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有涯一行三人進了蜃州城，飛劍縮回乾坤袋中，步行著沒入擁擠的人潮中。

云槎在港口方向起起落落，陳蜷這才明白先前在飛劍上瞧見的黑點，便是這一艘艘云槎。蜃州的繁華超乎少年的想象，光是十丈路的距離，少年所見過的人便比在小坡村中全部村民要多上一倍。

來來往往縱使布衣，行路時也昂首闊步，舉手投足間顯出自信的氣度來，這便是蜃州城貴為第二大城的底蘊。

相較之下，陳蜷的打扮和氣質便有些格格不入。吳青峰倒適應得緊，他本就生得俊俏，再襯以爹娘重金買的衣裳，乍看之下與街上一位位鮮衣怒馬的慘綠少年并無二致。

百萬人的大城，陳蜷頻頻與奇人異士擦肩。有僅到少年腰眼處的靖人，更有身量魁梧，肌肉虬結的婆蠻巨漢，操著一嘴鴻疆西陸的低沉口音。大煊開國立在鴻疆東陸，是五疆之地上最為遼闊富饒的土地。常有西陸客商跨越千里，只為辟開一條廣進財源的商路。

蜃州城民風受外來影響，頗為開放。街上婦女半裸酥胸，腰肢扭動，羅裙帶起暗香浮動，直熏得陳蜷浮想聯翩。

少年定了定心神，開口問道：“韓仙師，我們這是要去哪？”他見韓有涯輕車熟路地帶著兩人穿街過巷，腳步不停，不由心生疑惑。

“先把吳青峰安頓了。”韓有涯頭也不回地應道。

蜃州城百十坊，規整氣派，三人穿行了約莫盞茶工夫，終于剎在一幢雕梁畫棟的高樓前。

陳蜷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具體方位，但估計著距離城中心不遠。高樓前不斷有馬車亦或龍馬寶車停駐，上下客后又徐徐駛去。掀動的車簾中鉆出一位位衣著考究的達官顯貴，陳蜷抬眼看了看高樓牌匾，寫著芳停居三個大字。

韓有涯帶著小坡村兩位少年穿入芳停居大堂，一跨進門來，便有小廝迎上前接過幾人行囊。韓有涯在小廝耳邊輕聲耳語兩句，只見提著行囊的小廝微微欠身，恭敬說道：“仙師這邊請。”

三人跟著小廝步伐，折上三樓，各有一間地字客房候著。

“芳停居今日天字房客滿，還請仙師暫且在此居住。”小廝放置好行囊，接了韓有涯遞過來的賞錢后下了樓去。

陳蜷正欲踏進自己房間修整一番，誰料韓有涯忽地出手止住了他，低聲說道：“且隨我來，我們還有一位故人要見。”

陳蜷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收回腳來侯在一旁。

韓有涯又轉身對吳青峰吩咐道：“你今日先在城里自己轉轉。”仙探皺眉仔細端詳了吳青峰一眼，繼續說道：“你現在應該是停留在開天境吧？”

吳青峰點頭道：“開天境初期。”

“以你十四歲的年紀來說，開天境初期偏低了，”韓有涯拍了拍吳青峰的肩頭，“但是問題不大，去了一線社后，以你的資質，升境快的。”

修行一途，共分六層境界：結爐，開天，補天，填海，逐日，射日。除結爐境外，每一境界又各有初期，中期，末期。尋常人卡在結爐境便難以再進步，吳青峰十四歲之齡，沒有經過詳細的指導，小坡村仙塾夫子能教的又只是些基本的煉氣法門，但還是憑其根骨卓絕，硬生生突破到了開天境，當屬世間少有的英才。

聽聞韓有涯一番肯定，吳青峰不禁喜形于色，挑眉瞥了一眼一旁默不吭聲的陳蜷。

此時的陳蜷卻沉浸在即將揭開身世的歡喜之中，無暇與吳青峰慪氣。

吳青峰自討沒趣，正色問道：“不知仙師要忙些什么？”他早見韓有涯和陳蜷兩人關系親密，眼下看樣子又要神神秘秘地背著他離去。吳青峰想不通陳蜷明明只是一個凝聚不了清氣的庸才，何德何能受到仙探如此青睞有加？

“少管閑事，”韓有涯笑道，“蜃州城不是小坡村，臥虎藏龍，你萬萬不可惹事，你雖是我一線社挑中的練習異人，但在成為正式異人前，本社并不會袒護你，明白了嗎？”

“明白，青峰謹記。”吳青峰一面行禮，一面在心里冷哼一聲，暗自嘀咕，眼下對你客氣些，等我日后成了異人，可不會給你一個區區仙探好眼色看。

韓有涯甩了個眼神給滿臉欣喜的陳蜷，少年這才回過神來，跟著仙探出了芳停居正門。

這次韓有涯沒有再選擇步行，從乾坤袋里召出飛劍，化成可載兩人的大小，飛上房檐，壓著速度在各坊房頂間疾馳而過。

兩人的目標落在港口處的一處不起眼的二層茶樓。

蜃州港此時正是人潮涌來的時候，碼頭上圍滿了纖夫水手。遠處牽引塢停靠著的巨大云槎周遭，也擠滿了趁天色尚早趕路的乘客。

蜃州城正慢慢醒來。

韓有涯抬手指著二樓，向陳蜷說道：“他在二樓等你。”

陳蜷看向茶樓二樓的圍欄，倚著道身影。少年咽了口唾沫，心臟驟然提速，靠著張空茶桌調整好了呼吸，這才踏上第一層臺階。

上樓這短短十幾步路，陳蜷感覺走得極慢，等他雙腳觸及二樓的楠木地板，仿佛流逝去了十五年。

二樓這時還沒有什么客人，只有樓下聚著幾位偷懶的水手。

陳蜷面前垂著道綴有彩珠的門簾，十五年來的答案就在門口，他已經可以透過門簾瞧見圍欄上影影綽綽的那道人影。

陳蜷鼓起勇氣掀開門簾，終于看清了那人。

只見他慵懶地倚住圍欄，玄色長袍散在地面，烏發又散在長袍上，整個人就像一攤水，滴在二樓的地板之上。

那人在陳蜷掀簾進來之時，一動也不動，只是呆呆地盯著遠處的無岸海出神，手里攥著只白瓷茶盞，盞里空空如也。

陳蜷想去看他的容貌，往前邁了一步。那人似心有靈犀一般，回過頭來。

碼頭上鷗鳥叫了一聲。

陳蜷有些失神，他看見了一張哭臉，黑白油墨散在臉上，朱砂色的眼淚從眼眶中流下，宛如鬼神哭嚎。

愣了半晌，陳蜷才發覺原來那人臉上是帶著一副面具。

兩人相顧無言，陳蜷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陳謝犬這名字確實不是很好聽，”那人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嘶啞，語氣淡得像水，“至于陳蜷嘛，作為異名，勉勉強強吧。”

陳蜷本想問他為何會知道自己改名的事，明明自己從昨日開始便一直與韓有涯形影不離，但轉念又想到飛劍云槎等等，想這世間一定還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奇妙之事，該是韓有涯通過某某奇妙告知的他。

“韓仙探在小坡村曾與我說，先生你知曉我的身世，”陳蜷摸出頸子里的紅蓮吊墜，懇切說道：“這便是我今日來的原因。”

“第一面就如此開門見山？”那人笑道，回轉過身子，“韓有涯說的不錯，我確實知曉你的身世。”

陳蜷聽到這意料之中的回答，心潮頓生澎湃，顫聲道：“煩請先生告知，陳蜷感激不盡！”

“如果說，”那人正對著陳蜷，捏著茶盞的手輕輕搭在腿上，另只手撐著臉，怪笑道，“我不想告訴你呢。”

陳蜷聞言如遭雷擊，渾身血液恰如凝滯了一般。

少年直直地盯著那人，仿佛能透過詭異的哭臉面具，看見藏在面具之下的玩味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