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下室(八)
- 地下室手記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950字
- 2020-05-28 16:42:07
“哈——哈——哈!要知道,這一意愿,如果您想知道的話,其實是根本沒有的!”你們哈哈大笑著打斷我的話。“科學發展至今,已經能夠對人進行精確的解剖了,因此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意愿和所謂的自由意志只不過是……”
“等一會兒,先生們,我自己也本想這樣開始的。我承認,我甚至都害怕了。我剛才就想大聲宣布,意愿這東西鬼知道取決于什么,它是什么,這也許真得感謝上帝,讓我忽然又想起了科學……于是就沒說下去了。而你們這時倒說出來了。要知道,事實上,唔,如果什么時候真的能找到我們的所有意愿和任性的公式,也就是說,搞清它們取決于什么,依照什么規律產生,是怎樣發展的,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又是朝什么方向進展的,等等,等等,也就是說,找到那個真正的數學公式——果真如此,到那時人也許就不會再有意愿了,而且,也許真的不會再有什么意愿了。又何苦按照表格提出意愿呢?不僅如此,他還會立即從一個人變成管風琴的銷釘或諸如此類的某種東西。因為一個人若是沒有意愿,沒有意志,沒有欲望,那還是什么人呢?豈不就跟管風琴上的銷釘一個樣嗎?你們是怎么想的?咱們來計算一下可能性,這種情況會不會發生呢?”
“哼……”你們斷然說,“我們的意愿大部分是錯誤的,因為我們對自身利益所持的看法是錯誤的。我們之所以有時傾向于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是因為我們愚不可及,竟然在這胡說八道中看到了獲得某種預期利益的最便捷的途徑。唔,然而當所有這一切都在紙上得到了詳盡解釋和精確計算(這是十分可能的,因為預先就相信某些自然規律人是永遠無法認識的,是十分可惡的,也是毫無意義的),那么,到那時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愿望了。要知道,如果意愿什么時候一旦跟理性完全匯通,那么我們能做的就只是推斷,而不再是聽憑自己異想天開了,因為我們已經不能,比如說,一方面保持理性,一方面又去想望毫無意義的東西,從而明知故犯地對抗理性,給自己帶來危害……可是,由于所有意愿和推斷都確實能計算出來,因為總有一天我們所謂自由意志的規律會被人們發現,那樣一來,就真的可以建造某種類似于表格的東西,而我們也就真的可以按照這一表格提出意愿了。譬如說,如果有一天,有人給我計算好了,并且證明,要是我對某個人做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那恰恰是因為我無法不做,而且還非得用某個手指來比畫,那么在此情況下,我還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尤其是,如果我還是一位學者,并且在某處修滿了學分已獲畢業?要知道,到那時,我就能夠預先計算出我今后三十年的整個一生了。總而言之,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就會沒有什么事可做,反正一味接受就行了。而且總的來說,我們還得不厭其煩地反復告誡自己,在某個時刻和某種情況下,大自然肯定不會來征詢我們的意見;我們應當接受的是本來面目的大自然,而并非我們幻想出來的大自然;如果我們果真渴求表格和歷書,唔,而且……哪怕是甚至渴求曲頸瓶,那又有什么辦法呢,那也只好就接受這曲頸瓶了!否則的話,無須我們同意,曲頸瓶自己也會到來……”
“對的,然而這正是我的難題啊!先生們,請你們原諒我談玄說理、高談闊論,這是因為我在地下室生活了四十年!請允許我幻想一番吧。你們瞧:先生們,理性是好東西,這是毋庸爭議的,然而理性卻終究只是理性,只能滿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愿卻是整個生命的表現,也就是人的整個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內心騷動。而且,盡管我們的生命在這一表現里往往顯得十分糟糕,但它畢竟總還是生命,而不僅僅是求平方根。要知道,就以我為例吧,我極其自然地想活著,是為了滿足我所有的生命機能,而非僅僅為了滿足我的理性能力——它只是我全部生命機能的二十分之一。理性能知道什么呢?理性僅僅知道它已經知道的東西(有些東西,理性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雖然并不讓人快慰,但為什么不把它據實說出來呢?),而人的本性卻是調動一切,整個兒活動著的,其中既有有意識的活動,也有無意識的活動,即便是撒謊,但它畢竟活動著。先生們,我懷疑你們正不勝惋惜地看著我。你們反復對我說,一個有學問、有教養的人,總之,一個未來的人,是不會有意去謀求什么對自己不利的東西的,這就是數學。我完全同意,這確實是數學。然而,我要向你們重復一百遍,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唯一的一種情況下,人才會故意地、自覺地渴望去干那甚至對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這就是:為了有權渴望去干那對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不愿受到只許做聰明事這一義務的束縛。要知道,這真是愚不可及,這是放縱自己的任性,先生們,事實上,對于大地上所有我們的兄弟來說,這也許是最為有利的東西,在某些情況下,尤其如此。而其中,甚至包括這樣一種情況:即便這一事情會給我們帶來明顯的危害,并與我們的理性有關利益所得出的最為合理的結論大相徑庭,它仍然是比一切利益都更為有利的利益。——因為它無論如何為我們保全了最主要和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我們的人格和我們的個性。有些人會斷然指出,這對于人來說,也確實是最可貴的。當然,要是愿意的話,意愿也是能夠與理性和諧一體的,特別是如果不濫加使用,而恰到好處地運用的話。這不僅有益,而且有時甚至還值得稱贊。然而意愿卻極其常見地,而且甚至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我行我素地與理性分庭抗禮的,而且……而且……你們可知道,這也是不僅有益,而且有時候甚至值得大加稱贊的嗎?先生們,我們暫且假定,人并不愚蠢。(說實話,須知無論如何不能這樣說人,哪怕只是出于這樣一個理由:如果他是愚蠢的,那么還有誰是聰明的呢?)但是,即便他并不愚蠢,那么也依然是極其忘恩負義的!忘恩負義到了極點。我甚至認為,人的最好的定義——這就是:一種長有兩腳且忘恩負義的動物。不過,這還并非全部,這還并非人的主要缺點,他最主要的缺點——那是天長地久的品質惡劣,天長地久,從遠古洪水時代直到人類命運中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時期。品質惡劣,而因此就產生了不明智。因為大家早已知道,不明智的根源并非其他,而就是品質惡劣。你們不妨看看人類歷史。唔,你們看到了什么?壯麗輝煌嗎?也許,可以說是壯麗輝煌吧。比如說,光是羅德島的那尊巨型雕像[24],就非同尋常!難怪阿納耶夫斯基[25]先生在談到它時指出,有人斷言它是人類雙手的杰作;另有人則認為,它是大自然的創造。五光十色嗎?也似乎可以說是五光十色。只要研究一下所有時代和所有民族武官和文官的禮服——僅此一項,就非同小可,而文官的制服就更是令人目迷五色、暈頭轉向,沒有一位歷史學家能對付得了。枯燥無味嗎?唔,也似乎可以說是枯燥無味:總是打來打去,現在也在打,過去也在打,將來還要打——你們也會贊同,這實在是太枯燥無味了。總之,關于全世界的歷史,凡是頭腦里最混亂的想象力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能用來形容。唯一不能說的,就是合乎理性。剛一開口就會被噎住。在這里,甚至還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景:在生活中經常會出現這樣一些冰清玉潔、知情達理的人,這樣一些賢哲之士和人類的熱愛者,他們為自己立定目標:一輩子都要盡可能與人為善,并合乎理性,也就是說,要以身作則以便啟迪他人,特意向他人證明,人確實可以與人為善并合乎理性地在世上生活。結果怎樣呢?如所周知,其中有許多人在鐘鳴漏盡之前,或遲或早會背叛自己,鬧出一些笑話,有時甚至是丑態百出的笑話。現在我請問諸位:對于人這種天賦如此古怪的生物,又能期望什么呢?即便你們把人世間所有的幸福全都傾瀉給他;即便把他們由頂至踵全都淹沒在幸福之中,只有一些吐出的小氣泡在幸福的水面晃躍;即便給他極其富足的經濟生活,使他除了睡覺、吃甜餅,以及操心著全世界的歷史不致中斷以外,再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即便這樣,他也仍是那樣的人,依然會只是由于忘恩負義,只是由于惡意誹謗,而干出卑鄙骯臟的事情。他甚至會拿甜餅來冒險,故意做出極其有害的荒唐行徑,最不合算、毫無意義的愚昧之事,只是為了在所有這一切積極正確、合乎理性的東西里摻進自己那有害的幻想成分。他要堅守的正是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想,那些俗不可耐的蠢事,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似乎這樣做反倒非常必要),人畢竟是人,而非鋼琴上的琴鍵,盡管自然規律親手彈奏這些琴鍵,但也可能彈奏出這樣的危險,除了按日程表辦事外,人們再也做不出任何事來。而且,不僅如此,即便人真是鋼琴的琴鍵,即便用自然科學和數學方法向他證實了這一點,在此情形下,他也不會幡然醒悟,并且僅僅因為忘恩負義而非要反其道而行之。說實話,這是固執己見。然而,如果他一籌莫展,那他就會千方百計大搞破壞,制造混亂,想方設法搞出各種各樣的苦難,以此來固執己見!并向全世界散播詛咒,因為只有人才會詛咒(這可是人的特權,是其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最主要之處),須知他也許單靠詛咒就能如愿以償,也就是真的深信他是人,而非鋼琴的琴鍵!如果你們說,混亂也好,黑暗也好,詛咒也罷,這一切既然都可以根據表格計算出來,那么只要有預先推算的可能,就可以防止這一切,理性就會產生作用——那在此情況下,人就會故意變成瘋子,以便拋開理性,而固執己見!我堅信這一點,并且對這一觀點負責,因為須知人類所有的問題,似乎的確就在于,人無時無刻不在向自己證明,他是人,而非管風琴上的銷釘!即便是間接證明,那也是證明;即便使用原始的方法來證明,那也是證明。這樣一來,他怎能不犯罪,怎能不吹牛皮說,這種事情還從未有過,而意愿這東西暫時還只有鬼知道取決于什么……”
你們一定會對我大喊大叫(如果說你們還肯賞臉對我大喊大叫的話),須知這里可并沒有任何人要剝奪我的意志啊;這里大家只是想方設法精心安排,以便使我的意志自覺地與我的正常利益,與自然規律和算術和諧一致。
“唉,先生們,當事情已經發展到表格和算術的地步,當只有二二得四紅極一時的時候,還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便沒有我的意志,二二也是得四。這也能算自己的意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