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法制史研究70年
- 王立民 洪佳期 高珣
- 10572字
- 2020-06-04 17:36:20
第四節 20世紀80年代中國法制史學其他若干問題
一、與同時期臺灣地區中國法制史學發展狀況比較
國民黨1949年遷臺時,帶走的不僅是敗軍、黃金和檔案,還帶走了一批民國時期的學術精英,其中有法制史先驅者之一的陳顧遠先生和徐道鄰等一批早期著名的法制史學者。也使臺灣地區的法律史研究因地域原因而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呈現出學術發展的另一種形態。他們為中國法制史學在臺灣的延續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其深厚的學術底蘊一直為臺灣中國法制史學界所承續。從學術風格的延續性來看,20世紀80年代的臺灣地區的中國法律史研究,基本上延續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傳統,當時盛行的做法是以“中國法制史”或者是類似的名稱作為教科書的書名,這也成為當時臺灣地區法律史教科書的一個普遍特點。該時期出版的以“中國法制史”或類似表述為名稱的教科書數量眾多,有學者進行過粗略的統計,發現僅是由政治大學圖書館收藏的書名為《中國法制史》的教科書中,臺灣地區學者在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撰寫的并且在臺灣地區出版的就有6種。劉海年、馬小紅在《五十年來的中國法制史研究》一文中提及:“臺灣學者在研究中基本沿襲了中國法制史學科創建時的主流研究方法,在通史方面更注重法學分類法的使用,在專題研究及斷代法制研究中則更注重傳統考據、個案研究的方法,間或也使用比較、量化、統計等方法以增加說服力。”[224]
在諸多法制史學者中,戴炎輝教授[225]是一位影響深遠、奠定了此后臺灣地區中國法制史研究的兩種分庭抗禮的學術范式的大師。“中國法制史”的研究范式以其著作《唐律通論》為代表,他運用現代西方的法律語言與體系去理解《唐律》,后來作為臺灣法制史學界研究重點之一的唐律研究幾乎無一不受戴炎輝所倡方法之影響。另一種便是將法律、社會、經濟融于一爐的“法律社會史”研究范式,其不再僅僅注重律典例文,而是注重社會史研究路數對法制史研究方法的補充。以往那些并不很為法制史研究者重視的內容,如契約文書、民事習慣等被大量采用。[226]由于資源限制,臺灣學者不太可能去發掘商周考古或者秦漢簡牘中的法制史材料,而對諸如“淡新檔案”“明清內閣大庫檔案”及國民黨政府本身諸多司法文件的整理和利用,顯示出其本土的優勢與特點。正如梁治平先生所說,“以規模論,臺灣的中國法制史研究恐怕無法與大陸法律史界近二十年來的發展相比;以范式論,它也缺少類似‘馬克思主義中國法制史學’那樣具有明確定義的剛性體系。不過,此一規模較為有限但是資源相對集中的研究領域,也包含了若干不同的傳統,其中,有些顯然是1949年以前法律史傳統的延續,另一些則有更多本土淵源,而這些不同傳統在空間上的分布與在時間上的繼替,也未嘗沒有意識形態變化影響的痕跡。”[227]看似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史在臺灣法學界已經進入了顯學時代,但有學者卻撰文指出:“臺灣地區的中國法制史研究,在‘中國法制史學會’[228]成立的高峰期的同時,在戴先生有生之年,面臨逐步下滑的狀況,恰與大陸大量推廣中國法制史的研究,形成強烈的對比。”[229]究其原因,和中國法制史在臺灣地區的司法考試科目中被廢除有莫大關系。法制史從此在臺灣地區的大學降格為選修課,許多法制史研究的人才無法在大學供職,進而連鎖影響到后繼人才的培養。即便如此,較之大陸的法史研究學者來說,臺灣學者的研究成果比較扎實,寫出來的文章很少有水分,這與正統法史的傳承有很大關系。具體表現在:“第一,文章選題小而具體;第二,史料的引用規范具體嚴密,所謂‘一分史料說一分話’;第三,史料的閱讀研究功夫極深。臺灣有許多大學里都有讀書會,每個講解的人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必須每個字都得講得清楚,這對史料的把握和理解是十分透徹的;第四,學術會議講究實效。臺灣法史的研究會參加人數不多,但主體明確,一次討論兩個人主題發言,然后大家討論,一天或半天就可完成了,效果非常好。”[230]
20世紀中葉以后,我國臺灣地區處于政治經濟的邊陲地位,基本上不曾中斷與西方主流文化的接觸。在此情形下,不少臺灣地區法學從業者都曾留學西方,因而,其法學著述不僅反映了當地的“法律實踐”,并且引用了大量西方學者的著述。留學背景主要涉及歐洲大陸與英美兩大法學傳統以及東鄰日本,其引用對象亦包括上述各家,相當開闊。雖然不斷地接受西學,乃至不免會造成亦步亦趨,這成為臺灣學術中的一大弊端,[231]但此種作業對于被迫關門30年之久的大陸法學界來說,卻起到了打開窗口或“索引”的作用。
二、與新中國成立以來至80年代以前中國法制史學比較
(一)論文方面
新中國成立后,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階級觀、國家觀和法律觀對法學的指導地位。后來在“左”傾的思想影響下,法律長期被定性為階級斗爭的工具,它不可避免地與社會政治命運緊密聯系起來,它常常以政治斗爭的形式表述理論觀點并直接介入現實的政治斗爭中去。現實緊迫的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縮小了法學的生存空間,法律研究受到政治風云的制約而成為人們望而生畏的禁區,[232]使得法史界總是避開現實法制發展的問題而醉心于古代法制史的研究。[233]但所謂的研究成果,也不過是以“儒法斗爭”“影射史學”的標簽形式出現,對地主、資產階級的一切法律制度和文化全部砸碎、批判,于是可憐兮兮地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反面教材。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法制史學斷代史30年的論文數量可謂屈指可數:有關法制通史的論文僅16篇,斷代史的論文發表情況如表2-4[234]:
表2-4 新中國成立以來至1979年中國法制史學斷代史論文發表數量一覽(單位:篇)

另外,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70年代的法制史作者比較喜歡引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話語作為自己行文的注腳。比如在《略論隋王朝的封建法制和它的興亡史》一文中,作者在開頭引恩格斯的話說:“歷史事件似乎總的說來同樣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在結尾處又寫道:“馬克思主義認為,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它不是單個的個人肆意橫行。在我國歷史上的封建制國家里,皇帝是最高統治的象征,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是他只能自覺地成為整個地主階級的代表。”[235]有的70年代末論文還與當時批判林彪和“四人幫”相聯系,如一篇文章通過云夢秦簡來探討秦代刑律及其階級本質,認為認真研究秦簡所記載的刑律的內容和它的階級本質,有助于揭露“四人幫”及其御用工具歪曲歷史的罪惡陰謀,還歷史的本來真面目。[236]這些帶有時代印記。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研究比較集中于從特定的階級關系出發,考察法制的本質特點及演變過程,這些處于特殊社會發展階段的學者也許是為了使中國法制史的研究不至完全中斷而用心良苦找尋“正當理由”。
相較而言,80年代的中國法制史學雖然在初期尚有些乍暖還寒的味道,但的確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發展時期。無論是法制通史、斷代法制史還是專題法制史方面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第一,研究領域不斷擴大。譬如從對國家法律制度的研究擴大到地方法制的研究,從刑事制度的研究擴大到民事、行政制度的研究,從靜態的法制研究擴大到注重法律實施、社會效果等動態法制狀況研究。值得一提的是,運用現代法學知識,特別是運用部門法學的知識去分析中國傳統社會的法史材料,是中國現代法制史學發展的新氣象。部門法史研究方法的發展,既有外國近代法學分類理論的影響,也有中國傳統法史材料存在特點的內部原因。中國傳統社會諸法并存的法典為近現代部門法史的研究提供了刑事、民事、行政和經濟方面的研究材料,客觀上形成了部門法史研究能夠利用的歷史基礎。然而,不少學者對于簡單地從現代部門法體系出發,隨意選擇分割傳統法典內容和法律體系,將今人的法律觀點強加于古人的現象表示出極大的憂慮,因為這樣做會使傳統法律體系的整體性和歷史性受到破壞,導致許多認識的主觀性和結論的片面性。第二,80年代中后期出現了一種從傳統的描述性法制史向解釋性法制史轉變的狀況。它不僅將制度、思想、觀念、心理、行為和習慣等有機結合起來,而且強調從政治、經濟、倫理、哲學、美學等多種側面和層次對法制史進行綜合性的考察。在此過程中,中國法制史學界開始自覺地把法律現象看成是一個文化現象,從多方位、多層次的角度來探求法律現象存在的社會意義、歷史根源及其表現形式。“它既重視蘊含于人們內心深處的隱形的法律文化觀念對法律制度和法律實踐的制約,又強調后者對法律文化觀念的折射和倡導;它不僅要從歷史發展的必然性說明一個國家或民族法律制度和觀念的綿延不斷的內在聯系,還要根據歷史過程中的無數偶然因素闡釋促成當下法律制度的存在形態的種種緣由。”[237]
(二)著作方面
新中國成立初期,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階級觀、國家觀和法律觀的指導下,新的法制史科學得以建立。但隨即受到蘇聯各方面的影響,學科名稱被改為中國國家與法的歷史,或者稱為國家與法的歷史;學科體系及內容仿照蘇聯教科書的框架內容,主要講述經濟基礎、階級結構、國家和法律制度。之后由于受到法律虛無主義思想的影響,把法律定位為階級斗爭的工具,法律是為了維護階級統治,只講法律的階級性,否定法律的繼承性,把法律與社會政治命運緊密聯系起來,社會政治運動嚴重損害了法治的權威,法學研究遭到巨大的破壞,也包括了對法制史學的破壞。“文革”期間,中國的社會經濟發展遭受重創,文化教育也遭受沉重打擊,各政法院校被迫關閉,高校的人才資源大量流失,大量的學術研究活動被擱置,這一系列障礙嚴重阻撓了中國法律史學研究的發展進程。新中國成立以后30年的著作數量可謂屈指可數:有關法制通史的著作僅10部,斷代史的發展情況如表2-5[238]:
表2-5 新中國成立以來至1979年中國法制史學斷代史著作數量一覽(單位:部)

《中國國家與法權歷史講義》(初稿三冊)[239]盡管仍以國家與法權作為書名,但在結構上打破了蘇聯教科書的體例,突出了法律制度的內容,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作為指導。《中國法制史》[240]在著作后記中寫有認真研究和學習中國法制史的發展規律和它的階級本質。這一時期主要研究成果體現在確立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為指導的核心價值體系方面,在研究范式上所形成的法律觀、歷史觀、世界觀對此后的研究影響甚大。
相比而言,改革開放以來,法律史學工作者在學術研究和教育工作中兢兢業業,廣泛利用史料,辨其真偽,對法史問題進行深入研究,并不斷地提出新的問題,使中國法制史學得到恢復,并取得長足進步,使得中國法制史這一學科成為人文社會科學中得以最快恢復和發展的學科之一,也使中國法制史學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發展時期。思想得到解放,確立了中國法制史學的指導思想,即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80年代大量通史著作和教材的編寫,為學科重建作出重大貢獻;研究領域的擴展,從以漢民族法制史研究為主向少數民族法制研究擴展,從以刑法史研究為主向民事經濟、行政、司法領域擴展;學科體系建設不斷完善,一些新的法律史學的分支學科如法律文獻學、法律考古學、少數民族法律史學等相繼誕生。
三、與90年代中國法制史學的比較
在對80年代與90年代的中國法制史學作比較之前,不妨看看前輩學者對這個階段的法學理論發展所作的述評:“如果說在新時期法學剛開始的10年前,我們對以往法學理論的闡釋仍然過于偏執和狹隘,并拒絕采取開放的態度的話,則在10年后的今天,我們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了將中國法學40年來存在的理論形態與中國深遠的文化傳統和世界寬廣的人類文化精神密切聯系的必然性,并據此培養法學全面的開放品格。”[241]這段話可以作為中國法制史學從80年代到90年代發展變化的注釋。80年代中國法制史學的欣欣向榮被帶入了90年代。
隨著整個社會科學的發展及中國法律史學科的成熟,學者逐漸對已有的研究進行反思。1985年前后對法本質的討論可以視為學術界對于法學(包括法律史)研究反思的先聲。[242]反思主要體現為對傳統法律史研究方法的反思。倪正茂認為,“20年來的中國法律史研究以及整個法律史研究,都犯了一個基本性的錯誤,即定性錯誤:把法律史當作階級壓迫史,掩蓋了法律史的真正本質”。“法律史包括中國法律史,本質上是人類解放自身的歷史。”[243]楊一凡認為,法史著述存在四種缺陷:一是把豐富內涵的中國法律史簡單化,只注意法的階級性,而忽視了法的社會性;二是忽視了歷史上存在的多種法律形式,以律典編纂史替代了立法史;三是法律思想與法律制度、立法與司法割裂研究;四是以靜態的法律史替代了動態的法律史。[244]
對80年代研究成果的繼承和發展,使得90年代以后的學術爭鳴更加活躍,一些有著各方不同觀點的問題在這一時期仍然延續著熱議。例如對“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理解,楊志剛試圖跳出《禮記·曲禮》文本的特點語境,針對歷史上的“禮不下庶人”現象和以后又如何“禮下庶人”提出分析與論證,借此尋繹一條可以理解和把握中國古代社會與文化演變的線索。[245]而張全民則強調“禮不下庶人”是講具體的禮儀規定的,不能抽象成階級原則,且無論是從理論還是事實來看,庶人都是有“禮”的。目前學術界流行的酬酢之禮不下庶人、庶人無力行禮、庶人假士禮而行、戰國以前禮不下庶人、貴族之禮不下庶人、宗法禮不下庶人等說皆有難以自圓其說之處。究其原因,是由于理論前提、思維方式、論證方法等方面的錯誤所致。[246]再如隸臣妾問題,李力在其博士論文《“隸臣妾”身份再研究》中,綜合運用法學、歷史學、簡牘學、古文字學、歷史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吸收了相關研究領域的研究成果,校讀、辨析、考證目前已有的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有關“隸臣妾”的史料,逐一考察其中所見“隸臣妾”的身份,探討其成因與社會背景,并厘清以往研究成果眾說紛紜的學術成因。[247]再如關于漢代的科是否成了一種法律形式,探討的論文依然層出不窮。[248]
還表現在研究方法的多元化。借鑒國外研究新方法或者積極吸收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可謂遍地開花。具體而言,一些時髦的新方法概括如下:第一,經濟學論。社會經濟關系對法律的產生、變遷從來都是影響深刻的。第二,案件檔案論。這是以歷史訴訟檔案資料為基點,對靜態法律和動態運作進行同步研究的一種方法論。第三,語境論。還原至歷史語境中去理解古代法律的正當性和合理性,把法律制度視為在諸多制約條件下對社會問題所作的一種常規化的回應。第四,歷史事件論。歷史事件通常是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等各種因素矛盾激化或沖突的結果。“對某個歷史事件進行細致的解剖,揭示出該歷史事件掩蓋或包容的法律精神、法律內容和法律意義。”[249]第五,文學作品論。每個時代的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故事場景、情節、人物言行等會或多或少反映出當時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這些繽紛多姿的研究理路和多種視角的歷史詮釋令人耳目一新,但倘若在研究中簡單地、不加批判地引入某種方法便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比如有些文章在寫作中雖然采用了很多時髦的研究方法,但缺乏過硬的數據,不免給人以閉門造車之感,反而多了一些浮躁情緒。當法制史學在這個宣揚學科及知識應當“經世致用”且日益功利的社會中放慢發展步伐的時候,學界還出現了“復述”的尷尬局面。[250]
雖然中國法制史學在改革開放的時代中開風氣之先,卻沒有將這種“先”的學風傳承下去,在喪失先導性學科作用的同時,其“入世”功能亦不斷弱化,乃至退化到“出世”的邊緣,這些危機使得一些學者開始對本學科的冷靜反思與上下求索。有學者總結了中國法制史學在法學界處于“邊緣化”的表現:第一,在研究隊伍上表現出的特點是,“四多”與“兩快”并存。“四多”即人數增多;青年學者擁有高學歷(博士)和高職稱(教授)的多,硬件條件比過去要好;法制史專業博士點增加得多;研究者浮躁者多。“兩快”即研究梯隊衰落得較快;改行較快。第二,在研究成果上所表現的特點是,“六多”與“三少”共存。“六多”即專著、論文多,雷同的作品多,粗糙的作品多,“法理化”的作品多,教材多,合著(編)的作品多。“三少”即稱得上“精品”的著作少,有個性的作品少,開展學術批評的作品少。[251]相較而言,雖然80年代中國法制史學在各種研究條件方面有所限制,但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有一種遏制不住的求知欲望和向上精神,奮斗的渴求和探索未知世界的沖動。而到了90年代,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在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人們的思想意識難免發生巨大的變化,整個社會也多少彌漫著一種急功近利以及浮躁的情緒。于是,法制史研究一度遇到了困難:人才流失、經費不足、刊物出版受阻等,使得許多人對法制史研究的興趣驟減,勉強為之的則顯得漫不經心、輕描淡寫、浮光掠影,不愿意作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
四、對當時中國法治進程的影響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是我國歷史上的又一次大轉折,它打破了長期存在的“左”的思想禁錮,使黨重新回到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上來,確立了經濟建設的中心地位,揭開了改革的序幕。改革帶來了中國法制發展的生機,帶來了社會主義法治的希望。改革開放后的10年是中國法治社會奠基并以踏實步子邁進的10年。對于法學基本問題的探討,如“法的起源”“法的本質”“法的階級性”“法的繼承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治與法治”等,法律史學者都積極參與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之所以這一時期法律史學擔當起興盛法學的歷史重任,概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當時法律史的歷史史料相當豐富,在現實中由于各種政治運動,其他類型的法律書籍十分缺乏,兩者形成了鮮明對比;二是法律史研究從未中斷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法制史研究也從未完全中斷。三是法律史研究涉及了許多基本的法學理論問題,如法的起源、法的本質、法的階級性、法的社會作用、法的繼承性、人治與法治的關系等問題。回避這些理論問題甚至將其視為禁區,會導致法制發展停滯不前。
如前所述,1979年長春中國法律史學術討論會,集中討論學科重建問題,提出法律的階級性和繼承性問題,觀點鮮明:法律的階級性不能否定法律的繼承性,不能把法制階級性的存在作為衡量法制的唯一標準。今天看來,這場爭論的學術價值或許并不是很大,但在當時,它卻實際上涉及整個法學中最敏感的問題——法的階級性問題。同時,這場爭論以承認法律有繼承性結束,使當代法制建設實現了與歷史上法制傳統的聯接,使歷史上的法律制度和法律思想得以在當代社會更充分地發揮其價值。接下來的人治與法治之爭發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我國社會主義法制的轉型期,時代的特點決定了這次討論的性質和范圍,法律史學者積極參與這一爭論,并且充當這場爭論的主力軍。這場爭論得出的主流觀點為:不贊成人治,實行社會主義法治。并認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消除特權既是法治的內涵也是其價值所在,為此后的依法治國方略作了理論準備。
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一個過程。中國80年代的10年改革是一個過程,10年的法制建設也是一個發展過程。這有兩層意思:其一是說,10年的法制發展并不是絕緣于新中國前30年歷史之外發生的,也不是完全脫離于整個中國歷史以及歷史所造就的國情而自行發展的,它有發展的土壤環境和根基。其二是說,10年法制的發展是“舊”與“新”的碰撞,是一種由舊向新的轉化過程,一些陳舊的觀念、意識以及原則體制中的不利因素正在萎縮,而新的法制實踐和法制觀念正在不斷發生。法律史學開創了引領法學研究,繁榮法學成果的新局面,其成為改革開放初期研究一系列法學基本理論問題和法制實踐問題的重要力量,不僅完成銜接古代的法與現代的法的重大任務,而且確立了法學理論和法制建設的指導思想——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大大推進了我國民主法制建設的發展進程,為中國法制建設的進步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同時,在法學研究百花齊放的良好態勢下,法律史學研究也獲得了充分的發展,朝著更為深入的研究方向邁進。[252]
五、對80年代中國法制史學的反思
從學科發展史而言,中國法制史學的發展固然需要時代賦予它的軌跡,但進程卻并非機械被動地適應,而是應當有一個積極主動的催生過程,故而便不能不對中國法制史學的發展狀況進行一番慎重的反思,促使學科在清醒的自我意識中不斷地探索,在深化理論品質過程中不斷走向成熟與完善。
(一)方法論問題
如前所述,80年代初期的論文仍傾向于以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歷史觀為指導,運用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工具,對古代中國法律進行研究。在這種方法論下,古代中國的法律被賦予了濃烈的剝削階級色彩,易導致對傳統法律的抹殺,且成為政治性的研究。最典型的是對秦代法制的述評。不少觀點都可以歸納成這樣的表述:秦代法律是實現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的重要武器,秦法繁于秋荼,網密于凝脂,刑罰極為嚴苛和殘酷。其實,秦是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其對奴隸制法的否定及對新的生產關系的肯定是具有歷史進步意義的,不容忽視。“漢承秦制”,秦法對后世,至少是對漢代是產生極大影響的。此外,對于夏商的法制,多數文章也是斥以“嚴刑峻法”的否定性評價,幾乎看不到對這兩個奴隸制興盛時期的王朝的法制有肯定性評價。這乃是一種與政治宣揚密切關聯而先入為主的定式思維活動的結果,這種方法論幾乎使研究者承擔了政治人的角色。另一種方法論則是不自覺地用當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去研究、評價歷史上一切存在的法律及法律文化。立足于現實社會,然后從后往前看,推今及古。雖然方便于研究者自身,卻未必公正于歷史,未必能撥開歷史迷霧,抹去歷史封塵,反而導致我們對傳統法律的輕視、傲慢和否定,無法提煉出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
法制史學有著自己的獨特的術語和內涵,也天然存在著現代詞語與古典語境之間的緊張。比如“所有權”或者“物權”這一類詞,在中國古代法律生活中并沒有出現,而是用“為有”“名下”“占有”“占”等詞語來表達。[253]僅僅是詞語不同但所指之物相同倒還不難應對,最棘手的是“詞不達意”的狀況,用現代的法律術語去生搬硬套古代法律現象,引起了很多爭議,在中國法制史學界未達成基本共識,那么其他學科的學者難免對此有所非議和質疑。特別是當西方法律文化的理論、觀念、術語支配了對中國法律文化的理解時,對于中國法律文化是什么便是通過西方標準表現出來,它不是什么也是因為不符合西方標準。在現代學術語境里,許多人反對完全套用西方的知識和理論,但也必須承認,西方是一個走不出去的背景。[254]我們對這個背景就必須有足夠的把握和了解,以期對中國和西方作出一種互動性的解釋。譬如“用現代法學概念去解釋古典術語,這樣解釋方法與語言是現代的,而術語依然保持古典意味,這樣古典的術語也容易讓現代人接受,雖然這仍然導致現代與傳統的某種脫節,但卻是傳統術語在現代語境下生存的惟一道路”。[255]
(二)傳統法的現代價值
許多人都會覺得,一門學科的發展,必須兼有學術價值和社會價值,兩者缺一不可。缺少學術性,學科的發展難以維系;缺少社會性,學科就沒有生命力。“歷史”呈現于史學家的視野中,原本就是三個不同的“世界”,[256]于是中國法制史的學者非常關心在我們文化的深層中是否掩埋著與現代法制相沖突抑或對現代社會法制文明有促進作用的基因,提煉出積累在我們民族機體中的古代法制文明,調適其與現代法治的關系,探索傳統法律的現代價值。尤其在這個注重實際功效的人群里,許多人不禁要問:中國法制史學究竟對中國社會的發展、改革有什么作用?從歷史中尋找存在的根據,試圖證明現在的法律制度在我國古已有之,其結果反而減弱了學科的科學性。既然傳統法律在今天已經不能起到實質作用,轉而尋求當時法制在當時社會上的實施情況及其效果優劣,也不失為一條有意義的進路。正如學者提出:“研究中國法律史,不一定要與現實政治需要相結合,與現行部門法接軌才有價值,能夠提供一種了解中國法律演變過程和法律傳統特點的知識,提供一種法學理論基礎方面的知識也是有價值的。勉強地去發掘古代法制的借鑒價值和在當代社會的應用價值,往往會使法律史研究淪為現實政治行為的廉價工具而喪失其學術價值。”[257]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認真解構古代的制度、案例、立法者、執法者、守法者、法學家自己運用的概念體系和表達方式,對于走出上述“物與詞”的困境也會大有裨益。同時,這個過程亦是以新的學術視角對歷史事實的重新整理和建構,于歷史學的研究或為補充或為批評,意義不小。更為重要的是,中國法制史研究所要提供的“不僅是一堆雜亂無章的材料,更要提出一套幫助人們深入理解人類法律文化的理論工具”。[258]缺乏這套理論工具,法制史不過是一堆沒有生命的圖畫和數據。
通過總體把握與多角度相結合的方法來研究法制史,以揭示中國法制史的一般規律和特殊規律。為此,我們應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更加重視挖掘古代法律調整功效的多樣性。法律史是關于古代社會法制變遷的歷史,它所反映的社會關系錯綜復雜,調整社會關系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在階級社會中,階級分析是研究歷史的基本方法,對于研究法制史來說要時刻注意把握、遵循。過去的研究,把階級社會中法律的功能局限于階級壓迫與階級剝削,卻使法律的一般調整功能未能受到重視。
第二,注意理論思想與歷史史料的統一。中國法制史涉及的資料范圍是十分廣闊的,包括文獻記載、地下文物、歷史檔案、私家筆記,以及各種規約和檄文等,我們要不斷地發現新的史料,并且要鑒別真偽。做到理論的研究與史料的收集相統一,避免過分重視史料而陷入“唯史料論”,充分發揮二者的統一,以期發掘法制史研究的實證價值。改革開放以來,國內外學術交流不斷加強,各種思潮紛至沓來,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思想已經不是唯一,出現了百家爭鳴的情況,西方的其他理論思想逐步引入并得到應用,但為使其真正發揮作用,應當避免“拿來主義”。
20世紀80年代中國法制史學可謂重建于一系列政治運動終結的基礎之上,在今日看來,那些具有革命性的事件導致了價值的全面重估,一套較為完整的世界觀、歷史觀和法律觀浮出水面。相對寬松的政治環境和自由研討的學術氛圍,促使法制史學的研究活動相當活躍,也取得了顯著的成果。研究領域逐漸擴大,80年代中后期以后研究方法更趨多元化,傳統的描述性法制史研究增添了不少解釋性的元素。雖然在步入90年代以后,中國法制史的研究呈現出一片繁花盛景,但是其被邊緣化的危機還是被一些學者一針見血地道破。在復雜社會轉型期所帶來的功利和浮躁情緒下,人們不禁懷念80年代相對單純的社會環境中始終堅持學術理想的時代精神。
歷史像一座大廈,盡可能照亮每個角落,所以需要多角度進行研究。只有總體把握與多角度相結合,才有可能揭示中國法制史的一般規律和特殊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