆風中炸開的暴雨,金黃色的果實在半空飛舞,漫天席地,甚是壯觀。

2

這是一個猿人大遷徙的時代,沒有什么能阻擋猿人遷徙的步伐,對于食物的向往驅動著猿人部落轟轟烈烈地朝著所有未知的遠方進發。世界如同一片浩瀚無邊的原野,來自各地的猿人部落在遷徙的滔滔洪流中在原野上相會。從疾風吹過的歐亞大草原,到遮天蔽日的南方熱帶雨林,從白雪皚皚的高山之巔,到黃沙飛揚的荒漠戈壁。不同的環境孕育了不同的智慧,不同部落的相遇開啟了全新的未來。

莽隨著父母,和雷母老猿的部落一道,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流浪旅程。因為,它們儲存的所有越冬食物已經全部被雷母部落分食了,它們不得不告別熟悉的家園。雷母老猿走在隊列的最前方,它沉穩而有力地一大步一大步跨著,使跟在隊尾的莽不得不一顛一跳地在雪地上小跑,累得吐出大團大團濃重的白霧。

雷母大喝一聲,隊伍停止了前進。

雷母轉過身,大步走到莽身前,一把將莽扛在了自己的肩頭。雷母枯干得像老榆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掌輕輕地拂過莽的肚皮,讓莽覺得有點兒不舒服。雷母的脖頸微微向后仰了仰,讓自己的一頭白發緊緊地貼住莽圓滾滾的肚皮——莽被牢牢地扛在了雷母的雙肩上。

兩只強壯的雄性猿人從隊列走出來,示意要幫助雷母背莽,卻被雷母低低的吼聲喝止住了。但是,體態臃腫的莽確實不輕,壓得雷母佝僂起原本就有些彎曲的后背,累得它每走幾步就要咳嗽一聲。雷母寬闊的嘴巴深深地凹陷進圓鼓鼓的額頭和凸出的下巴中央,形成了一條微微向上揚起的線。

雷母吆喝了一聲,隊伍繼續前進。

雷母冰涼的頭發牢牢地貼著莽的肚皮,使莽格外難受。一旦難受,就無法管住排泄的閘門。“嘩——”一股看不見的水線流下來,在雷母的頭頂蒸起一團溫暖的熱浪。

雷母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或者,雷母并不在乎。

雪停了,天空放晴。晴空上鋪著一片片白凈的云。黛青色的遠山枝葉一樣地勾連在一起,披著一頭雪白的發。

隨著行進的腳步,路上的一切在悄悄地往后退,一會兒就不見了,而新的景致又撲面而來,嶙峋的怪石、峨峨的青松不停地在莽的眼前閃爍。這是莽第一次見到一個可以變幻得如此絢爛多姿的世界。在過去,莽的生活范圍僅限于洞口附近的一小塊土地,咕咚從不讓它離開那里半步。流動多變的景色,使莽覺得有些不安。它無奈地抓緊雷母濕濕的頭發,雖然這一頭亂蓬蓬的毛發扎得它的肚皮很不舒服。

雷母有意無意地把脖頸往后靠了靠,冷冰冰、水淋淋的頭發又貼住了莽的肚皮。

3

莽感覺有一點兒恐懼,但這種恐懼似乎又沒有緣由:雷母老猿總是笑瞇瞇地分配給莽一家豐盛的食物,還時不時慈愛地捏捏莽圓嘟嘟的腮幫子,樂呵呵地咧出一嘴七零八落的牙齒。只是,分配的食物讓莽有些難以下咽,雖然這些食物幾乎已經和雷母老猿自己的食物一樣了。

這是一個以采集野果和撿拾腐肉為生的部落。冬天既然沒有野果可食,就只能以雪下結冰的腐肉為主要食物來源。白天,叉和咕咚跟著大家一起采集食物,莽就獨自守在部落里。

莽把石子彈到一面光禿禿的石壁上。

石子彈了回來。

莽再把石子彈出去。

石子就在這一方狹小的天地中,來來回回,懸浮在半空,呈現出一道灰灰的線,讓莽覺得很有意思。如果不是因為一股使莽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氣味,它或許可以一直這么自在地玩到太陽落山的時候。

那種奇怪的氣味蠻不講理地刺激著莽的鼻腔。那種氣味,就像一團爛麻繩在陰濕的石穴里放了三年五載之后散發出來的味道,逼得莽不得不將小石子丟到地上,用手捂住鼻子。

還沒等莽反應過來,一只臟兮兮的腦袋骨碌一下就貼到了它圓滾滾的肚皮上。這只腦袋上的一雙眼睛紅紅的,左臉腫起了一塊,好像是剛剛被打過的樣子。留有隔夜的白色唾痕的嘴角漸漸咧開了笑容,直至放肆地笑出了聲音,齜出一排污跡斑斑的黃黑色牙齒。

隨后,黃牙的頭抬了起來,又微微伏下身,彎成一張瘦弱的弓。它把眼睛瞇成一條細長的線,打量著莽那與眾不同的渾圓的肚皮,好似一只饑餓的貓。

莽愣愣地坐在原地,手足無措,索性也就不再動彈。

黃牙伸出一只手掌,搭在莽的肚皮上,輕輕彈了彈,漸漸又變成了一種很均勻的撫摸,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手印。

黃牙半睜著眼睛,顯得滿足而快樂。

莽覺得有些委屈。于是,它的眼角滲出了幾滴淚珠,又連成一串淚線,落在黃牙雞爪似的手上。

黃牙的眼睛突然睜開,手忙腳亂、膽戰心驚地逃遠了。

日將暝,起起伏伏的山巒吐出淡藍色的煙霧,像是白晝的最后一聲嘆息。

乳白色的炊煙在宿營地上空升騰,是一天勞作結束的信號。食物采集者們帶著各自收集到的食物,從四面八方向營地集合,迎接一天當中最美好的時光——進食時間。

進食,是猿群最重要的事情。由于食物匱乏,它們每天只能在晝夜交接之際進食一次。即使是這一頓,每只猿分得的食物數量也是有限額的。

但猿人們并不在乎。猿群的老老少少迫不及待地圍坐在篝火旁,充滿希望地想象著那份屬于自己的食物:半塊熊吃剩的野豬肝,或是從猛犸腿上刮下來的一團腐肉,或是從雪底下挖出的一捧棕黑的堅果……

干枯的木柴在火光中噼啪作響,每一個部落成員的眼睛里都映出了溫暖的顏色。白天嘰嘰喳喳的喧囂聲消失了,這是部落最靜謐的時刻。

食物,是部落中最重要的物品。那些身強力壯的采集者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一天獲得的全部食物高高地捧起,像是捧著一件圣物。這些雖然是它們一天的勞動所得,但并不屬于它們。

雷母老猿從自己的兒孫們手中一一接過食物,統統放入了一個巨大的猛犸頭骨內。在輪到叉一家時,叉愧疚地擺了擺手。過去,叉使用獵叉捕魚狩獵為生。在眼下這個食物采集的團隊里,它既不知該如何從冰天雪地中挖掘腐肉,也不知道如何從干枯的樹枝上采集堅果。加入這個部落后的幾天來,它一無所獲。

雷母把盛滿腐肉的猛犸頭骨穩穩地架在篝火上,空氣中彌漫開一股腐臭的氣味。

食物的香氣,使眾猿更加沉默了。篝火不再像方才那樣刺眼,逐漸暗淡下去。昏昏冥冥的篝火在猿們的面部輪廓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莽忽然微微抬了一下頭,把視線從火光中移開。

它發現,大家都在看著它。

準確地說,是在盯著它與眾不同的渾圓的肚子。的確,在這個普遍身材干瘦、肚子干癟的部族中,它圓滾滾的肚子顯得形態殊異、卓爾不群。

渾圓的肚子,使莽成了焦點。

莽直視前方,透過火光,看到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明潔的火焰映在它的雙眸上,在其中歡快地舞蹈。它是雷母的長孫,名叫壯,頭發里別著一束很具象征意味的紅纓穗。紅纓穗是雷母部落的傳家寶,這束紅纓穗顯示出壯在幼猿中的特殊身份。

它平靜地注視著莽,注視著莽的臉。

這是雷母部落中第一只關注莽的臉,而不是莽的肚子的猿。

壯微微笑了一下。

莽輕輕翹起嘴角,作為回應。

月亮升到了山巔,這是一輪滿月,像一只滿載食物的盆。

“嗚嚕嚕”,沙啞的聲音從雷母口中迸出,打破了山野的寂靜。

“嗚嚕嚕!”整個部族莊重地響應著。如同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眾猿齊刷刷地站起,向莽所在的位置圍攏過去。它們雙臂下垂,兩眼直視前方,就像一個個在曠野中尋找避難所的游魂。雷母老猿在最前方以極快的頻率吞吐著舌頭,兩眼翻白,望向月亮升起的方向。

莽撲到媽媽懷里,恐懼地哭了起來。咕咚一把將肥胖的兒子緊緊摟住,對它而言,保護兒子是最重要的責任。叉抓起那柄終日扛在肩上的鋒利的獵叉,準備拼死一搏。

奇怪的是,雷母并未率領部族做出任何向前撲咬的動作。它們的身體向下蹲伏,而后匍匐在地,呈現出無比虔誠的樣子。雷母無力地擺擺手,似乎是在安撫咕咚母子。隨后,輕輕地將它那瘦得連骨頭都清晰可見的老手搭在莽的肚子上,虔誠地點點頭,又退到一旁。

雷母低低地哼了一聲。

頭別紅纓穗的壯走上前來,微低著頭,拿手在莽的肚子上輕觸一下,便退下去了。對這種儀式,它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礙于族長雷母發出了指令,它才走上去做做樣子。

蹲伏在地上的眾多猿人卻顯然并不這么想,它們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魚貫而上,攤開瘦弱的手掌,誠惶誠恐地向前湊去,胳膊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微微顫動。當它們相繼觸摸到莽滿月一般豐盈的肚子時,都舒暢地笑了,就像久旱的狼尾草在雨水之中伸開葉脈時不知不覺間流露出的笑意。

這個肚子,代表著富足、飽滿、理想、愿望以及充足的食物。

這是一個巫風習氣濃重的部落。巫術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種無法滿足的匱乏,是一種充滿希望卻注定毫無希望的索取。

部落老老少少瘦削的面孔在莽的面前依次出現。它們安靜而虔誠地欣賞、觸摸著莽的肚子,在這個以撿食腐肉和干果為生的部落里,還從沒有過這樣的肚子。它們相信,通過觸摸,可以使自己干癟、討厭、總是像一個無底洞一樣的肚子充盈起來,充盈得如同今夜天上的月亮。

黃牙是最后一個走上前來的,它攤開雞爪似的小手,希望在莽的肚子上多停留一會兒,卻被雷母老猿一耳光扇走了。

這樣的肚皮,是全部落的圣物。想占便宜,自然沒門。

莽的肚皮在夜晚中白得發亮,在雷母它們的眼里,甚至還會發光,確實是一件實至名歸的圣物。

食物熟了。

雷母樂呵呵地率先將一塊帶著厚厚腐肉的牛膝骨塞進莽的懷里,帶著真誠的笑容。

莽卻被刺鼻的腐肉味熏皺了眉頭。

4

篝火漸漸暗淡下去,明亮的繁星、潔白的雪伴著山谷間的過客們進入了夢鄉。在香甜的美夢里,腥酸的腐肉味也化為了甜美的芬芳。風輕輕地搖擺,歌唱著古老的傳說。

莽的媽媽曾經跟莽講過自己部族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在這個星河欲墜的夜晚,古老的記憶化作了水波紋一樣的夢。

從地平線向下,走上九百九十七步,就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里的水,幽幽地、靜靜地流著:在壁上流,聚起淙淙飛瀑,雕琢著洞穴的形狀;在空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濕潤著古老的巖石;匯聚到低洼的地穴深處,形成一條條貫穿各處的地下暗河。

這是一個由水塑造的巨大洞穴。水的氣息,始終貫穿在這個巖穴的各處,使它保持著一份與世隔絕的幽秘。水,從長長的石鐘乳上滴落,潤濕尖尖的石筍,一滴一滴地刻畫著歲月的年輪。

地穴之內,杳杳冥冥,大大小小的石窟相連,藏著眾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叮咚、叮咚,悠揚有韻的聲音響起。

這并非水聲,而是部族中的所有成員在辛勤勞作的聲音。住在這里的部族,已經歷了數千年的滄桑,他們在墻壁上刻畫漂亮的符號,從山上伐取樹木裝飾自己的家園,制作了獵叉、魚鉤和種種形狀奇怪的狩獵武器,為的都是使未來更加美好。

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明朗的光線通過三個巨大的裂口投入洞穴中央最大的洞窟。三個裂口,就像三只明媚的眼睛,映著天空寶石般的碧藍色。溫煦的陽光流入這里,使一切變得暖融融、亮堂堂。

這里的人們,崇奉巫術,卻不至于因煩瑣的儀式而磨滅了用雙手把握生活的勇氣;用刻畫在墻壁上的符號銘記歷史,卻不至于沉迷于往日的輝煌而喪失了奮斗的意志;尊長愛幼,卻不至于因僵硬的秩序而取消了競爭的自由。

這是一個古老而文明的定居部族,他們曾經是真正的人,而不僅僅是猿人。

他們有著發達的食物儲存和食物采集技術,那些深邃的洞穴里藏著似乎永遠也吃不完的草籽兒、堅果、腌肉、熏魚……在這里,不存在饑餓,每個人都可以活得很長很長。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爺爺坐在洞穴中央最高處的石磯上,他莊重威嚴而又慈眉善目。他是部族的族長,大家都稱他為太公。他對成年人總是莊重威嚴,讓他們一刻不停地勞作,把好吃的食物搬進山洞;對小孩子則總是慈眉善目,打開倉庫,讓小孩子隨意挑選好吃的東西,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倉庫里,小路是由飽滿的草籽兒鋪成的,巖石是一顆顆碩大的松果,潮濕的洞壁上流著蜜,一條條好吃的魚掛在洞頂,像倒垂的石鐘乳……

太公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月亮石,這是部落的圣物,是一塊寶石,是部落酋長的飾物。當然,大家出于對太公的尊重,沒幾個人仔仔細細地看過這塊石頭。

太公有三個兒子,個個強壯有力、挺拔威武:老大虎背熊腰,可以抄起三丈長的獵叉刺殺南山猛虎——虎肉的滋味香甜滑膩,比蜜還要甜;老二雙臂過膝,可以將獵叉擲到九霄云外,射殺背抵青天的大鵬鳥——大鵬肉的滋味醇厚甘脆;老三可以潛入萬丈深淵,直搗蛟龍居住的巢穴——蛟肉的味道妙不可言,遠勝過河中的鰉、鱸、鰣、鳙,湖里的鯉、鰱、鲇、鯽。

大家就這樣幸福地生活在這里,吃著各種各樣美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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