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兩口變三口

媽！從婚宴回來剛進家門，吳大明就憋足了勇氣，對于老太叫一聲。

為了這個稱謂，吳大明痛苦了一天，終于出了口，完成了這個討厭的義務。實際上，從小他對自己的母親，都極少叫出“媽”這個字眼兒。

哦。于老太只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真不習慣，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突然跑來喊“媽”，有點兒瘆得慌！

她終于明白了，以后家里不再是兩口人，而是三口人了。女婿正式成為這個家的成員。人家愿意來她家，她應該感激呵，誰讓她不想放女兒走呢！

于老太的家是個長方形的三居室。陰面是廚房和廁所，陽面是三間寬敞的住房。中間是客廳，兩邊一邊一間臥室。劉小同結婚后，就把自己的臥室當了婚房。好在臥室足夠寬敞，能放下包括大床沙發衣柜書桌等在內的諸多家俱。地上鋪著厚厚的紅底白花的地毯，永遠整潔有序，讓人想起家的溫馨。

吳大明按照劉小同的吩咐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放進壁柜，坐在書桌邊抽了一支煙，深藍色的棉布窗簾，讓屋里的光線很柔和。他想，如今我在BJ有了一個家，能歇歇腳了。

你怎么在這兒抽煙？一聲尖銳的喊叫，嚇了他一跳。劉小同滿臉怒容地站在他面前，又說，你不知道抽煙會得肺癌嗎？吸二手煙同樣危險！

吳大明一時征住，剛才，劉小同還是個嬌柔的新娘子，如何現在成了個滿臉橫肉的母夜叉？

劉小同突然醒悟，這可是新婚頭一天呵！便放軟了聲音，說，你一定要抽，就去陽臺吧。說著便打開了窗戶。

劉小同已經卸了裝，換了一身家居服。臉上皮膚粗糙發黃，身材也顯出粗壯發胖的跡象，那身鮮艷且松松垮垮的衣服，讓一位公主瞬間變成了婆娘。

吳大明默默地把煙在自己帶來的煙灰缸上熄了，又把煙灰缸收了起來。

媽叫咱們有事。小同說。心想，我得溫柔一點兒，我現在是個妻子了，可不能讓人家難堪，瀟瀟不是已叮囑我了嗎，結了婚就不能再大大咧咧，像個傻姑娘。瀟瀟從前也是個假小子，現在一招一式，還真有點兒淑女味兒啦。我也得改改！

于是，她把多余的話都咽了回去，輕柔地挽了吳大明，來到客廳。

于老太正坐在客廳看電視，見小兩口兒進來，便笑著說，現在咱家是三口人了，我請你們，是想商量一下過日子的事兒，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小兩口規規矩矩坐在于老太對面的沙發上，洗耳恭聽。于老太很滿意，多了個晚輩，似乎是手下多了個聽她調動的下屬。她用遙控器關了電視，又開口說，小同結婚了，你們夫妻就是一個家，得有自己的經濟，我就算是一個外人啦。過去這個家是我當，小同的錢都是我管著，以后小同就自己管錢吧，我還要向你們每月交伙食費，交多少呢，我說個數看行不行？

劉小同的腦袋“轟”的一聲，像是掉進冰洞。怎么剛吃了婚宴，原來那個溫暖的小家就沒了？媽媽倒要提出交什么伙食費？要讓個外人來當這個家？不，絕不，這里還是我和媽媽的家！

幾乎沒考慮，她便說，媽一定要繼續管錢，當家！

大明你的意見呢？她扭過頭問丈夫。

我沒有意見！吳大明說，心想，你們家的事，與我何干？

于老太心里一下就安了下來，又喜悅起來，嘴里卻說，那怎么行呢，現在咱們是兩家人啦！

我和媽媽永遠是一家人。劉小同說。

我們永遠和媽住，成不？她又問吳大明。

那是當然的。

吳大明說。心中卻對客廳里的兩個女人，頓生厭煩。

他多么懷念自己那間隱秘的小屋，那靜靜在臺燈下打開一本書的夜晚呵，他憑什么要犧牲自己的自由呢？

十二惴惴不安

初婚之夜，吳大明和劉小同，都有些惴惴不安。雖然是獨立臥室，還隔著兩層墻壁，依然時時感覺到于老太的存在，感覺到另一間臥室中那個老人的窺探。一個守寡幾十年的老女人，她又怎么會對新婚小夫妻無動于衷？這個念頭折磨著年輕夫妻，讓劉小同不能放松，讓吳大明覺得掃興。新婚之夜的神秘和甜美，被一種籠罩在頭上的被監視感擊碎，最后變成痛苦的義務。

誰都不說出來，可彼此都不快樂。劉小同想，習慣了就好了。母親怎么能不和自己在一起呢？吳大明也想，日子得細水長流，入贅到妻子家，就得重新適應。

突然，臥室頂上有了一絲亮光，劉小同渾身一機靈，像是一把亮亮的小刀懸在了頭頂上，原來是媽媽起夜了。媽媽每天夜里都得起來幾次，怎么我倒忘掉了？她擦了一下滲出的冷汗，聽著拖鞋沉重的“叭叭”聲。那聲音，我從小多么熟悉，多么親切，怎么如今像是一把小錘子，一下下往心里扎呢？要是有一個沒有媽媽的小舟，會是多么輕松自在呵！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把劉小同嚇了一跳。她趕緊閉上眼睛，聽到身邊的吳大明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兩層墻壁之后，于老太翻來覆去不能入睡，黑暗中拼命吮吸著，辨別著那股危險的氣息。她仿佛看見一個粉紅色的小舟，乘風破浪駛向遠方，那兒草語花香，云霧遼繞，充滿了誘惑，可是，小舟上沒有她的位置。她悉心經營的母女二人世界，已沉沒于小舟之下。

這個家是我的！可是將來動不了的時候，一個外人就會成為這個家的主人，我辛辛苦苦積起來的財富，就會落到外人手中，那怎么行？于老太憤怒地想。

十三交不交錢

開支的日子。劉小同在會計室領了錢，揣進舊黑色人造革的皮包內袋，心里就翻騰開了。這個月的工資，還交不交給媽媽呢？人家夫妻都有共同財產，可大明根本沒提起過他的存折，我憑什么要把錢交給他？我自己揣起來？不行，心里不踏實，我怎么有心思管錢呢？而且，媽媽會怎么想，一定說我虛偽，說我翅膀硬了，要拋棄她了！算了，我對媽已承諾了，就一切照舊吧。

劉小同最怕糾結，她沒這個工夫。學生等著她輔導，一堆業務書要讀，她還要持續不斷地練聲，練琴，看書，一個人給自己安排了這么多的事兒，錢財的事兒，她寧愿聽之自然?；丶液?，劉小同如從前一樣，把工資交給了母親。于老太心中一陣感動，問，大明沒有意見？

他能管咱家的事？媽不管錢，又買菜又做飯的，不成了保姆？劉小同說。

于老太表面上勉勉強強接了錢，心里卻樂著。她想，可見女兒并沒像人家說的，一結婚就成了外人！說到底，還不是媽和女兒最親？

她手里攥著錢，又問劉小同，大明的工資，交你了嗎？

沒有！劉小同搖搖頭，裝著不經意，心中卻極端失望。

誰家不是老婆管錢？母親不滿地說。

我才不想操心錢的事兒。咱家也不多他那一雙筷子！女兒說。

劉小同想，等等吧，等吳大明自己來交工資，瀟瀟不是說了嗎，女人得掌握男人的錢袋子，才算是一家人。劉小同暗暗期望，她的錢母親管，吳大明的錢，歸她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