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那邊,陸陸站在許亦真身旁,似乎在低頭詢問她什么。他溫柔地凝視著她。
許小妹戴著一頂小圓帽,很是俏皮。同樣是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為什么她看上去還是這么有女人味,明眸紅唇,柔弱可愛,我就是讓某些人擔心鄰居見了會產生某種特殊懷疑的人呢?哼哼沒事,這說明本爺霸氣側漏,叫人望而生畏,也不算壞事呀。
楊一鳴在我頭頂輕聲問,
“許小妹離過婚?”
我噓了他一聲,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眼睛看向了別處。
我揚聲說到,“陸陸,亦真,我們就不多留了。帶楊帆去看一下他太婆婆,晚上楊一鳴還要趕飛機,明早他有工作。”
楊帆聽見我的話,扔了游戲把柄,他伸手揉了把許航的頭,朝我們跑過來。這一回這小子倒是聽話得很。每次某人在場的時候,少年人的表現就會好不少。是啊,衣食父母呀。這四個字,某些人將之用到了極限。只要楊帆表現尚可,啥要求都滿足,溺愛兩個字都不夠形容的。不過,臭小子上學期考砸了的時候,楊一鳴也曾經叫他整個寒假不許摸電腦一下。雷厲風行。自己看著,或者請太婆婆幫忙盯著,也不給一分零花錢。楊帆經此一役,偃旗息鼓,目前為止對某人服服帖帖的。
陸陸他們又來門口送我們。臨走前,我朝陸陸眨了眨眼睛,他溫厚地笑了。
我看著許小妹,她又微紅著臉低下頭。這一對真好玩兒。
太婆婆處,老人家很高興我們仨同時出現。我和楊帆接連兩天報道,她有點兒疑惑,但還是高高興興地拉著我的手再次囑咐,“小遠吶,你年紀也不小了,這第二胎可一定要仔細。多吃多睡,娃兒胎里長得好,出來才能少磨你。”
我一邊尷尬地點頭,一邊恨恨地看著某些人。光知道嬉皮笑臉的!
楊帆終于發問,“媽,我真的要有弟弟妹妹啦?”
楊一鳴拍了拍他的肩,“兒子,咱爺倆的家庭地位又要下降了。沒事兒,老爸陪你扛。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
回去的路上楊一鳴開車,我和楊帆坐在車后。我伸手想去搭少年人的肩膀,這小子自從他爸說了那句話之后就很別扭,眼神不跟我交鋒,也不理睬我。我手還沒碰到呢,果然,他扭了一下逃過去,往旁邊坐了坐。我想起他自六歲開始,就不許我親他,臉蛋也不行。哎,確實還是小棉襖好呀,多大了都可以抱在懷里揉搓。不知不覺地,我把手搭在了腹部。其實想想,真能生個老二也蠻好的。我想念香香軟軟的小嬰兒。再過幾年,連有這個念頭都不可能了。
我回憶往事,略帶傷感地開口,
“兒子,你知道你小時候有多傻么?你說的那些傻話,我能笑一輩子。”
楊帆默不作聲。
前面開車的人接口,“羊媽媽,你能換個法子跟你家這只羊犢子交心么?每次一有矛盾就是想當年。想當年他再聽話,人家現在也是一米七的大小伙子了,當不了你懷里的小羊羔了呀。”
我早知道此人會給我拆臺。我笑笑地說,“這回說個你們沒聽過的。”
“說。”前座的人不請自來地當起了指揮。
“有一回啊,你大概才三四歲,”我用腳踢踢楊帆的鞋子,他繼續無動于衷地看著手機,“你和我比誰的手大,你好奇問我,手上戴著什么?你要我取下來給你。”我摸了摸無名指上的婚戒。
楊帆沒接話。某些人還算識相,捧了一句,“接著呢?”
“我就告訴你這是結婚戒指,結婚的人才能戴,不能給你玩。你一臉驚奇地問我,媽媽,你結婚啦?”
我敘述的口氣有點搞笑,楊帆終于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微笑著說了下去。
“我回答你,是啊,媽媽結婚了。你立即問我,和誰結婚呀?我笑著說,和你爸。”
楊一鳴插嘴道,“兒子,你還有這么傻的時候啊,一準是你媽杜撰的。”
我不理他,繼續對楊帆說,“你驚訝極了,你說,怎么會,我們老師說,一家人不可以結婚的。”
楊一鳴笑了一聲。楊帆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我又接著敘述,
“于是我告訴你,你長大了也要結婚。等你找到了你想要結婚的人,那個人就和你從陌生人一下子變成了一家人,多神奇。”
這一次楊帆的聲音大了一點,“我才不要結婚。我也不要小孩!”
某人笑著接口,“小子,話別說得太滿,免得將來要反悔。老爸的經驗之談。”
我尷尬起來,楊帆是不是覺得我和某些人不是合格的父母?尤其是我。我沉默了。
楊一鳴接著問,“那后來呢,我這傻兒子是不是滿世界找小姑娘問,誰愿意跟他結婚?”
楊帆也看著我,似乎對我的回答有些好奇。是啊,這些小事還歷歷在目,好象就在昨天。
“你當時沒說什么。過了好多天,有一天你坐在地上穿鞋子,一邊穿一邊愁眉苦臉的。我問你怎么啦,你仰頭問我,媽媽,我不知道要和誰結婚怎么辦?我結婚以后就不能住在這里了么?那我還能回來吃飯睡覺么?”
楊一鳴又哈哈笑起來,“我兒子真精明,這么眼淚汪汪地朝羊媽媽一看,肯定讓羊媽心都化了。”
此人說得沒錯。我笑著說,“我告訴你,爸爸媽媽的家是你永遠的家,任何時候都會對你敞開。至于要找什么人結婚,等你長大了,一看到那個人你就會知道的,別擔心。”
楊帆的神情尷尬起來。他的臉有點紅。我止住了笑。
過了半晌,少年人嘟囔道,“你們要生老二,公寓房間不夠,我以后是不是就一直呆在舅舅家了?我不想住在太婆婆那里,她九點鐘就逼著我睡覺,周末七點就要我起床!”
孩子,你老舅那里恐怕也不歡迎你呀。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股激蕩的柔情。我笑著說,
“怎么辦?沒人要的小可憐。”
楊帆低下了頭,滿臉悶悶不樂。楊一鳴咳嗽了一聲。我努力用柔和的聲音說到,
“沒老二,你爸瞎說的。媽媽太老了,生不了啦。”
楊帆淡然開口,“有沒老二無所謂,你們倆別離婚就行。”
一陣沉默在車里散開。楊一鳴手拍著方向盤,沉沉說到,“喂,小子,閑事管得挺多啊。我聽你生活老師說,你班上名次又下降了。”
我趕緊打斷了某些人,“哎哎,別談傷感情的事啊,咱不以成敗論英雄。一次考試而已。”
楊一鳴緊接著說,“誰跟你講我們要離婚的?太婆婆年紀大了,前段時間心口疼,爸爸去照顧她。目前的地兒住著是不寬敞,我跟你媽打算置換一套大點的房子,到時候讓你先選你要住哪屋。”
什么?這倒是意想不到。這種事此人也不找我商量,就這么先禿嚕出來了。
到了機場,我和楊帆目送楊一鳴拎包進去,他揮手讓我們回去。
楊帆幽幽地說了一句,“媽,電視上說丁克家庭,我看你和我老爸挺適合丁克的。”
我心里一緊,“兒子,媽剛才是在開玩笑。沒有你,我才不會嫁給你爸呢。”
楊帆抓了抓腦袋,沒吭聲。我忽然意識到什么,補救了一句,
“正是因為想要孩子,我才嫁給了你老爸。”
還是不對勁,越描越黑。我住了嘴。楊帆也沒再說什么。
周一早上查房,值班醫生告訴我,311一周末鬧了好幾次Code Gray。騰主任同意ECT,今天就開始。肯定又是一番搏斗,保安處的人已經提前到位。
我一轉身,在走廊上遇到了肖然。他劍眉冷目,一臉森然的樣子。我迎上前去。
“小肖,待會兒311要做ECT,你能不能送他過去?”
他點點頭。我又囑咐了一句,“輕著點,別讓患者投訴我們工作方式太粗暴。”
他又點點頭,神色平靜。
我想了想,加問了一句,你媽媽怎樣?他回答,好多了,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我說,那就好。下班早點回家吧,叫其他人幫你拿著呼機。他說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食堂里又遇到肖然,他和徐展一桌吃飯,兩人有說有笑。忽然,他抬眼看到了我,嘴角噙笑,伸手給徐展夾了一筷子菜。徐展好象害羞起來,朝四周看了看。
這人想干什么?演戲給我觀賞?想到我還曾利用他來威脅某些人,我心中略有歉意。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是年輕時我跟某人玩過無數遍的把戲,隨便怎么著吧。我兵來踢兵,將來踢將。
我笑笑地走過去,把餐盤咣當往肖然和徐展身邊的餐桌上一放。“我能坐這兒么?”
徐展立即抬頭笑,“陸老師,請坐。”
她伸手搭在肖然的臂彎,臉頰暈紅,含笑說到,“陸老師,肖然說你邀請我們倆這個周末到你家玩,給你兒子過生日,對嗎?”
我微微一愣,看進肖然的眼里。他無所畏懼的樣子,直直地看回來。
這人臨時把徐展變成了他的女朋友?就為了我提到的聚會邀請?我那不是順著他自己的話說的么,他自己說我在他老爸面前拆穿了他和他女朋友的事啊。
他就這么明目張膽地欺騙徐展?
我看著徐展那羞紅的臉,還有她看向肖然的樣子,心里涌動不安。肖然繼續坦然地望著我,一副你能把我怎么著的樣子。我回答徐展說是,安靜地坐下吃飯,沒再說話。
臨近下班,我接到許亦真的短信,“陸姐姐,今晚有空嗎?我想找您聊聊。”我回復說好。
走出醫院大門,抬眼看見肖然靠著路邊花壇的鐵柱,見我過來,他起身朝我走來。
他又要干什么?這人真的是戀母癖,沒完沒了了?雖然我很高興聽陸陸說他同事們夸我長得不錯,但那畢竟是對十幾年前一張舊照片的恭維。誰的青春不美麗?這樣突如其來的艷福,本爺實在消受不起啊。尤其是中午在食堂見到肖然對徐展的那番做派,我忽然不敢跟此人再周旋下去了。
“我能請你吃頓飯么?”肖然靜靜地發問。
“可以。我跟我家娃爸說一下,晚點回家。”我嚴肅地說。
“陸醫生是不是也順便跟你家娃爸匯報一下,說我喜歡你,請他看緊點?出差別跑那么遠,一去去好幾個月?”
他的聲音并不小,語氣也很嗆。我環顧周圍走過的同事,還好沒人注意。畢竟他是我的手下,談話是常見的。看來我有必要跟這人一次說個清楚明白,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拒絕?
“那好吧,我們到前面的天鵝大飯店,待會兒見。”
所謂的天鵝大飯店并不大。唯二的包間,我和肖然坐了其中的一個。我拿桌上的大麥茶給碗筷茶杯沖了沖,對肖然說,“這里看上去一般般,飯菜味道還可以。我跟我家娃爸經常來吃,你以后也可以帶你女朋友來試試。”
他咬著牙說,“陸醫生不必開口閉口‘我家娃爸’。你難道不覺得,這其實是一種挑釁?”他冷冷看我。
我冷冷地看回他,“本人當年跆拳道練得可以。如今雖然不怎么樣了,防身應該還是夠了。”
我們沉默著沒說話。
我再次發聲,“說吧,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套句流行的話,你喜歡我什么我就改什么,行嗎。”
“我就是好奇,楊院長之前遇到過什么對手沒有?陸醫生也是這么對付其他人的么?這么無情?”肖然看著我的眼睛,眸色深沉。
“以前沒人不顧社會習俗,這么明目張膽,糾纏一個中年已婚婦女。”我回答他。
“陸醫生打算跟醫教處再匯報我一次么?把我徹底踢出去?”他伸手拿茶壺給我面前的杯子斟茶,語氣平靜。
我認真問他,“肖然,我確實搞不明白。我們共事兩年有余,前面都是好好的師徒關系,怎么臨到快要畢業了,你突然會這樣?就因為你母親生病了,你覺得情無可寄,想找一個你周圍的年長女性寄托你的滿腔情意?”
“陸醫生,我現在明白為什么311討厭你了。”他淡然應到。
“為什么?”這一點倒是我感興趣的話題。
“因為你和那個他求而不得的人是一樣的,而我與他同病相憐,所以他和我能夠,”他伸手為拳,互碰了一下,做了一個象聲詞,“connect.”
有一陣子,我們沒說話。我觀察著他。他漸漸顯出一絲頹喪。
我嘆了一聲,“肖然,我跟你反復說過了,我尊重你的感情,感激你的好意。說實在的,這也是我這輩子除了我家娃爸之外絕無僅有的經歷了。我真心謝謝你。”我朝他合掌拜了拜,“真心的。我們能不能做回好同事?不說師徒了,就是平等的同事?如果這樣不行的話,實話說,我不得不要向醫院申請,把你換到別的組去了。科里其他兩個組,隨便你自己選。我也不會解釋原因,你可以說我架子大,難伺候。”
對面的人沉默了。我轉頭看向窗外,等我再次回頭的時候,他眼中的鋒芒消失了。
“謝謝你。”
他突然說了三個字。
“為什么謝我?”
“謝謝你的真誠,你說服了我。”
我有些疑惑。
他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是的,我是有點兒惡作劇。”肖然的臉上升起一絲尷尬。“我承認,我對陸老師是有一點好感。我,”他好象突然難以為繼,臉上紅起來。
“我明白,謝謝。”我笑了笑。
他深吸一口氣,有些吞吞吐吐,“不過,不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種,男女之情。”
見我凝然看他,他伸手耙了一下頭發。
“我對陸老師就是,那種所謂的孺慕之思吧。我就是希望能跟陸老師成為私人的朋友,關系更,怎么說呢,更親密一些。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做。你好象在工作之余不喜歡和同事打交道?我就想,或許把它說成男女之情,會讓你有所觸動,不會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肖然微低著頭,頗為艱難地把話說完了。他抬眼看我,眼中一片清亮。
“對不起,讓您受驚了。”他臉色微紅。
果然是艾斯伯格癥候群!社交行為尷尬而沒有分寸。不是太遠,就是太近,不懂得人與人之間合適的距離。
肖然彷佛聽到了我的心中想法,他輕輕一笑,
“我有輕度自閉癥譜系障礙,陸老師應該觀察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