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

【夜游宮】（貼上）膩臉朝勻罷盥，倒犀簪斜插雙鬟。侍香閨起早，睡意闌珊。衣桁前，妝閣畔，畫屏間。小景點綴懶婢瞌睡情況，亦趣。

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請過貓兒師父，不許老鼠放光。僥幸《毛詩》感動，小姐吉日時良。拖帶春香遣悶，后園花里游芳。誰知小姐瞌睡，恰遇著夫人問當，絮了小姐一會，要與春香一場。春香無言知罪，以后勸止娘行，夫人還是不放，少不得發咒禁當。（內）春香姐，發個甚咒來？（貼）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見兒郎。雖然一時抵對，烏鴉管的鳳凰？一夜小姐懆，起來促水朝妝。由他自言自語，日高花影紗窗。（內）快請小姐早膳。（貼）“報道官廚飯熟，且去傳遞茶湯。”（下）

【月兒高】（旦上）幾曲屏山展，殘眉黛深淺。為甚衾兒里不住的柔腸轉？這憔悴非關愛月眠遲倦，可為惜花，朝起庭院？自疑自解，總是無聊。

“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未分明。無眠一夜燈明滅，怪煞梅香喚不醒。”昨日偶爾春游，何人見夢。綢繆顧盼，如遇平生。獨坐思量，情殊悵怳。真個可憐人也。可知夢非無因。（悶介）（貼捧茶食上）“香飯盛來鸚鵡粒，清茶擎出鷓鴣斑。”小姐早膳。（旦）咱有甚心情也！

【前腔】梳洗了才勺面，照臺兒未收展。前次游園，濃妝艷飾；今番尋夢，草草梳頭，極有神理。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懂得夢中滋味，便覺一般睡起，兩樣情懷。（貼）夫人分付，早飯要早。（旦）你猛說夫人，則待把饑人勸。你說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貼）一日三餐。（旦）咳，甚甌兒氣力與擎拳！生生的了前件。“生生的了前件”即麗娘發問之意，意中有急于吃飯之事在也，只是癡情，并非禪理。

你自拿去吃便了。（貼）“受用余杯冷炙，勝如剩粉殘膏。”（下）（旦）春香已去。天呵！昨日所夢，池亭儼然，池亭儼然，可知眼前心上，都是夢境。只圖舊夢重來，其奈新愁一段。尋思展轉，竟夜無眠。咱待乘此空閑，背卻春香，悄向花園尋看。“尋”字是篤于情者之所為，后《冥判》隨風跟尋，止了此尋夢之案。（悲介）哎也！似咱這般，正是：“夢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行介）一徑行來，喜的園門洞開，守花的都不在。則這殘紅滿地呵！先領會落花流水，便自傷心。

【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前云“恁今春關情似去年”，因讀詩也。此云“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因做夢也，各有神理。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元來春心無處不飛懸。（絆介）哎！睡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

這一灣流水呵！敘出園中景色。

【前腔】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為甚”二字有思致。后柳生拾畫亦有“因何”二字，皆情竅發端處也。也則為水點花飛在眼前。是天公不費買花錢，則咱人心上有啼紅怨。咳！孤負了春三二月天。

（貼上）吃飯去，不見了小姐，則得一徑尋來。呀！小姐你在這里？

【不是路】何意嬋娟，小立在垂垂花樹邊。才朝膳，個人無伴怎游園？（旦）畫廊前，深深驀見銜泥燕，隨步名園是偶然。（貼）娘回轉，幽閨窣地教人見，那些兒閑串？此述陳老出入人觀望意，非甄夫人所戒也。

【前腔】（旦作惱介）唗，偶爾來前，道的咱偷閑學少年。（貼）咳！不偷閑，偷淡。（旦）欺奴善，把護春臺，都猜做謊桃源。（貼）敢胡言，這是夫人命，道春多刺繡宜添線，潤逼爐香好膩箋。錢曰：拾得夫人咳唾，輒敢唐突乃爾，宜小姐之惱也。從來家庭嫌疑，往往起于細微，臧獲之言，最所宜察。（旦）還說甚來？（貼）這荒園塹，怕花妖木客尋常見，去小庭深院。此述夫人廝撞著語也。

（旦）知道了。你好生答應夫人去，俺隨后便來。（貼）“閑花傍砌如依主，嬌鳥嫌籠會罵人。”（下）（旦）丫頭去了，正好尋夢哩。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曰“可是”，曰“似”，意自有在。故見景而猶若疑之，寫得神情恍惚。嵌雕闌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

呀！昨日那書生將柳枝要我題詠，強我歡會之時，好不話長。

話長是說不得處，即下曲觍意。吳曰：言之長也。

【嘉慶子】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話到其間觍。他捏這眼，奈煩也天；咱噷這口，待酬言。光景宛然如夢。夢中佳景，那得不一一想出，極力形容。四段已種麗娘病根。

那書生可意呵，

【尹令】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怎便今生夢見。索之三世，了不可得，乃得諾夢中，如之何弗思。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那些好不動人春意也。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闌，轉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掯”字深妙，有許多勉強意在。敢席著地，怕天瞧見。“怕天瞧見”，較畏人多言何如？野合者可發深省。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

夢到正好時節，“正好時節”，是半夢兒時也。甚花片兒吊下來也！

【豆葉黃】他興心兒緊咽咽，嗚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做意周旋”，非瀾浪語，乃追憶將昏時一種和愛情景。故著“俺可也”三字摹之。“慢掂掂”正與“緊咽咽”相對。等閑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那般形現，那般軟綿。才一會分明，又等閑昏善，描寫幽歡，色飛意奪。忑一片撒花心的紅影兒，“撒花紅影”，掩映夢情，麗語也。俗本作“紅葉”，謬甚。吊將來半天。敢是咱夢魂兒廝纏？

咳！尋來尋去，都不見了。牡丹亭，芍藥闌，怎生這般凄涼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淚介）

【玉交枝】是這等荒涼地面，此即昨日觀之不足者，何至荒涼若此？總為尋不出可人，則亭臺花鳥止成冷落耳。沒多半亭臺靠邊，好是咱瞇色眼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打方旋再得俄延，呀！“呀”字妙，乃寫出驚意。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壓黃金釧匾”，癡人謂柳郎太猛矣，豈知杜有無限推卻，柳有無限強就，俱于“壓”字中寫出。與《西廂記》“檀口揾香腮”，皆別有神解。錢曰：劉夢得詩“壓扁佳人纏臂金，”辭同意異。

要再見那書生呵，

【月上海棠】怎賺騙，依稀想像人兒見。忽迷忽悟，想出神來，試思夢與想所爭幾何。那來時荏苒，去也遷延。非遠，那雨跡云蹤才一轉，敢依花傍柳還重現。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陽臺一座登時變。

再消停一番。（望介）呀！無人之處，忽然大梅樹一株，梅子磊磊可愛。

【二犯么令】偏則他暗香清遠，傘兒般蓋的周全。他趁這春三月紅綻雨肥天，葉兒青，偏迸著苦仁兒里撒圓。愛煞這晝陰便，再得到羅浮夢邊。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愛梅陰而思晝夢，想見小姐此時倦極欲眠，故因長眠短眠想到葬處。本在牡丹亭上做夢，何以要葬梅花樹邊，真是不知所起。故下曲即以“偶然間”三字接落。

【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錢曰：子猷種竹，淵明采菊，亦是偶然遂成千古。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無處尋柳，決意守梅，麗娘是時已定以身殉夢之意矣。

（倦坐介）（貼上）“佳人拾翠春亭遠，侍女添香午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樹下盹。

【川撥棹】你游花苑，怎靠著梅樹偃？（旦）一時間望，一時間望眼連天，忽忽地傷心自憐。（淚介）（合）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錢曰：三曲皆有半斷句，非欲說不說也。是嗟嘆不足，故重言之。合句同而意別，在春香則摹揣不著之詞，在麗娘則追思無措之意也。

（貼）小姐甚意兒？

【前腔】（旦）春歸人面，整相看無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兒問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與題箋。小姐自說心間事，更不管春香知與不知，寫盡一時沉亂。（貼）這一句猜頭兒是怎言？（合前）

（貼）去罷。（旦作行又住介）行行且止，已解得回家難過遣耳。

【前腔】為我慢歸休，緩留連。（內烏啼介）聽，聽這不如歸春暮天，難道我再，難道我再到這亭園，妙在不再到亭園，若再圖生尋，便不能死守矣。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合前）

（貼）到了，“到了”二字，描神活現。小姐神思怳恍，春香不說，竟不知已到也。和小姐瞧奶奶去。（旦）罷了。

【意不盡】軟咍咍剛扶到畫闌偏，報堂上夫人穩便。堂上夫人還知之否？咱杜麗娘呵，少不得樓上花枝也則是照獨眠。

武陵何處訪仙郎，釋皎然

只怪游人思易忘。韋莊

從此時時春夢里，白居易

一生遺恨系心腸。張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