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夏季的天像女人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萬里，這會兒就烏云壓頂。白夏發愁地看向窗外，隱隱還聽見了幾聲雷鳴，愁眉苦臉道：“我沒有拿傘啊……”

教室里悶熱悶熱的，大家都無心學習，頭頂上兩個年代久遠的吊扇有氣無力地嗡嗡響著，連老師都把講義卷起來一個勁兒的扇。白夏倒不怕熱，她怕冷，想到一會兒會被雨澆個透心涼她就直打哆嗦。

終于放了學，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白夏垂頭喪氣地收拾著書包，爸媽這時候還沒下班，也沒辦法來接她……她靈光一閃，“要不然我買個塑料袋套頭上？”

“你想憋死自己？”朱鑫雨用懷疑的眼光看她，“三歲小孩都知道不能把頭塞塑料袋里，會窒息的。”

長時間的智商歧視讓白夏心頭火蹭蹭蹭地上漲，她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膽大包天地玷污了高貴冷艷的班長大人：在他的白球鞋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踩完白夏就后悔了，她這是把精神層面的爭斗上升到了肢體層面啊！打起來她可打不過……識時務者為俊杰，白夏拽起書包就要跑，卻被朱鑫雨提小雞一樣捏住了后脖頸，“跑什么？我和你一起走。”

“你不是一直有司機接送嗎？”白夏仰頭怒視他，“萬惡的資本家，放開我！讓我走！我絕不會把組織的秘密告訴你的！”

這還演上了。朱鑫雨收回手輕輕摩挲了一下，垂眼道：“咳……剛說路上堵住了來不了。”

“那你帶傘沒有？”

“沒有。”

白夏美滋滋地朝朱鑫雨翻了個白眼，為好不容易找到的優越感開心不已，“你沒帶傘咱們一起走有啥意義？傻了吧？沒想到你也有傻的時候，嘿嘿。”

窗外的雨還在嘩啦嘩啦地響著，同學們稀稀拉拉一個一個走了，頭頂的吊扇還在搖頭晃腦地哼哼。空氣中都是潮濕的水汽，清新而熨帖。朱鑫雨意味深長地看著面前洋洋得意的女孩，突然傾身湊到她跟前，“你喜歡《山居秋暝》這首詩嗎？”

白夏被他突然湊近的臉嚇得不輕，急急忙忙后退帶翻了凳子，被朱鑫雨眼疾手快一把攬住，這才沒有跌倒。某種像是面包出爐的味道漸漸蔓延開，白夏面紅耳赤地推開他，蹲下去扶凳子，結巴道：“什……什么山……山居秋？我……我沒聽過。”

朱鑫雨眼里的笑滿得咕嚕咕嚕往外冒，“你前兩天不是還在默寫？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哦……”白夏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敢再抬頭看他，目光在教室里亂飄，“我……我挺喜歡的。”

她這才發現人都走光了！于是又拽起書包往外跑，“明天再討論詩詞歌賦！一會兒雨更大啦！快走快走！”

她跳著腳在旁邊等朱鑫雨鎖好門窗的時候才意識到，為什么要等他？結果稀里糊涂地被扯進少年的校服里，兩人頂著校服一路跑，鼻端是水汽混著薰衣草洗衣液的淺淡香氣，看不到路旁掠過的大雨，只聽到彼此的呼吸。

朱鑫雨跑著跑著突然慢下來，“空山新雨后，你覺不覺得……有點熟悉？”

白夏的回答是：“我好餓。”

“……”

最后站在白夏家門口分別的時候，白夏一邊覺得臉燙得很奇怪，一邊急匆匆給他拿了把傘，“傻了咱們，應該在小賣部買把傘的。”

朱鑫雨頂著校服朝她笑，捏著傘柄的手好看得又晃了白夏的眼。雨水順著少年的下巴蜿蜒流下，明明清潤卻有了蠱惑的味道，“校服呢？還沒洗好？”

白夏惱羞成怒道：“快走快走！再見！”

少年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的腦袋，冰冰涼涼的，說不出的感覺流淌在四肢百骸。白夏有點發愣，就見朱鑫雨彎了眉眼，“白夏，明天見。”

她從未覺得這三個字這么溫柔過。白夏站在屋檐下隔著重重雨幕看著漸漸遠去的少年，呆呆道：“嗯，明天見……”

六

窗外的青松已經長得比教學樓還要高，這是白夏畢業的時候發現的。同學們站在樓頂笑著鬧著把書撕掉，看它們像蝴蝶一樣義無反顧地打著旋落下去，像他們不再回來的高中時代。

白夏這才漸漸明白，有的人，你見他的時候已經是最后一面了，而你當時并不知道。

她背著書包走過大大的藍色垃圾桶，看到垃圾桶里滿滿的各式各樣的輔導資料。最上面是一本英語，白夏愣了愣，想起后來每次英語老師點她回答問題，她總是下意識地看向朱鑫雨的方向，可惜那里已經空無一人。

有個同學走過來，已經路過了又突然倒回來：“哎……叫什么來著……白夏！來來來合個影！咱們多久沒見了？”

白夏有點茫然地抬頭看他，那個同學接著道：“我是劉瀧！咱們都是附中的嘛！沒想到你高中竟然也在這里！年級人多了就這點不好，這都畢業了才知道咱們高中也在一起！”

好像是有點印象……白夏稀里糊涂地照了幾張像，劉瀧道：“哎你認識朱鑫雨不？就咱們初中那個高冷帥哥，他高中也上的這兒。”

白夏心里一跳，說不上什么感覺，點了點頭，又想起剛見他時冷冰冰的樣子，笑了，“確實很高冷。”

劉瀧大概被高考壓抑太久，一逮住白夏就說起來沒個完，講了各種初中時期的八卦，什么發糕班長談戀愛差點被他媽媽打斷腿，什么班主任苦戀年級主任多年而不得……最后他看著白夏挑了挑眉，賊兮兮地笑，“差點忘了……當年還有傳聞說朱鑫雨喜歡你……”

白夏嚇了一跳，差點撞到垃圾桶，“誰說的？”

“他同桌說的。起因是體育課的時候他看到你，于是乎露出了一抹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笑容。”

初中時期一個眼神都能讓大家做半天文章，她還聽說過朱鑫雨對發糕班長笑的版本呢。白夏的心又落回胸口，“大概是覺得我傻。”

劉瀧也沒當回事，興致勃勃地招呼白夏來看他的相冊，“你看，這都是初中畢業的時候拍的，你看你還能認出幾個……”

白夏的目光定在其中一張照片上，她在低頭和另一個女生說著什么，背后的玻璃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少年，穿著清爽的格子襯衫，懶懶地看著玻璃，好像在研究什么。

劉瀧見她一直盯著這張照片，“怎么了？”

“沒什么。”白夏回神笑了，“只是……沒想到我還和朱鑫雨同過框。”

她最后看了那個少年幾眼，心想：

沒什么……只是……

那個在雨里說著“明天見”的少年，她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