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校園里一片寂靜,空蕩的院子里卻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衣飾講究,形容儒雅,葉先生疑惑而不失禮貌地詢問,“先生要找誰?”男人仔細打??著葉國?,臉上透出幾分感慨,他摘下眼鏡笑道:“文宣兄,你不認識我了?!比~國?吃了一驚,“沈世軒,你怎么會在這里。”一邊說一邊引著他進了自己的書房,沈世軒環顧四周,嘆息道:“想不到當年名貫中文系的葉大才子居然甘愿屈就在這個小小的村辦學校里,你這份??真是不輸顏回啊。”葉國?微微一笑,“過獎了,我資質愚鈍,目光淺薄,能做好這個村小學的校?,就已經很好了?!彼а圩⒁曋蚴儡?,“你就是雷雨口中常提到的沈校?吧?!鄙蚴儡廃c點頭,“你太過謙了,我可記得當年姚教授對你格外器??,否則怎么會把那本珍貴的元初史話贈送給你?!比~國?一臉淡然,“你何須計較這些,你是姚教授的貴婿,他對你才是盡心栽培,愛護有加?!鄙蚴儡幮闹兴票辉M一刺,他摸出煙盒,煩悶地磕了兩下,“我沒想到葉曉寒是你的女兒,她的母親......”沈世軒眉心一動,“我夫人娘家姓蘇,是隔壁村的藥農,已經去世二十年了。”沈世軒看他半晌,掏出一只煙塞進嘴里,堵住不該問的話,不能講的心,他深深吐出一團煙霧,如同這二十多年的歲月,流云彌散。葉國?振起衣袖驅散煙塵,淡淡開口,“我這屋里書卷多,經不得煙火氣?!鄙蚴儡幍难凵褚粶舆^一道光,光影盡頭的葉國?,仍是當年的翩翩君子,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田甜清晨去了一趟尚氏集團,她將禮服和首飾放在尚子成的辦公室里,并把一封辭職信擱在寬大的老板桌上,信里附著一張紙條,“尚先生,您就當昨晚的一切沒發生過吧?!碧锾饹]有再去過尚氏集團,而當尚子成看?那張字條的時候,他的心緒異樣復雜。尚子成是個豪商,在他的世界里,女人就如同四季不斷更換的衣服一般,他也理所當然享受著這種道德約束以外的優越感覺。至于已故的尚太太,在世的時候就如同大多數豪?闊太一樣,對丈夫在外面的?流保持隱忍的態度。巨額的財富是塊誘人的糖果,而尚子成身邊的女人就是覬覦糖果的螞蟻,尚太太可以容忍螞蟻舔一下,粘一粘這塊糖,但如果哪只螞蟻想一口吞了糖塊,尚太太一定會出手干涉,這是她的生存守則,也是他們夫妻之間的默契。尚子成絲毫不吝惜送給女人們的貴??禮物,甚至有個最得寵的情人還得過他贈予的千萬豪宅,但是承諾對他而言是絕對不能出口的禁忌。想起昨夜,尚子成的心情難以言表,田甜只是個新鮮的玩具,比起那些女人的性感熱情,她差了太遠。但,昨晚竟是她的初夜,尚子成依稀記得她的?澀羞怯,她的不知所措,在那一瞬間,她讓自己找回了年輕時的感覺,感動憐惜甚至強烈的保護欲。清醒過來之后他有些擔憂,也在心里反復盤算著應對的辦法,他以為田甜會哭鬧著要他負責,但是他錯了,她竟然一聲不吭地走了,她應該不是個隨便的女孩,可是她的做法又是這樣有悖常理。男人的心有時真的很像任性的孩子,你抓住他時他拼命想要??開,你放開他時他又茫然若失。畢竟久經?浪,尚子成很快平靜下來,他拿起電話,通知人事部田甜離職并按三倍工資結算薪酬。陳明月只有周日才放半天假,許多約著她一起吃午飯,順便問她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陳明月道:“咱倆都不是什么循規蹈矩的人,估計在哪打工也不會?久,不如自己做點事情?!痹S多驚得把筷子都掉了,“自己做點事,你是說自己創業?”陳明月白他一眼,從筷筒里抽出一支方便筷遞給他,“瞧你那點出息,嚇成這樣,我年前去復印的時候就聽這家老板提過要把店盤出去,我這段時間冷眼看著,這?生意有的做,地勢好,設備也挺新,我這近水樓臺,價錢還能往下談?!痹S多吃不下了,“咱們沒經驗啊,盤下來干不下去怎么辦?”陳明月一戳他腦?子,“經驗不會邊干邊積累啊,諸葛亮出山前沒帶過兵,婦產科男大夫都沒生過孩子,不照樣行!我又不是讓你明天就開始干,要準備的事多了,你心里有個數就行,回去再想想,事情總要商??著慢慢來。”許多點點頭,又搖搖頭,陳明月火了,“你什么意思啊?”許多轉了笑臉,“不用商??,你說了算,反正你不會害我?!标惸屠詈苍哌M宿舍區,就看?許多追在陳明月屁股后面不知叨叨什么,葉曉寒從另一個?進來,一臉凝??,愁眉深鎖,跟二人走個對臉都沒反應。陳墨嘆了口氣,“老許,你說愛情到底是個啥啊?”李翰元笑道:“你站在山崖邊,前面就一條小路,閉上眼睛一沖到底那就是愛情?!薄俺兜?,那不直接沖懸崖下面去了?!薄耙灿锌赡軟_進愛河?!标惸残α?,李翰元突然想起什么,“培訓班那兒,你怎么打算的?”“報名了?!薄澳惆执饝恕!薄按饝獋€屁,先斬后奏唄,他能把我怎樣。我是成年人了,有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崩詈苍獡u搖頭,“你也有權決定用什么辦法氣死你老爹。”第二天一早,雷明就陪著雷雨趕去縣醫院,出乎意料的是,主治大夫對他非??蜌?,說省城腦科醫院今天就派?過來接雷?入院,雷雨雖然感激仍是忐忑,“大夫,這醫藥費您能再容我幾天嗎?我這就回去想辦法。”醫生溫和地擺擺手,“你不用擔心,醫院已經為你哥哥開辟了綠色通道,先救人,醫藥費等他出院的時候再說吧?!崩子晖纫卉?,差點沒給醫生跪下,幸虧被雷明扶住,心口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頓時落了一半,他對著醫生語無倫次地連連道謝,醫生微笑道:“家屬要跟?過去,你快去準備準備,陪你哥哥一塊去吧?!崩子赀B忙答應,匆匆趕回家里,雷老三夫婦得知兒子有救,自然又是一番悲喜交加,雷雨去?葉先生,請他這幾天代為聯絡法援律師,葉先生得知醫院突然為雷?大開方便之?,安心之余反而沉默了,似乎想到些什么,他把雷雨送到村口,欲言又止,他輕輕拍拍雷雨的肩膀,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憂。雷雨趕到縣醫院,當天下午便陪著雷?返回省城,為雷?辦好了所有的入院手續,雷雨才感覺到餓,他出?隨便吃點東?,又給哥哥買了些生活用品,回來的時候大家差不多都去吃飯了,護士站只有兩個護士在小聲聊天,“你說從縣里轉來的病人是什么路子啊,主任親自上陣不說,連副院?都過來看過。”“肯定是熟人唄,托關系轉院進來的?!崩?訝異地轉過頭,想了想,還是去了主治醫師的辦公室,醫生正在寫病案,雷雨敲了敲?,主治醫生抬起頭,倒是一張撲克牌臉,毫無表情,“有事嗎?”“吳醫生,我想問問醫院為什么會給雷?開辟綠色通道?”吳醫生的目光在雷雨身上上下逡巡,有些不耐煩,“你們沈校?和姚副院?,他的大舅子打過招呼,你不知道嗎?”雷雨懵了。雷?的手術很順利,只要在ICU觀察幾天就能轉普通病房了,雷雨終于?吁口氣,這是數天來他所聽?的最好消息,電話告知父母之后,雷?抓緊回到宿舍整理一番,他疲憊地靠在床頭思索了片刻,還是換上衣服直奔紫云樓。雖然已是傍晚六點,但雷雨知道沈世軒應該還在辦公室里,坐在外間的秦秘書看?他,什么都沒問,直接開?將他讓了進去。沈世軒?是雷雨,略點一點頭,放下手中的筆,“你哥哥那兒,都安排好了?”雷雨深深鞠了一躬,“沈校?,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您,您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我代表全家謝謝您了。我現在沒能力報答您,但如果您有什么吩咐,只要我能做到,一定赴湯蹈火......”“沒這么嚴??,”沈世軒??手打斷他,他看著雷雨似笑非笑,“我倒是真有件事要你去做?!薄澳f?!鄙蚴儡帍某閷侠锍槌鲆粡埍〖垼行┌櫽行┡K,翻開來,大紅的印章刺中雷雨的眼睛,“推薦信都準備好了,選拔考試就在下月初,對你而言也不是問題。”雷雨忍住心中的煩悶,“沈校?,您知道我家里的情況,在這個時候,我怎么可能考慮出國的事呢?!鄙蚴儡巼@了口氣,“你家里的難處無非都落在錢上,這世上只要是能用錢解決的事,那就不是事了?!崩子晷睦锔鼰?,只能沉默。沈世軒點一點薄紙,“雷雨,我這是在為你和琉璃的未來打算。”雷雨胸口如被大石擊中,血氣亂串,他勉強定了心神,從牙縫里??出幾個字,“您......什么意思?”沈世軒緊緊地盯著他,“能讓我女兒托付終生的人,當然要一等一的優秀?!崩子甑雇艘徊?,慌了亂了,“沈校?,您別和我開玩笑了,我也該回去了?!崩子贽D身要走,這份倉皇失措落在沈世軒眼里,他仍是不動聲色,“你先站一站,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彼卵坨R,一下一下仔細地擦,就像是說出口的話語,不疾不徐,“我和律師聊過你哥哥的事,他是下班后去磚窯拖磚出的事故,因為是他的私事,所以不管他的老板有沒有和他簽訂勞動合同,都沒有辦法追究他老板的責任,爭取工傷賠償。至于事故責任方,交警出具鑒定是你哥哥疲勞駕駛,應付全責。這種交通事故的處理方式無非是賠償或者接受刑責,現在對方家屬愿意走調解程序,這倒是好事。但你哥哥的情況你也知道?!崩子瓯成碚局?,胸口一起一伏,熱氣漸漸凝成了冰,連喘息都覺得困難,沈世軒靜了片刻,“拖拉機是你家唯一值錢的東?,但沒上保險,貸款也沒還清。你哥哥還不知要休養多久,這筆賠償金......”沈世軒站起身走到雷雨面前,“不過還有一條路,你可以去翻翻法律條文,交通肇事致死,??刑是多少年?!崩子晟碜右粍?,搖搖欲墜,沈世軒把那張薄紙放進那只沒有絲毫熱氣的手里,輕輕拍拍他的肩頭,“我不會逼你,好好想想再做決定。”腳步聲漸漸遠了,雷雨仍站在原地,忘了反應。春末的傍晚,夕陽籠罩下的大地暖融融的,春天里的喜悅總是簡單而新鮮的,那份喜悅蕩漾在身邊那些年輕的臉龐上,匯成江水般的喧響,透進大片鮮艷蔥潤的花葉里。雷雨在這喜悅的喧鬧里匆匆地走,撲面的暖?里是他承受不住的凌厲,他站住腳,狠狠摩搓著雙手,想感覺哪怕一絲溫暖,還是不行,終于泄氣地甩開手,?奔起來,他跑進圖書館,跑進教學樓,跑進操場,跑進花園,跑進每一個可能找到葉曉寒的地方,直到精疲力盡,他靠在織錦亭的梁柱上口喘息,隱隱聽?一聲呼喚,他回過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向他跑來,那急切的步子沖開他心里最后那道閘,洪水鋪天蓋地涌出來,理智拽不住,手也壓不住,他沖上去緊緊地摟住她,“曉寒......”沈世軒靠在書房寬大的扶手椅上似睡非睡,忽然聽?一聲?響,他抬抬眼皮,沒動。沈夫人站在他面前,“對雷雨的事,你倒是很上心?!薄拔疫@是為了女兒著想?!鄙蚍蛉死湫Γ盀榱鹆У氖逻€要你親自跑去鄉下,沈世軒,我雖然不說什么,但我不聾不瞎!”沈世軒蹙起眉頭,似乎想要發作,終于忍了,嘆道:“葉曉寒,是你文宣師哥的女兒。”沈夫人大吃一驚,懵懵地愣了片刻,“有這么巧的事?”她轉眼去看沈世軒,似有所悟,“你是不是以為我爸當年想選的是他而不是你,所以一直對我們姚家耿耿于懷?”沈世軒仍是沉默,抿緊的嘴唇拉升成一條直線,沈夫人干笑兩聲,“你想多了,當年葉文宣根本無心入局,他從頭到尾也沒和你爭過什么。”“他從沒和我爭過什么!”沈世軒陡然彈起身子,恨道:“這么多年了,老爺子總是把他嘴邊,那份念念不忘的情義,那份贊不絕口的惋惜,就像一堵墻擋在我面前,無論我付出多少努力,做出多大的成績,都沒有任何意義,他始終都那樣陰魂不散的站在這里......”沈夫人呆呆地看著他,目光漸漸冷了,“琉璃,不是你的棋子!”沈世軒怔了怔,反倒恢復了平靜,“你想讓我就此停手,還是如你所說,只要琉璃的想要的東?,一定竭盡所能讓她得到?!鄙蚍蛉似^臉,不再說話。雷雨將她抱的很緊,淚水蓄在眼底,又澀又疼。葉曉寒只能由他抱著,從最初的驚訝到后來的放任,心一直提著,卻沒有多問。直到感覺到雷雨手臂松了一些,她才攀上他的肩頭,輕輕地拍著,“怎么了,是大哥那......不好嗎?”雷雨咽下滿心的酸痛糾葛,輕輕放開她,搖搖頭,“不是,我太累了?!比~曉寒松了口氣,挽著他坐下,“你回宿舍去好好睡一覺,什么都別想?!彼€什么都不知道,雷雨偷眼看她,悄聲嘆息。葉曉寒靠向他肩頭,抬眼仔細看他,“雷雨,援?的事暫時放一放吧,你家里這個情況......”“不能放,不能等,我們還是像原來一樣打算,家里......會好起來?!彼裢饷舾屑?,葉曉寒隱約的感覺到有些異樣,這隱約使一切帶了些憂傷,她點點頭,“我聽你的。”柔順地倚進他懷里,心跳此起彼落混在一處,這般的依戀,如何舍得放棄。雷雨無力的閉上眼睛,也許,只是沈世軒的一時興起,也許只是他的言語試探,總之一切未定,拖的一天是一天,哪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夜色漸漸籠罩了大地,明天,這一切是否都能過去。顧經緯的復試通過了,他興高采烈地給田甜打電話,田甜待他似乎又熱情起來,一面祝賀一面又要請他吃飯慶祝,顧經緯欣喜若狂,他和田甜定了時間,便匆匆趕回省城。他還要好好和田甜談一談關于他們未來的打算。顧經緯還是能感覺出田甜熱情下的心不在焉,每當他提起關于畢業后打算的話題,田甜總著意岔開,她說自己最近很累,這些事以后再談吧。尚子成讓司機載著自己在省城閑逛,慢慢地轉進了D大宿舍區旁的林蔭大道上,司機停?熄火,目不斜視看著前方,司機訓練有素,對于尚子成的私事,從不多問一句。田甜在路口就注意到尚子成的豪?停在不遠處,她的心跳驟然快了幾拍,主動挽住顧經緯的胳膊,“我口渴了,你去奶茶店給我買杯飲料?!闭f完還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辛苦你了?!鳖櫧浘暿軐櫲趔@,急忙拐進宿舍區旁的廣場,進了一家頗有人氣的奶茶店。田甜吁了口氣,走近那輛?,??打開,司機下?拉開后??,看著田甜上?后才背轉身遠遠站開。尚子淡淡地瞥了眼田甜,“那是你的男朋友吧,小伙子挺不錯的,工作了嗎?”“沒有,剛考上研究生,在上海?!碧锾鸨M??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安诲e,年輕又上進,你就是因為他和我劃清界限的?”田甜低著頭沒吭聲,尚子成冷笑,“看不出你年紀不大,應付男人倒是很有一套。”他從懷中掏出一只四方黑盒,打開來,露出一只表盤上鑲滿了鉆石的女士手表,“我從來都不欠人什么,這只手表送給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