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第一次見陸壓道君也是這樣,他拉住她手臂,只一眨眼她便到了很遠地方,但這次不同,陸壓牽住她手,她還未反應過來,只覺眼前似有黑洞星河,雜亂無章,未細看清,她便出現在另一景中,她才反應過來,他們離三十三天離恨天有些遠,或者說,她根本不知她在何處,周圍無人,無樓宇,臥于一條星河之上,不遠處有她不知曉的發光體,發出令人迷醉的光芒。
她印象里,史籍上是有寫姐夫長生帝劍斬星瀚,隔開廝殺人群,但那應該是條很寬很寬的河,書上寫那星瀚“寬不知其邊”,怎的她這會臥的,又是何處?
陸壓扶她坐起,不說話,只從袖中變出個香囊,遞到她面前,陵嫣接過,陸壓示意她打開,她松了松拉繩,里面塞滿了緋羽花,陵嫣取出一朵,還新鮮。
“說要還你的,你可倒出來瞧瞧,有何不同?!标憠赫f完就取了酒壺,拔了酒塞,“咕嘟咕嘟”飲了兩口。
陵嫣拎著香囊倒,卻發現緋羽花怎么都倒不完,反而越來越多,銀色的星瀚被這緋羽花點綴成緋色,她未曾見過此景,亦不知他用的何種仙法,只曉得這景過于唯美,她接了一把緋羽花,一吹,散成一簇一簇,飄過她的眼眸,飄過陸壓的酒壺,落在星瀚中,泛起點點漣漪。
他記得。
不知什么情緒在心底,她只覺得此刻歡喜,以前不懂為何話本劇里總恨時間苦短,那時她覺得可笑,他們做神仙的,恨的就是時間太長,永無止盡,但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只此一夜,于她或許是歡樂至極,但白駒過隙,明日便不在。但此時,她歡樂便好。
“這是贈你的生辰禮物,貧道說話自然算話?!标憠荷焓纸恿艘徽凭p羽花,用力一吹,花瓣飄向更遠地方,奔向更廣袤的黑暗。
似乎想起什么,陸壓突然伸手取下陵嫣發髻上的玉簪,陵嫣頭發柔順散了下來,“方才就說你這發髻有些凌亂,你莫動,貧道,替你綰一下,可愿意?”雖說阿娘常對她說“男女授受不親”,但她并未曉得這“授受不親”到什么程度才算,肌膚相觸的話,她同陸壓也有,那這碰頭發也不算吧?陵嫣想了一秒,便點了點頭。
“這白玉簪到是很精致,很配你。”
“此物原為天財星君所制,這天財星君細細打磨制作,恐是要送哪位女仙,未曾想竟讓二姐騙了去,天財星君怕是心都傷透,說來說去還是二姐不懂事,但她自己也著實喜歡這玉簪?!标憠禾媪赕叹U著發髻,她頭發濃密烏黑,似這宇宙深處,藏著很多秘密,他手法很輕,撫云般小心,深怕弄痛她。
她在嘰嘰喳喳講著話,他聽著,覺得她活潑些挺好,雖偶爾調皮,但他覺得剛好,無關天崩地裂就行,即使有那么一天,他在,也無所謂。
“真的歡喜看中之物,他人是奪不走的。能奪走的,未必不是要送之人?!绷赕搪犃送蝗弧斑住绷艘宦?,“不會吧,天財星君,二姐?”她微微歪了歪頭,她總是動,陸壓道君第一次替別人綰發髻,有些手生,全然不似自己那般干脆利索,好一會才滿意的替陵嫣插上玉簪,順手拿了一朵未散的緋羽花,別在她耳鬢,花是花,眼似水。
曼珠沙華花朵大一些,更配她這嬌顏,突然陸壓明白一件事,不是她戴著花好看,而是所有花都因為她而好看。
美的是她。
“你飲的也是梨花釀?”陵嫣想起件事,需得問清楚。
“正是,有何不妥?”
“你可是從他處盜了這酒?”陵嫣急于知曉他回答。只因她想起這事頂要緊,他顧著她,她于情于理也得護著他。
“何出此言?”這一問陸壓到疑惑起來,自己不過偶爾避人群偷個酒,怎令她誤會自己是個盜酒慣犯?
“前日,東岳帝君贈了我一壇酒,我一嘗便知是梨花釀,東岳帝君有此酒,必然是他人所贈,我開始猜你是哪里管酒小仙,一想你言自己乃散仙,不受三界管,我思了又思,你莫不是偷了貢酒?”
“若是貧道偷的,你如何?若不是,你又如何?”陸壓有些想笑,他忍了忍,盡量一本正經瞧著她。
“你若偷了,也無事,東岳帝君說此酒貴重,但已贈了我,若發現我就說我久聞大名,想嘗上一嘗,提前偷了,若不是你偷,更無妨,但你何處得了這酒?我著實想不通。”
陸壓微微笑,此酒飲者不過數十人,若陵嫣真同他人語“久聞大名”,那三界曉得內情者恐是要大亂,幸而她并非話多之人,但他卻從她話中聽到些別的在意事,他輕飄飄岔開話題問到:“東岳為何贈你?”
“他同我大哥陵禮上神關系甚好,知我有此好,但前日白天我大哥卻同他打了一架,似乎我哥、二姐疑他對我有意。”陵嫣對陸壓全盤托出,但她講的也無假話,只她自己未發現話題已被陸壓避重就輕換了。
而陸壓聽陵嫣語罷,又飲了一口酒,也不說話,眼中有些奇怪光影,陵嫣覺得這目光有些熟,同姐夫看二姐與其他男仙講話時有些像。
“你同東岳來往多?”
“并未,只見過兩三面,次次隨我大哥一同。”
陸壓也未曾想到自己這壇酒,還有故事。他前些日子開了一壇夢境贈了陵嫣,另自己挖了一壇梨花釀,本想送東華,想東岳更好口腹欲,索性贈了他,全是表彰他二人多年來矜矜業業,但他未曾想,東岳居然贈了陵嫣一瓶,靈寶他們尚且得不到,他可到好,贈了他人,幸而陵嫣非多話之人,還有些分寸,懂得先來問他一問,她雖思的方向有些偏離,但懂得多思也非壞事,但東岳嘛,看來他近日皮肉松了些。
他思著自己事,沒想陵嫣見他不語,曉得他在想事,只自己取了葫蘆喝起酒來,喝著喝著她想起他衣衫還未還,取了放陸壓面前。陸壓瞧著她撣了撣衣裳,很是仔細,他也不推辭,只覺得她確然很好。
當初夢境雪原撿了她紅綾,那夢中空間事,她并不記得,還她,自己還需編理由哄她,陸壓索性將紅綾變了個紅繩手環給她,免去誆她之言。
“還有這物,亦是生辰禮?!闭f罷陸壓道君就替陵嫣戴上紅繩。
紅繩編的很普通,尋?;?,只上面還加了一顆玉珠,此珠細看刻了什么文,密密麻麻。
“這繩有何說法嗎?”陵嫣轉了轉手腕,瞧著還挺好看,抬手望卻見陸壓道君笑盈盈,陵嫣想他確實更適合笑,溫柔且好看。
當初在夢中她望解憂潭,瞧著她未來之容,有些動容,那潭只他可知有何用,那潭印她未來之姿,因她只是個初劫未歷的凡仙。
她雖身份高貴,但仙階卻奇低,不知未來她歷劫能到何仙階,若她容顏如此,卻仙階不高,恐有些麻煩,他當時就想,她這紅綾做了面紗也非不可,還需配點易容術才更好。
“這是個面紗,易容術的面紗,旁人瞧你,卻是另一幅面容?!?
“這個很是實用?!绷赕逃X得陸壓真是體貼,有了這面紗,旁人認她不出,她惹禍亦無人知曉是她,就算將來去泉伺樓,大可正大光明走正門,她內心自是喜樂,面上更是如此。
陵嫣試了試,這半截面紗也好看,紅的令人心醉,只她又尋思,陸壓送了她兩樣禮物,她也沒有什么好回禮,總有些說不過去。她正經跪坐瞧著陸壓,很是認真,卻惹得陸壓笑意更深。
“你送我這些,我卻無法報答你,不如你生辰我回你些什么可好?你幾時生辰?”
“貧道,無生辰。”
“怎會?”
“貧道,自記事起,便一人于這天地間,無牽亦無掛,當時并未有此太平,饑渴皆難,后來好些,渴飲泉,饑食果,雖說神仙對食欲不似凡世之人離不得,但總虛些,生辰這事便難以記得,活的久些,便無在意之事……”
他輕飄飄說著,卻突然收了聲,只因陵嫣突然落了淚,他有些無措,不知她悲喜來的如此快,也不知她喜為何,悲為何,確實他覺得自己活得久了些,情緒都無,連同他人的悲喜亦不通。
“你……為何……”
“你定是過了不少苦日子,無家人可依,我雖頑劣,但我知無論我做了何事,總有父兄替我圓,歡喜悲傷有阿娘、姐妹分享,而你遇了險只自己擔著,歡喜難過無人分享……此世間神袛誰人無聯系?縱使那些鴻蒙洪荒古神亦有牽掛,在意他們之人,你卻一人,何以至此……”
見陵嫣越哭越傷心,陸壓更加無措,慌忙拍了拍她頭,待她平復些,無奈道:“并非貧道想如此,只,貧道的存在,于他人而言,并無意義,甚至是個威脅,于己于人不利,獨自一人,還能賞賞三界景致,偶爾去凡世轉悠?!彼粤T,方才好些的陵嫣卻又大哭起來,他不知又如何惹了她。
“我在乎!我在意!”
他正伸手要去拭她淚痕,忽然手懸在半空,瞧著她哭的梨花帶雨。陸壓第一次覺得心里有什么情緒在破碎,如雪原遇春消融,如冰川沉入深海,令自己跟著她一起難過,是又難過,又欣喜。他托著她臉龐,她哭得傷心欲裂,他笑如三月春風,愈發溫柔。
“知道了?!?
他生平第一次,想同旁人有一些平等而有牽掛的聯系。他覺得第一次有人為自己落淚,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