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國正宮大殿內,迪麗古麗攜送親隊伍在參拜代國太子,雙方正襟危坐,煞是客套,本次說是覲見,實則是和親罷了,雙方并不言明,只寒暄夸贊,突然傳喚官報到:“北荒突厥阿史那社可汗,攜使團覲見。”
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向門口,迪麗古麗卻有些走神,送親使臣中并未見到她師傅東岳帝君,亦未見陸壓道君,雖說他倆出現在大殿確實有些怪異,但迪麗古麗疑他二人在密謀什么。
今晨醒來,她本疑心自己昨夜做夢夢見陸壓道君,很是害羞,但她一起身就見半鋪的緋羽花,可見她不是做夢,她又在枕邊發現夢中陸壓道君送她的香囊,他昨夜確然來了她房中。她又羞又惱,他究竟何人,來去如此自如?
緋羽花香囊她確實歡喜,香囊源源不斷涌出緋羽花,取之不盡,她非得系緊口袋不可。
不想阿史那社打斷她思緒。
“北荒突厥阿史那社可汗,見過代國太子。”
阿史那社只對李長修行了個不走心的禮,那日所見蒙面少年果然身份尊貴,只他未曾想竟是泱泱代國太子李長修。
兩人一見,也算是冤家路窄。
拋開背后勢力不說,阿史那社對西域迪麗古麗小公主也有些興趣,性子活潑亦大膽,雖未見過真容,但觀眉目,已知是絕世佳人。絕世佳人不常有,但她背后的西域疆土以及代國富饒土地,才是他所求。
他最明白自己要什么,他不會動搖。阿史那社心想,縱使你李長修是代國太子,未來的代國天子,亦擋不住我萬里鐵蹄。
雙方寒暄幾句,阿史那社卻瞄見迪麗古麗在一旁似是出了神,此等場合她倒是放松,也是奇事,可見這公主并未將這事做大事。他不易察覺的略微一笑。
“今晚為阿史那社可汗和迪麗古麗公主接風洗塵,備了酒宴,略表心意。”李長修自是一派端正態度,周圍下臣亦是有理有度,阿史那社最是瞧不起中原代國這般矯情模樣,但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乃是迪麗古麗,至于什么李長修,他根本沒放在眼中。
今日迪麗古麗身邊卻不見那兩俊秀青年,阿史那社有些遺憾,這二人非凡人,特別是陸壓道君,藏不住的弒殺氣息,此人平時瞧不出,若是怒極,便是劊子手目光,麻木而冰冷。
退出大殿,迪麗古麗領著送親使者們出宮門,她需得回自己宮中院中,晚上還有酒宴,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沒得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師傅和陸壓道君……”
“公主放心,陸壓道君還在,今日他不便出席,但你師傅,不知哪去了。”阿依努爾有些不悅,東岳道君一個招呼不打,說不見便不見,憑空消失一般。
男人,該出現不出現,關鍵時刻你指望他?
“陸壓道君……還好嗎?”迪麗古麗問起陸壓時,有些不自然的扭捏,他見過自己真容,又說過很多話,還贈了她香囊,她覺得自己同他也算熟識。
對,這是熟識之人的關心,并非念著他。迪麗古麗這么對自己說。
“并無異樣,尚好。”阿依努爾說完見迪麗古麗送了口氣,反倒疑心起來,這二人是否有什么事?
回宮中院落,她不大習慣人多,只留了幾個侍女侍候,今兒不知為何她回來未有一人迎接,她進了寢宮,一推開門就見陸壓道君拿著葫蘆倒了杯酒,很是自在怡然。
之所以知道他在倒酒,因這酒味著實清新脫俗,她記得他稱這酒,名:梨花釀。
“外面日頭毒辣,你先進屋。”迪麗古麗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他怎的還會反客為主?招待起她來。
“你怎的來去皇宮如此自由?據聞這代國皇宮連只蒼蠅都飛不了。”
陸壓道君道君取了酒杯,用水沖了沖,又倒了兩杯酒,取了其中一杯,另一杯他望向迪麗古麗,“如今我不是進來了?可見傳言終究是傳言。”迪麗古麗自然坐下,拿起酒杯,淺嘗一口,確實入口清新,有絲甜蜜卻有不著痕跡,她總覺得這酒她頗為熟悉,第一次飲便有這感覺,只是憶不起何時飲過。
“這酒……我總覺得哪里飲過……”
“前日不是倒了你一杯?”
“不是那日……好像更久以前,總覺得……”
為迪麗古麗添酒的手抖了一下,潑出些許,迪麗古麗忙用帕子拭了拭,一向四平八穩的陸壓道君這是怎了?潑了酒也不曾反應,只是盯著她望,眼中似有一池碧泉,她瞧著不免也心動一二。
“我憶起你荒漠時遇著毒物,似乎總被其擾,我昨夜替你寫了張符,你隨身帶著,片刻不離,保你一丈內不會有侵擾。”
說罷陸壓道君將福袋遞到迪麗古麗手中,這一晚他是有多忙?又是夜探皇宮,又是和李長修劍拔弩張,完了大半夜又跑來瞧她,還得抽空給她做福袋,他都不用休息嗎?迪麗古麗抬頭瞧他并無疲色,內心一陣嘆服。想到昨夜他來來回來自己宮中,不覺臉上熱了兩分。
她拿著福袋端詳,月白朱砂之色,很是素雅,袋口卻封的緊密,她細細撫摸,袋子上還有隱隱絲線暗紋,側著一看,是緋羽花圖案,同她腿上的胎記別無二致,只因針線同月白布料一樣,明艷的緋羽花卻顯得很是素凈,別有一番滋味。
要說不佩服,那是假的。
“素聞中原女子擅女紅,不想你愛好這事……我是自嘆不如的。”
陸壓手心一滑,她是不是誤會了什么事?
他本意再贈她張焚天符,但此乃凡世,用焚天,恐怕她肉身難保,他只能另畫了張辟邪之符,用處單調了些,但護她一護,還是很有效的,畢竟是他之物。
“其實……我有一事想問……你昨夜為何去了又回……”她本不想提及,她每每憶起總是要害羞,她一方面慶幸他乃正人君子,并未對她做什么,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惱,他沒事總來她這里串門似得輕松,如入自己寢宮一般,她覺得她有必要提醒他,這樣臉皮是否厚了些。
“我有夜夢游癥。”
“你……犯癥,往我這里跑?使館同我這寢宮別院隔著百里,你如何能避人耳目,游到我這里?”
“這病……犯起來,認人。”
迪麗古麗呵呵一笑,他當她是箭靶呢?他這箭還追著她這靶射呢?
“我有些困,昨夜熬著給你弄這福袋,我先躺會休息。”陸壓道君不由分說就要躺下,他并非誆她,他確實有些困倦,頭還未沾席,被迪麗古麗一把扶住。
“你怎的還賴上我這兒了?一會侍女要為我更衣,太子李長修晚上有宴,我須得參加。你在這里,我不便。”
陸壓只睜了一只眼,聲音盡是疲憊,“太累了,挪不動,我為你熬夜,你不該讓我一讓?”他早知不會有什么女侍,早中了他的昏睡訣,醒是不可能的,他怎會允許有人妨礙他?
“你挪不動,你也不能在此處啊!”迪麗古麗想拖他起來,陸壓道君看著清瘦卻不想如此重,她挪了半天他紋絲未動,她倒是累坐下,這可如何是好?不想陸壓是睡迷糊還是怎的,擒了她一只手,她抽了抽,沒抽動,仰面無奈,自從陸壓道君對她說了情話后,整個人變了一般,全然不似以前的他,甜言蜜語不說,撒嬌耍潑都用上了。
“你之前不是這樣的……”迪麗古麗嘟囔著。
“以前,沒機會,以后,我會一直在你身側……”
“噗通——噗通……”心跳聲大的藏都藏不住,迪麗古麗單手捂著緋紅的面頰,頭轉向一邊,她不是沒聽過情話,她不是沒遇見對她獻殷勤的人,相反,很多的人都在見過她真容后,毫不猶豫就對她一往情深,但她總覺得以色觀人是非常膚淺的,她想擁有的是一種不太庸俗的,僅僅是她才疼惜她的人。
呼吸聲漸漸均勻,迪麗古麗低頭瞧了眼陸壓道君,他睡著后很是安穩,她記得他們在荒漠時,他總是睡不安穩,如今他這模樣,像是覓到失之已久的寶物。
看著陸壓道君,她視線也模糊起來,眼睛有些疲累,許是昨夜鬧騰,并未睡好之故,她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華燈初上,蘇醒的侍女慌張進了寢宮,推醒迪麗古麗,她才發現自己躺在臥榻上,再看,已不見陸壓道君蹤影,她驀然生出一絲惆悵。他待她確實不同,但她待他如何?她卻無細思,只覺得他在,她便很安心,即便是天塌了,他亦能替她扛住。陸壓道君給她便是這印象,再多也只有送親這一路的點滴,思前想后卻更無念的。
侍女們替她梳妝打扮,她瞧著鏡中的自己卻總覺得有些陌生,好像是她,卻不全是她。
宴中之人各有各的狂歡,迪麗古麗卻有些懨懨的,她這些日子總覺腦袋沉重,莫非要生病?她身體康健,應該不會,但她確實覺得不適。
鄰桌的阿史那社雖飲酒豪放,眼神卻不住往迪麗古麗那瞥,她看起來有些不大好。阿史那社用桌上的豆子丟迪麗古麗,見她轉頭,他指了指自己頭,又指了指她,手指變換著動作,迪麗古麗看著,他似乎是在問她是不是頭有些不適,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她點了點頭,對他行了個禮,阿史那社有些滿意,這小公主還是有乖巧的一面,他未曾想到。
李長修似乎也注意到迪麗古麗有些不對勁,先站起向各位請辭,言自己不勝酒力,還要去父皇身邊伺候,匆匆忙忙走了,迪麗古麗又多飲了一杯酒,方覺身上暖和些,她起身也要走,有些踉蹌,阿史那社連忙扶了她。
“你如此不勝酒力還飲那么多做甚?”
“我沒有不勝酒力,我酒量好的很,只是近來入了宮后,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侍女們其上前攙扶迪麗古麗,阿史那社方才松了手,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花香,令他愉悅,他貪婪的想多同她待一下,不想卻無緣。
出來吹風,迪麗古麗覺得自己好了些,她猜是方才舞姬們身上的脂粉味領她頭疼,這會吹了風,精神好了些,她抬頭望見久安城的月,朦朧,時明時暗,她自言:“確實沒家里的月好看。”
“是嗎?本宮還未曾見過你那的月,有何不同?”
她回頭,瞧見是早前退席的代國太子李長修,他笑了一下,月光下越發稚嫩。李長修揮了揮手,侍女們都退了下去,不再打擾。
“我那的月色,清冷些,月色更通透,一輪明月,最是一派蒼涼色。”迪麗古麗抬頭,盯著月色,仿佛看到家鄉明月。
李長修側目瞧她,微微笑了下,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何八殿閻羅寧肯犯了忌也要護著她,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好,不造作,坦率。
“我倒是覺得,我北荒大漠的月光才稱得上蒼涼。”
兩人回頭卻見阿史那社靠在廊下柱子上,翹著腳,望著夜空,空中不知何時有飛禽在盤桓,他目光沉穩,卻瞧不出只二十出頭,他身材高大結實,對李長修形成一種壓迫感,他近身與迪麗古麗、李長修并肩,硬從二人中間擠過,對著夜空吹了聲哨,空中那飛鳥沖過來,迪麗古麗記得阿史那社有養了一只獵隼。
獵隼拍著翅膀停在阿史那社手臂上,眾人瞧它,英氣十足,威風凜凜。
“月離,還是雛鳥時,被家族拋棄,我救了它,我訓練它,鍛煉它,如今它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獵隼,如果它不拼命,要么成為玩物,要么成為祭品。”阿史那社摸了摸這獵隼,名叫月離的獵隼輕輕咕嚕兩聲,回頭咬了咬阿史那社手背。
“我們何嘗不是如此?今夜你我倒是能稱友,明日沙場見亦非不可能。”
“我們各有其命。我生來就是代國太子,爾虞我詐我沒得選;你生來便是回鶻族小公主,你被送來聯盟亦是沒得選;你是突厥中殺出重圍的英雄,拋開身份立場,我倒是愿意與你們共飲一杯酒。”
李長修低頭,平靜如水。
“酒,貧道倒是有。”
三人轉頭,陸壓道君不知何時立在三人身后,面無表情,只舉著酒葫蘆搖了搖。
“不談家國事,我倒是想同你們交個友。”迪麗古麗收回望著月離的目光,又抬頭望著月色,悠悠然摘了面紗。
“今夜,且論風月,不論國事。”
她想用真面目面對今晚,算不上友人的“友人”,卻不想李長修和阿史那社倒吸一口冷氣。
“我現在是明白了,為何你們族大首領說你是‘國之瑰寶’了。”阿史那社笑起來。
“我知道一處,賞月最好,本宮帶路,邀各位去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