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三千界,人常說死生為大。
但神仙三界呢?何來生死一說?比方說他們朱雀一族,周圍鄰居都綿延十代甚至二十代了,然而他們朱雀家呢,兩代。其實神仙活得久,很多沒有輩分概念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每個族群,生命周期完全不同。
所以你問他們生死是什么,他們不懂。就比如陵嫣,于她而言,她生不記得,死未經歷,你讓她學習、鉆研這世間至關重要兩件事,著實難為她。
今日酆都大帝同她講了些經典論著,但陵嫣從小和書本無緣,她這方面很有自知之明,但論拳腳棍棒刀劍斧戟,她倒是擅長些,但術法,她確實弱些,她見過很多精妙的術法,比方她大哥陵禮就會不少,但她同她大哥不同,同樣的術法,并不一定適合另外的人。
上午習論著,下午習法術,這一項,陵嫣還有些興趣,酆都大帝傳她初級鬼火之法,朱雀,本就浴火而生,浴火渡劫,自然法術上同這“火”字有難解之源。陵嫣練習許久,方掌握了口訣,待兩三日便已熟練掌握,酆都大帝覺得她還有些天賦,頑劣是一方面,但好學和天賦則更為重要。
其實陵嫣隱約有種感覺,酆都大帝似乎認得陸壓道君,當初見面時,他就對她說陸壓不在這地界仙籍冊中,這地界生眾千萬,為何酆都大帝能脫口問出?陵嫣覺得此中必有隱情,但她所有的課業中,無論哪一門,她從頭到尾都翻過,并未有“陸壓道君”四字,還去過天界仙籍館,文史典籍就更別說了,絲毫不見蹤影,像這個人并不存在一般。但他確實真實的出現在自己面前,贈自己生辰禮,他卻能令酆都大帝記得,可見并非自己開始所想,他必然不是什么地界、凡世地仙。
此事有些蹊蹺,但陵嫣未歷過大事,她著實想不出什么陰謀詭計,更不懂其中彎彎繞繞為何,但她很清楚,最近同她有聯系者,凡不似日常者,必然有問題,這酆都大帝為始,姐夫長生帝有異,三十三天的老君有異,這三人者,皆有一個共同點,皆是上古神祇,不似平常之時,都有陸壓物品在場,或是福袋,或是衣衫,陵嫣想起前幾日姐夫長生帝在書房,瞧著她那福袋,直接驚到丟了福袋,明顯是在懼怕,這福袋是密封的,陵嫣在考慮要不要拆開看看,但她還未動手,便被酆都大帝叫了去。
“三殿下已在吾處習得鬼火術,前日同你說過,地界不同其他兩處境地,地界是以萬物輪回為起始,沒有終點,只有輪回,但三千凡世,自憂者重,寬心者少,有憂即有怨,此念有多有少,少者引去往忘川飲孟婆湯,多者總尋著法子妄圖跳脫這輪回,執著于一世,有些去往凡世危害一方,有些留在地界危害小仙,故而誕縛靈術,捉魂縛靈,施以懲戒。”
“師傅,那這怨魂冤靈之類并未造成危害,只逗留不肯離去呢?”陵嫣托腮坐在石椅上,這里有一片不敗的曼珠沙華,她向酆都大帝要了這一片花海,她在,此處便屬于她。陵嫣在此挪了片空地,放了桌椅供自己休息。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脫離輪回,本身就是罪,雖并未造成惡果,但法理難容,小施懲戒罷了?!?
離開紂絕陰天宮,同阿爹身高相差無幾的酆都大帝,看上去像個和藹的長輩,但陵嫣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對地界是何種存在,鎮壓各方勢力,掌管三千凡世魂靈的狠角色,他即是地界的法,所謂“法不容情”,更應該是酆都大帝決斷容不得私情。未有鐵石心腸,鐵面無私,何以能成為這地界之主?
“三殿下,未經戰事,不懂‘果決’二字乃萬事之本,認定之事,莫管他人之言,做便做了,是非因果豈是他人可以左右?”
“嫣兒不明,師傅,若今日明明做了壞事,或者一件事牽出更多繁雜之事……”
酆都大帝瞧著陵嫣,她目光純凈,不染是非,她心內的善惡都極為純粹,但任何事皆千絲萬縷,怎會單獨存在?他轉念憶起陸壓道君,他似乎有些明白陸壓道君,又有些明白為何陸壓道君對這三殿下高看一眼。他做不到的純粹,她有。
酆都大帝微微笑,看著陵嫣,飲了一口茶,慢悠悠問:“三殿下,吾且問你一事,若你心愛之人,有一日要殺盡天下,毀天滅地,你當如何?”
“自然不允,師傅方才說萬事萬物皆輪回,這殺伐本就壞了自然生死,其次,那人為何要滅了這世間萬物?”
“若這世間萬物謀害于你,他殺盡這天下可否?”
陵嫣不說話。
“若世間萬物謀害于你心愛之人,你可會為他殺盡這天下?”酆都大帝又補一句。
她不能違心說不會,若有人要傷她家人,她便是拼命也在所不惜。某些時刻他們神仙同凡世之人并無區別,有牽掛,有千絲萬縷之人,有心念之人,便有了軟肋。陵嫣想起陸壓,他說他無牽掛,不與任何人有絲毫牽扯,那是否說明,他游離群仙外,是為無“軟肋”?
陵嫣盯住酆都大帝,緩緩問到:“師傅,可有認識之人是與這世無關者?”
不想她方才問完,酆都大帝卻笑了,她這點小伎倆他自然識得,可見這三殿下同“那位”確實有聯系,藕斷絲連無法定義的存在。酆都大帝伸出手指,彈了一下陵嫣腦門。
“吾傳道受業不八卦,三殿下所求之事,吾并非不愿告之,但此事是否當由吾告之,吾不可妄下定義?!?
怎么可能不八卦,他們三兄妹,誰人不八卦?況且此事涉及陸壓道君。
“師傅可否指條明路?”陵嫣搓著手訕笑,酆都大帝這幾日有陵嫣同他嬉嬉鬧鬧,心情頗好,但他亦知,切不可大意說錯話,這三殿下能做出何種驚天動地之事,他拿不準。
起身撣了撣衣服上零碎的緋羽花,他這地界未栽此花,才發現此花是陵嫣腰間香囊溢出,他悄悄使用追探術,果真是陸壓仙法,可見陸壓對這三殿下頗為上心,但他不知陸壓幾時還會做這等事,他印象里,陸壓是個連笑都懶得笑的神仙,以前總掛個葫蘆,無人知他里面裝的是何,總不見他用,后來他臉越來越沉,他在三界來來回回,眼神愈發暴戾,那時并未像現在太平安穩,那時殺伐爭奪才是常態,他助誰都不是,殺了狩獵者,狩獵者卻有家人子嗣,每每如此,陸壓道君都手足無措,酆都大帝幼時便知曉,沒有一種聯系是理所應當。
仁者,疲累。
酆都大帝往回走,陵嫣還追在身后,不肯放棄,她想求一點消息,卻被拒絕,干脆利落的被拒絕了,她不懂,這有什么好藏的,難道陸壓還是混世魔頭不成?這三界確然有一支魔物,但那些魔物早被天尊收在鎖妖塔,逃都逃不出,難不成陸壓是“漏網之魚”?
陵嫣跟著酆都大帝往城中走,四下人皆低頭叩拜,無人敢抬頭。陵嫣這兩天已習慣這陣仗,但她還是不大習慣。酆都大帝吩咐她自己私下轉轉,稍微避避旁人,別跟隨他。陵嫣想:你這會不說沒關系,我還有明天,后天,大后天!陵嫣賭氣去找白左使,白左使正同他弟弟黑右使在忘川河邊查勘,今日又多少魂靈走了奈何橋,又多少不肯離去。
三生石旁孟婆還在熬湯,陵嫣身邊陰陰暗暗的魂靈,她在其中,總有一種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的錯覺,直到孟婆瞧見她,對她點頭,也不多言,白左使拿著筆冊,瞧見她倒是有些吃驚。
“三殿下你怎的又來了這里?這次莫不是要拆橋吧?”白左使打趣她,陵嫣尷尬一笑。
“你盼我點好的不行嗎?”
“那你無事來此所謂何事,總不會是來幫忙不成?”白左使頭也不抬,在書冊上記著什么。
幫忙?莫非有好玩事?陵嫣突然來了精神。
“再過些時日,便是中元節,這天未上奈何橋的魂靈可去三千凡世看一眼,解了心結回來便飲了孟婆湯,走奈何橋去往地府?!卑鬃笫乖谒銛底郑D了頓,沒接下去說,黑右使看了自己哥哥,怯生生替他哥哥說:
“中元節是我們地界最重要的事,渡人渡己,這天后會走一大批魂靈,所以中元節開鬼門,是很盛大的事,需要很多看守人,每個回凡世的魂靈都要貼回陰符,以防有去而不歸者,這個工作量很大……每年都要另外招人才能忙的過來……三殿下……今年是要來……幫忙嗎……”黑右使瞧著陵嫣,越來越害羞,小臉也愈發紅潤起來,頭也愈來愈低,待話講完,耳根都通紅。陵嫣覺得這白白凈凈的黑右使,有些靦腆可愛,同他那陰陽怪氣的哥哥不同。
“所以你要來幫忙嗎?”白左使停下筆,抬頭瞧著她。陵嫣覺得有些好玩,她還未在地界度過中元節,不知何樣,她有些好奇,欣然應允,孟婆停下手中茶壺,另變了她一個甜瓜給她解渴,陵嫣很開心,她很少和外人接觸,如今來一趟,也算有了兩三個可以說話之人。陵嫣覺得以后可以常來。她從香囊里取了一支完好的緋羽花,撫平花蕊,喚孟婆,孟婆一轉頭,她便將花別在孟婆耳根處。
“這花配你也好看,此花名曰緋羽,我們南荒的,我最喜歡這花了,送你?!?
孟婆詫異的撫了下花,微微一笑。白左使停筆看著陵嫣,目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