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堯舜的禪讓
書名: 中國通史作者名: 呂思勉本章字數: 5374字更新時間: 2014-01-15 17:17:08
顓頊、帝嚳兩代,據《史記·五帝本紀》,沒有什么實事可述。《史記》系根據《大戴禮》。大抵這兩位君主,功業(yè)本不及黃帝、堯、舜,所以《易系辭》也把他略掉。
堯舜時代,第一個大問題便是“禪讓”;咱們現在且把他提出來研究研究。這件事?lián)妒酚洝匪洠牵?
(《五帝本紀》)堯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踐朕位。岳應曰:鄙德,忝帝位。堯曰: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眾皆言于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堯曰:然,朕聞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頑,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堯曰:吾其試哉;于是堯妻之以二女,觀其德于二女。舜飭下二女于媯汭,如婦禮。堯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從;乃遍入百官,百官時序;賓于四門,四門穆穆,諸侯遠方賓客皆敬;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圣,召舜曰:汝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讓于德不懌。正月上日,舜受終于文祖;文祖者,堯太祖也。于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堯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攝行天子之政,薦之于天;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堯崩,三年之喪畢,舜讓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
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預薦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之喪畢,禹乃亦讓舜子,如舜讓堯子,諸侯歸之。然后,禹踐天子位。堯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禮樂如之;以客見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專也。
(《夏本紀》)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而后舉益任之政。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
儒家的話,幾千年以來,就把他算做歷史;然而到底有個劉知幾,明目張膽攻他;《史通·疑古篇》。還有造《竹書紀年》這類書的人,也是對于儒家的話懷疑的。《五帝本紀正義》:“《括地志》云:故堯城,在濮州鄄城縣東北十五里。《竹書》云: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縣西北十五里。《竹書》云: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現在的《竹書紀年》,卻又是明以來的偽書。咱們現在,且引幾句非儒家的話看看。
《韓非子·外儲說》:堯欲傳天下于舜,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于匹夫乎;堯不聽,舉兵而誅殺鯀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諫曰:孰以天下而傳之于匹夫乎?堯不聽,又舉兵而誅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無傳天下于舜。
又燕王欲傳國于子之也,問之潘壽,對曰:禹愛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于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
又《忠孝》:瞽叟為舜父而舜放之,象為舜弟而舜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淮南子·齊俗訓》昔有扈氏為義而亡。注:有扈,夏啟之庶兄也。以堯舜舉賢,禹獨與子,故伐啟,啟亡之。
《韓非子》說得好:“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顯學篇》。非儒家的話,自然不足以服儒家之心;咱們現在,且再就儒家的話,校勘校勘。
(一)前文所引的《史記》,和《尚書》、《孟子》,都相同的。《史記·孟子列傳》“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趙岐《孟子題辭》“通《五經》,尤長于《詩書》”。那么,《孟子·萬章上篇》所說,一定都是《書》說了。史公、孟子,似乎同用的書說;《史記》上和《孟子》相合的話,是同源異流的。未必史遷曾見過《孟子》。然而把《尚書》古文家言和今文家言核對,就有不符的地方。《孟子》“帝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尚書大傳》“舜耕于歷山,堯妻之以二女,屬以九子也”。《初學記·帝王部》引。這是《尚書》今文家言。《書·皋陶謨》偽孔分做《益稷》。“無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釋文》“傲,字又作奡”。《說文》奡字下,“《虞書》曰:若丹朱奡,讀若傲”。又引“《論語》曰:奡湯舟”。這是古文家言,非儒家言,只有《淮南子·泰族訓》“堯屬舜以九子”,和《孟子大傳》相合。此外《呂氏春秋·去私篇》就說“堯有子十人”。《求人篇》說“堯妻以二女,臣以十子”。《莊子·盜跖篇》又說,“堯殺長子”。《韓非子·說疑篇》“其在《記》曰:堯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啟有五觀,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誅,皆父子兄弟之親也”。丹朱被殺,別處都沒有征驗;然而堯殺掉一個兒子,似乎是真的;這個兒子,恐怕就是奡。參看《癸巳類稿》卷一《奡證》。
(二)《小戴記·檀弓》“舜葬于蒼梧之野”,各種書都同的。《大戴記·五帝德》,《白虎通·巡狩篇》,《淮南子·修務訓》,《漢書·劉向傳》,《三國志·薛綜傳》,《呂凱傳》。又《小戴記·祭法》“舜勤眾事而野死”,《國語·魯語》同,鄭玄韋昭,都把葬于蒼梧之野解釋他。獨有《孟子》說:“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這句話,不知哪里來的。案《史記·五帝本紀》“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索隱》引《尚書大傳》“販于頓丘,就時負夏”。史公、孟子,似乎也是同用書說的。“遷于負夏”的遷,作懋遷解。《史記》下文“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一定是后人竄入。《史記》這部書,給后人竄亂的地方極多;請看近人崔適的《史記探原》。蒼梧零陵,到了如今湘粵的邊界似乎有被竄逐的嫌疑,劉知幾就很疑心他。所以今文家把他諱掉。這個“今文家”三字,是指經學真有傳受的人,并不是指古文既興以后的今文家。請看末一段。然而鳴條也是南夷的地方,舜禹果然“雍容揖讓”,如何舜會死在這里,諱了半天,似乎還是不能自圓其說。趙岐《孟子》注“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負海也”。這個“海”,是“夷蠻戎狄,謂之四海”的海,正是注釋《孟子》“東夷之人也”這一句。《呂氏春秋·簡選篇》“殷湯登自鳴條,乃入巢門”,《淮南子·主術訓》“湯困桀鳴條禽之焦門”《修務訓》“湯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歷山”。可見得鳴條和南巢歷山相近,正是所謂“東夷之地”。參看第六章第五節(jié)。——《書·湯誓序》正義引“鄭玄云:南夷地名”,已經微誤。至《書序》“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zhàn)于鳴條之野”,這個陑,本來是無可考的,偽孔硬說湯都偃師,桀都安邑,《正義》勉強附會,才生出“陑在河曲之南,鳴條在安邑之西”種種曲說來,參看第四章第二節(jié)自明。還有舜封象于有庳一事,也極為可疑。孟子答萬章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顧炎武就說“上古諸侯之封萬國,其時中原之地,必無閑土可以封也”。(《日知錄》)然而古人所說萬國、三千、千八百,實在是個虛擬之詞,并不是真有這些國度(參看第七章)。有庳蒼梧,地極相近;舜放象的地方,就是后來自己逃去的地方,這個疑團,更無從解釋了。
(三)《新序·節(jié)士篇》:“禹問伯成子高曰:昔者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吾子猶存焉,及吾在位,子辭諸侯而耕,何故?子高曰:昔堯之治天下,舉天下而傳之他人,至無欲也;擇賢而與之,至公也;舜亦猶然,今君之所懷者私也,百姓知之,貪爭之端,自此起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見,是以野處也。”這一段,竟說禹有私天下之心,和孟子答萬章的話,大相反背。劉向是個博極群書的人,《新序》又是雜采古書而成的,自然不能謹守家法。這也是今古文家,互相違反的一證。《書·甘誓序疏》:“……蓋由自堯舜受禪相承,啟獨見繼父,以此不服,故伐之。”這個說法,也必有所本。
(四)以上都是儒家說話可疑之處,還有他不說話的地方,也很可疑。《史記·伯夷列傳》:“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tǒng),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太史公這一段文字,是深苦于載籍上的話,和《書》義不合,《尚書》:虞夏同科(見義疏),太史公說“虞夏之文”,是指尚書而言可知。“堯將遜位……然后授政”是述書義;“堯讓天下于許由,……何以稱焉”。是述非儒家的載籍,“示天下重器……若斯之難也”,與“此何以稱焉”句相呼應。既不能一筆抹殺,因為有許由冢等實跡可證。《五帝本紀贊》:“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可見得太史公的學問,極注重實驗,他親眼看見了一個許由冢,又聽見許多傳說,然而六藝無征,自然要委決不下了。而又六藝闕然,無可考信的意思。然而據清朝宋翔鳳所考究,許由實在就是伯夷。他說堯舜時候的四岳,一共有三起人:第一起就是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個;第二次分做八伯,四個是兜、共工、放齊、鯀,余無可考。第三起就是伯夷等八人。見《尚書略說》,原文……“《周禮疏序》引鄭《尚書》注云:四岳,四時之官,主四岳之事,始羲和之時,主四岳者,謂之四伯;至其死,分岳事置八伯,皆王官。其八伯,惟兜共工放齊鯀四人而已。其余四人,無文可知矣。案上文羲和四子,分掌四時,即是四岳,故云四時之官也。云八伯者,《尚書大傳》稱陽伯,儀伯,夏伯,羲伯,秋伯,和伯,冬伯,其一闕焉。《鄭注》以陽伯為伯夷掌之,夏伯棄掌之,秋伯咎繇掌之,冬伯垂掌之,余則羲和仲叔之后,《堯典》注言兜四人者,鄭以《大傳》所言,在舜即真之年,此在堯時,當別自有人,而經無所見,故舉四人例之。……案唐虞四岳有三:其始為羲和之四子,為四伯;其后共等為八伯;其后伯夷諸人為之。《白虎通·王者不臣篇》先王老臣不名,親與先王戮力共治國,同功于天下,故尊而不名也。《尚書》曰:咨爾伯,不言名也。案班氏說《尚書》,知伯夷逮事堯,故在八伯之首,而稱太岳。《春秋左氏》隱十一年,夫許,太岳之胤也。申,呂,齊,許,同祖,故呂侯訓刑,稱伯夷禹稷為三后,知太岳定是伯夷也。《墨子·所染篇》、《呂氏春秋·當染篇》并云:舜染于許由伯陽,‘由’與‘夷’,‘夷’與‘陽’,并聲之轉。《大傳》之陽伯,《墨》、《呂》之許由伯陽,與《書》之伯夷,正是一人。伯夷封許,故曰許由。《史記》:堯讓天下于許由。(原注“本《莊子》”)正附全咨四岳巽朕位之語;百家之言,自有所出。《周語》大子晉稱共之從孫四岳佐禹。又云:胙四岳國,命曰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史記·齊太公世家》云:呂尚,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虞夏之際,封于呂,姓姜氏。此云四岳,皆指伯夷:蓋伯夷稱太岳,遂號為四岳,其實四岳非指伯一人也,……”據他這個說法,堯讓天下,就是讓之于四岳;和《堯典》“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的話正合;然而四岳里三個,倒就在“四罪”之中,《堯典》(偽古文的《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豈不可駭。儒者于此,沒有一句話疏通證明;讓國的許由,也不提及一字,一任非儒家去傳說,這又是什么緣故呢?又《史記·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yè)。”《正義》:“《列女傳》云:陶子生五歲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業(yè)是皋陶。”據此,則益是皋陶的兒子,禹是行禪讓,而皋陶死后,任政于益,反有世及的意思,這一層也很可疑。
以上所舉幾條,不過是彰明較著的;要是仔細搜尋起來,一定還有許多證據。總而言之:“唐虞揖讓”,“湯武征誅”,都是為公而不為私。孟子所謂“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實在是儒家的學說,并非實有其事。所以儒家是這樣說法,別一家卻并不是這樣說法。就是儒家里頭,古文家也還時時露出馬腳,只有今文家彌縫得完密——這是因為今文家的老祖師,都是親受口說于孔子,純粹是儒家的學說;古文家卻有些不純粹的古書做根據。請看近人井研廖氏的《今古文考》,南海康氏的《孔子改制考》,自然明白。咱們因此可以悟到兩種道理:
其(一)儒家的學說,都是孔子所創(chuàng)造,并沒有所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等的圣人。后世實行儒家之學,便是實行孔子之學;其“功罪”、“禍福”,一大部分,應當由孔子負其責任。且勿論其為是為非,為功為罪;孔子這個人理想的博大;他這學說組織的完密(看《孟子·萬章上篇》便見;這一篇的話,都是孔門的“書義”,上文已經說過了)卻很是可驚;所以當時有一部分人,很佩服他;說他是“集大成”,是“生民所未有”。一小部分的責任,后世的儒家,也應當分負的。
其(二)世界究竟是“進化”的,后世總比古人好。譬如“政體”,斷沒有后世是“專制”,古時候反有所謂“禪讓”之理。其余各事,都是如此;一部歷史,都要用這種眼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