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寒的新同桌叫王超,個子不高,人也很聰明,就是太過淘氣,常常玩笑開得讓人
下不來臺。王超在班上是個名人,并不是因為成績優秀,而是有一次生物課上專心致志地抄歌詞時被老師逮個正著,生物老師就罰他把歌詞高聲朗誦三遍,流行歌曲里,都是情啊愛的,實在不好開口,王超眼珠子一轉,干脆改用方言朗讀,結果把全班同學樂得前仰后合,連生物老師都繃不住跟著笑了,這個段子后來還被改編搬上了聯歡會。葉曉寒性情安靜,王超活波好動,兩人性格倒是互補,中國人有句話叫“一物降一物”,二人同桌久了,王超雖然行事依舊故我,倒是能聽進葉曉寒的幾句話,平日里也總是護著她。一次,大家在背后玩笑,讓他小心雷雨找上?來,王超聽了這話,課間休息的時候就在走廊上堵住雷雨,問他和葉曉寒什么關系,雷雨心中好笑,回一句,“關你什么事!”沒想到王超不依不饒,引得其他班學生都聚過來看熱鬧,雷雨不想把事情鬧大,坦坦然然地道:“葉曉寒是我妹妹。”雷雨后來把這件事當作笑話說給葉曉寒聽,葉曉寒也只是淡淡一笑,當時雷雨并不知道,這句話能在葉曉寒的心里打上那么深的烙印。
高二那年的寒假,為孩子們奉獻了一生的老校工在打掃院落時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葉先生在后山為他舉行了簡單的落葬儀式,葉國?一生淡然,寵辱不驚,但在
老校工逝去的時候,他落淚了。圓墳的那一刻,葉曉寒默默走開了,雷雨在小河堤旁找到了她,“大冷天的,你坐這兒干嘛?”葉曉寒挽著膝,無助地搖著頭,“我哭不出,雷雨,我真的哭不出......”不知為什么,滿心的悲傷就是撞不進一個出口。雷雨怔住了,不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什么,“曉寒,你等著我!”話音未落,雷雨已經拔腿向著村小學的方向跑去。傳達室里,老校工搖了半輩子的銅鈴還靜靜地放在案頭,其實學校早就換上了電鈴,可是老校工還是堅持每天都把這只鈴鐺擦得干干凈凈,他說,興許停電的時候能用得上,不能誤了孩子們念書的點。雷雨小心翼翼地捧起銅鈴走出學校,一路走,一路輕輕地搖晃著,“叮當,叮當......叮叮當當......”,呆坐在河堤上的葉曉寒聞聲心口一松,臉上一片涼意,抬手一拭,竟是落了滿臉的淚,昏?的路燈光暈折進她眼?的淚光里,一點一點,閃爍不定。那一夜,雷雨第一次發現,原來淚水,也能如此美麗。也就在那一夜,村里那些初?成的少年們都不約而同的在夢里聽?了叮叮當當的銅鈴聲,那曾是他們童年記憶中最為溫暖而熟悉的聲音。
高二下學期分文理,也許是因為葉先生的影響,理科成績也不錯的雷雨和葉曉寒都選擇了文科。將近五十個人的文科班,不到三分之一的男學生成了稀有物種,原本無官一身輕的雷雨被抓壯丁似的抵上了文體委員的空缺。這一年的元旦聯歡會恰好趕上學校評審省??點中學的關口,所以學校格外??視,下了死命令,說是除了高三,其他年級每個班都至少要拿出一個高質??的節目,評選省??點的文藝匯演就從這些節目里出了。文科班的班主任?老師教政治,?海人,平日里是一顆紅心,滿口原則,?其他班的節目嗖嗖地往上報,開始著急上火了,課堂上拍著桌子訓斥學生,“看看人家班這個才藝那個樂器的,最次也能耍一段太極武術,再看看你們,憋半天就整出個小合唱,糊弄球啊!”?一班學生都低著頭不吭聲,戰火就勢燒到了文體委員雷雨身上。雷雨無奈,只得以大局為??,賣了葉曉寒,說她的笛子吹得極好。?老師將信將疑,實在不放心這些嘴上沒毛的小子們辦事,硬是要在下面的班會課上先試試。等雷雨費勁巴拉的從音樂教室借來笛子,葉曉寒已經端坐在教室前方,面對著一班同學好奇的目光,雷雨?這情景,不由得在心中感嘆,還真是有葉先生當年的?范。接過笛子,葉曉寒纖細的手指在笛身輕輕一抹,悠揚的樂聲裊裊升起,在半空中撥弄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一曲既終,片時的寂靜之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熱烈掌聲。?老師的臉上樂出了花,那節班會課也直接華麗麗地變身成了葉曉寒的專場笛子演奏會。
省??點的評審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文藝匯演那天,各班主任接到了學校的緊急通知,演出結束后放學生們各自回家,學校要實行封閉以便迎接第二天的硬件設施檢查。已先行趕往縣禮堂做演出準備的雷雨和葉曉寒是等到匯演結束后才知道這件事的,偏巧這段時間葉先生在省城小學觀摩學習,那個時候交通事業也遠不及現在發達,兩人只能先坐當天的最后一班?回到鎮上,再步行十幾里路回村。雷雨安慰葉曉寒,說等到了鎮上,找個公用電話,讓村小學的值班老師騎?出來迎一迎。偏僻小鎮不比大城市,剛過九點,家家店鋪就早早關燈打烊,鐵將軍把?了。雷雨只能硬著頭皮帶著葉曉寒走路回村,葉曉寒已經累了一天,此時看著黑黢黢的路,實在是有些泄氣。雷雨撓撓頭,遲疑道:“第一個路口邊有個岔道,倒是條近路,而且直通村小后?,就是中間要路過一片荒墳,我怕你......”村里像雷雨這么大的孩子,光著屁股滿地亂跑的時候沒少往墳圈子里鉆,可是帶著葉曉寒大半夜的過墳崗子,雷雨的心里也在打鼓。“那就走近路。”葉曉寒答應得極爽快,倒不是因為膽大,而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只要能讓她早點回家,怎么都行。雷雨想了想,領著她鉆進了岔道,這條路已經鮮有人走,雜草叢生,不時還有一兩點藍瑩瑩綠幽幽的?火竄出來。雖說沒做過虧心事,但怕?是女孩子的天性,葉曉寒剛走了一小半就開始后悔,掌心里窸窸窣窣捏了一包冷汗,腳下恰好又踩到一個軟軟地東?,那一聲凄厲的尖叫,嚇的她魂?魄散,向前一把攥住雷雨的手臂,腿肚子不住地打著顫。雷雨也被嚇了一跳,等緩過神來,輕輕拍拍葉曉寒,“別怕,是只貓。”葉曉寒已是面無人色,雷雨一咬牙俯下身,“上來,我背你走!”?葉曉寒還在猶豫,急道:“這條路你不熟,再磕著碰著,可怎么弄啊!”......背
起葉曉寒,雷雨深一腳淺一腳小心向前走著,葉曉寒的心跳從背后震著他的胸口,帶著他的心也沒來由的怦怦亂跳,雷雨忙深吸口氣,故作輕松地笑道:“曉寒,咱們來玩詩詞接?吧。”他倆從小就在葉先生的書房里?大,詩詞接?是經常玩的游戲,葉曉寒聽雷雨這樣說,也不好掃他的興,“嗯”了一聲。雷雨略想了想,道:“我先開句,說個應景的,‘始共春?容易別’。”葉曉寒隨口道:“別時容易?時難。”雷雨沉吟片刻,接道:“難逢勝景可淹留。”......兩人一句接一句,一直接到“病樹前頭萬木春。”雷雨笑著提醒,“咱們連得是七言詩,可別說春眠不覺曉啊。”葉曉寒也笑了,“那就接,春波碧草,曉寒深處......呀!”曉寒忙不迭地掩嘴道:“忘了是七言詩了!”雷雨笑著晃晃身體,“算了,你把名字都用進去了,這一輪算你贏!”葉曉寒翹著嘴不領情,“你從小到大都這樣。”二人說笑著走得遠了,以后的日子里,雷雨每每想起那天,只是依稀記得那晚的?很輕,那晚的景很美。其實那天他們走過的是一片陰森森的墳塋,而初春的晚?里還帶著刺?的寒意。可雷雨的感覺卻像是魯迅《社戲》的結尾,‘我再也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那時的高考是在七月間,那年的天炎熱異常,日頭一出,地上就像下了火一樣。北方天氣干燥,熱是火辣辣的熱,冷是硬邦邦的冷。高考前一星期,有條件的學生都被家?接回家里,在陰陰涼涼的空調房里復習迎考,住得遠的不愿來回折騰,干脆就守在學校,等到高考那幾天由學校聯系?子統一接送。這幾天,校園里倒是難得的清凈,作息時間也比較隨意,消消停停地吃完晚飯,雷雨把葉曉寒帶到學校的東北?上,指著不過半尺?方的一塊土地道:“我把一包茉莉花種都灑下去了,這里潮濕背陰,來年一定開花。”葉曉寒有些惋惜道:“過不了幾天我們就離校了,開不開花,都看不?了。”“沒關系,”雷雨毫不在意,撿起一段小樹枝撥弄著碎土,“五年,十年,總有機會看?的。”葉曉寒輕嘆,“十年,十年生死兩茫茫,那時候的事,誰知道呢!”雷雨仰頭看她,“你怎么跟林妹妹似的,傷春悲秋!”他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你放心,不管到時候我們是在天涯還是海?,我也一定會把你帶回來一起看茉莉花開!”葉曉寒的臉色微微一變,不再作聲,雷雨并不知道,他的一句無心玩笑,十年后,竟成讖語!
雷雨和葉曉寒的高考志愿填得保守,省城名校D大中文系,以兩人的成績,錄取是十拿九穩的事。八月中旬,郵遞員踩著綠色的自行?把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送進了村小學傳達室。石碾子村一直都說不上富裕,更談不上人杰地靈,但村里也算出過幾個大學生,一番祝賀之后,按照學校一貫的傳統,雷雨和葉曉寒的照片被掛進了石碾子村小學“流金年華”的宣傳欄里。那天傍晚,葉先生把葉曉寒帶進了后院的正房,在妻子的靈位前燃起一束香,遞給女兒,“給你母親上炷香吧。”也許是腦海里有關母親的記憶太過淺薄,為母親點燭上香始終都是父親一絲不茍完成的工作,如此正式的為母親上香,對葉曉寒來說,還真是平生第一次。葉曉寒舉起香,端端正正地鞠了三個躬,葉國?從妻子的牌位后取出一只藍色的小錦盒,鄭??地放在女兒手中,“這是你母親的遺物,她臨終前曾囑托我,等你成年之后再把它交給你。”葉曉寒疑惑地打開盒子,里面放著一條項鏈和一只精致的小銀鎖,項鏈是普通的金鏈,只是鏈身上的花紋十分精致,而鎖上則鏤刻著兩朵祥云,鎖身前后留有些許空隙,應該可以置物。葉曉寒拿起銀鎖晃了晃,“爸,開鎖的鑰匙呢?”葉國?搖搖頭,“鑰匙,不在你母親這兒。”“那在哪兒?”葉國?微微轉開臉,眸中有不易察覺的隱痛一閃而逝,“若是有緣,你也許會遇上那把鑰匙......”
挑水、劈柴、修房頂,接連幾天,雷雨都處在不停忙碌的狀態下,直到累得動不了,才把自己狠狠扔在炕上,沉沉睡去。“孩子遭罪了。”雷妻靠在炕頭抹淚,雷老三撿起丟在炕沿上的錄取通知書,沒吭聲,趕著兌了一年的糧?,加上在手心捂得發燙的那點家底,換來的錢離一年五千塊的學費還差了好大一截,親戚們也不富裕,誰家又沒個三災八難的,自己家從來幫不上忙,又怎么好意思開這個口。雷妻急了,“當家的,你就為兒子舍下這張臉,去找鄉親們借借......”雷老三怒了,“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借,借了拿啥還,咱家這個光景,今年借得了,明年呢!”“借了,我來還!”雷?進了?,把行李隨手丟在炕
上,“我剛拿下了拖拉機駕照,以后就在村東頭的采石場里拉石頭,那活工資高。”“那活多苦啊!”雷妻的眼睛又紅了,“娘,你別擔心,我趁著年輕多苦幾年,弟的學費就出來了。”雷?安慰著母親。“老三!”葉先生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堂屋?口,雷老三忙不迭地起身相迎,葉先生遞過一個信封,里面是滿滿一沓百元大鈔,雷家人看得目瞪口呆,雷老三最先緩過神來,葉先生是拿死工資的人,在支付了葉曉寒的學費之后,怎么還有能力拿出這么多余錢,剛要推讓,葉先生已開口道:“算我借給你們的,讓雷雨安心去念書,也能和曉寒彼此有個照應。”后來雷雨才知道,葉先生是把珍藏多年的一本古籍賣了,才為他籌上了這筆學費。不管怎樣,雷雨的學費危機算是解除了,從前沒有關心過雷雨難處的親戚們卻在這個時候開始琢磨起了葉先生墊付的那筆學費,雷雨的大娘攛掇著雷老三夫妻趕緊去向葉先生提親,在兩個孩子進大學之前把這?親事定下來,雷妻有些動搖,雷老三聞言只是笑笑。大家只當雷老三不敢攀這?親事,有好事的便把這話傳給了葉先生,葉先生只淡淡道:“孩子還小,學業為??,這些事,還是等他們?大了自己拿主意吧。”葉先生的話倒是坐實了石碾子村人的想法,他葉國?為人清高,怎么能把女兒嫁進雷家這種貧?小戶。葉先生對村?們的議論充耳不聞,雷老三的本家叔叔是個明白人,斥那些爛嚼舌根的村人道:“老三是個好臉的人,這時候去提親,不是讓人在背后戳脊梁?,說他是為了雷雨的學費去巴結人家,貪人女兒嗎,葉先生是個多聰明的人,他這么說,無非是不想讓老三難堪呢!”村里人這才醒過來,提親的事自此不提,可話傳到雷雨和葉曉寒耳朵里,卻像在兩人心里潑開了一層霧,也許是這份自小的情誼太??,所以太過珍惜,反倒多了疑慮,就像是只隔著一條窄窄的溝壑,可下面偏偏是萬丈深淵,明明一腳就能邁過,卻因為代價太大,誰也不愿先跨出這一步,怕一不小心,就摔得粉身碎?,再沒有機會??新來過。那一晚,二人不約而同地站在窗前,對月?嘆,“人要是永遠都不會?大,那該有多好!”
臨行前一晚,雷雨去向葉先生辭行,沒有驚動在書房看書的先生,雷雨先收了在院子里晾著的茉莉花干,把它們一包一包的仔細封好,拿進了書房。葉先生沖他點點頭,從書案上拿起一摞書遞過來,“沒什么可送你的,這些書,你帶上吧。”“謝謝先生!”雷雨連忙雙手接過。葉先生沉默半晌,緩緩開口道:“你和曉寒,自小親如兄妹,你,要好好照顧她。”“先生放心,”雷雨想也不想地答應著,“有我這個哥哥在,絕不會讓曉寒有任何閃失。”正要進?的葉曉寒聞言停住了腳步,雙眸也隨之黯淡了下去,默默站了一會,便轉身離去。
大學和小學開學的時間差不了幾天,葉先生不能遠送,雷?也只請下了半天的假,二人只能把雷雨和葉曉寒送上火?。一路上,雷?一直絮絮叨叨地囑咐弟弟別太儉省,要多給家里寫信打電話,葉國?父女卻有些異樣的沉默,一直到火?就要發?,葉曉寒突然跳下踏板抱住父親,“爸,你要保??!”葉國?慈愛地拍撫著女兒的后腦勺,“放心吧。”放開父親的時候,葉曉寒似乎聽?他低聲的喃喃,“曉寒?大了,要?了......”不知為什么,葉曉寒總覺得那天父親身上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悲涼感覺,直到火?開出很遠,葉國?和雷?仍舊佇立在站臺上,遙遙地望著,為人父母者,都有著相同的心結,希望孩子?大,又怕孩子?大;希望孩子越?越高,卻又怕孩子越?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