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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綠鬢朱顏

  • 一念蓮生菩提劫
  • 心癢難耐的糖
  • 3828字
  • 2020-05-29 14:56:57

七月流火,暑熱難耐,及至末伏,承風殿日里已是難熬。

時近正午,后園滿是蒼翠,只一點嫣紅,原是個小小宮娥,著一身紅色紗裙,蹲在地上除草松土,好不忙碌。

自書房之內,透過窗欞恰可瞧見那一點奪目之色。

“殿下,已畫了許久,要不要歇一歇。”

“不用。”

“哦。”

手中宮扇不停,方慶云抬手擦過額間汗水,顧念生伏案許久,終于停筆,卻不轉身。

“慶云,你去瞧瞧佛蓮那丫頭可有出汗。”

“呃,是。”

“快去快回。”

“奴,告退。”

一出了書房,熱浪迎面而來,方慶云抬手在眼前搭了個涼棚,暗暗叫苦。

這樣的天氣,哪個人能不出汗呢?

只是,差事終歸是差事,他再不情愿還是得去。

一路小跑至佛蓮背后,方慶云輕咳一聲,正尋思著著如何開口,原先蹲著的小丫頭已起身回頭,細看之下,她一手把著花鋤,另一只手里捏著的赫然是尾活蹦亂跳的青蛇。

“別…別…別過來,你…你手里的東西…快…快扔了…”

聲音本就尖細,慶云這一嗓子幾乎要嚎得整個后園人盡皆知。

“哦,是,方內侍。”

佛蓮歪頭,扔了花鋤,卻舍不得棄了那青蛇,只捏在手里擰巴許久,打了兩個活結。

“快…快扔了…”

“這蛇,沒毒的。”

慶云臉色一片煞白,抖著嗓子,幾步要急得跳腳。

“沒毒也不行,快扔了,麻溜的。”

“可是…”

佛蓮有些委屈,低了頭,把蛇藏在身后,不肯松手,亦不肯松口。

“這小丫頭,還倔上了。”

慶云咬牙,已不記得害怕,抬手就要去敲她的腦袋,卻被人擋下。

“她既不想扔,就留著吧。”

“殿…”

“時辰不早,該為殿下備午膳了,慶云,還不快去。”

“哦,是。”

來時一遛小跑,去時三步一回頭,慶云心中兩分疑惑,三分憤然,四分猜測,最終一分,只剩心驚。

在他身后遠遠的地方,佛蓮低著頭一聲不吭,雙手藏在身后,一尾青蛇幾乎被她擰巴得頭暈目眩,沒了生氣。

近前一步,顧念生的掌心貼上她額間,觸感微濕,他略略松了口氣。

“不過一尾蛇,你竟如此稀罕,打算吃,還是玩?”

“不吃,也不玩。”

佛蓮搖頭,將那手中的蛇捏得愈發緊,生怕被人奪去一般,顧念生失笑。

“放心,我不和你搶。”

“偏殿有老鼠,我養條蛇,老鼠…就不敢來了。”

佛蓮的頭越埋越低,顧念生蹙眉,沉思片刻,恍然。

“你,怕老鼠?”

她不語,身子卻是一哆嗦,他唇邊忽有了絲笑。

“正殿沒老鼠,我尋個地方,你搬過來住吧。”

緩緩抬頭,佛蓮眼中有些不解,顧念生并未瞧得清楚。

“既沒老鼠可吃,就把蛇放了吧,慶云膽小,最是怕蛇,剛才他那一聲若是讓宮門前的侍衛聽見,怕是以為這承風殿出人命了。”

“正殿,不是那位貴人住的地方嗎?”

這一次,傻丫頭似乎沒那么簡單就能被糊弄過去,顧念生微微一怔,隨即解釋。

“你說得無錯,貴人不會獨來獨往,十一殿下身邊少不得人侍奉,不管是內侍還是宮娥,安置的地方都是有的。”

“你也住那里嗎?”

“算是吧。”

“那我搬去,同你擠一擠吧。”

顧念生一愣,忽有些臉紅,一開口就是個傻問題。

“你同我擠在…何處?”

“何處都可,我身量小,占不了你一個榻角。”

顧念生再近前,想要從她臉上看出些玩笑和戲謔,卻是未果,他胸口心跳忽然有些急促。

“佛蓮,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我知道。”

佛蓮點頭,認真道。

“我不想一個人在正殿安置,我怕鬼。”

“你…”

似被一大團軟棉花堵了胸口,顧念生好險一口氣沒喘上來,心中的灼熱被她澆得冰涼。

“承風殿正殿格局莊重,地形開闊,哪來的鬼?”

“冬凌說過,十一殿下就是鬼。”

“你,相信?”

“冬凌說的,我自是相信。”

雙手垂在身側,忽然無力再握緊,顧念生閉了眼睛,聲音干澀。

“連你…也怕我嗎?”

“我不怕你,我想同你拼在一處住著。”

歪著頭,佛蓮看著他不斷變幻的臉色,蹙眉沉思許久,抬手抓了他一角衣袖。

“我聽你的話把蛇扔了,你能不能不要嫌我煩人?”

“你還知道自己煩人?”

她怎不知自己最會氣人,更是會傷人。

別過頭去,顧念生不再言語,佛蓮仰頭將他瞧了許久。

“你臉色不好,怕是餓的,這條蛇我烤了給你吃。”

“我,不餓。”

他哪里是餓的,分明是被她給氣的。

“那我給你整理屋子,擦地洗衣,鋪床疊被。”

“然后呢?”

“然后?”

佛蓮不解,顧念生回頭,正色道:“住我的屋子,需得聽我的。”

她點頭,恍然大悟。

“我聽你的,放心,我只占你一個榻角。”

夜至人靜,宮城寂寂,星野高懸,流螢飛舞。

“慶云,自今起無需入內值夜,在外守著就好,有事我自會喚你。”

“是。”

低頭應下,方慶云起身離去,神色愁苦。

獨坐桌旁,顧念生就著一壺新茶自斟自飲,燈火搖曳,落入他眼中不過是光點寥落。

等了不知多久,他耐心用盡之前,終于聽得那道熟悉的腳步聲,輕輕地,細細碎碎,由遠而近。

“來了?”

他問,佛蓮回身掩了房門。

“嗯,你放心,天已黑透,路上無人瞧見我,定不會給你惹麻煩。”

“此地偏僻,當無人多此一舉。”

顧念生撫額,她已走到榻邊,攤開自己的小小鋪蓋,不多不少,恰恰只占了他一個榻角。

“我已洗漱過,先睡下了。”

“什么?”

手中茶盞再端不穩當,顧念生起身,未出兩步,眼前忽然一黑,她的聲音聽著有些犯懶。

“太亮了,我睡不著,燈燭我先替你熄了。”

顧念生愣了一時,不遠處的氣息已變得越來越輕緩,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臉色變了幾變。

尋到一旁備好的東西洗漱一番,顧念生閉了眼睛,輕嘆一口氣,這深宮之內人人自危,這傻丫頭的心怎會這般大?

不過,如此,也好。

顧念生回返桌前,將眼前最后一絲光亮徹底熄滅,數好步子行至榻邊,俯下身子,正想去尋她的位置,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小腳,不偏不倚,正踢中他腰間。

“你…大膽…”

顧念生一驚,險些沒站穩,厲聲指責出口,回應他的不過是衣料窸窣,佛蓮翻身朝里打了個滾,已睡得更沉。

她記性實在差了些,說過要為他鋪床疊被,怕是早忘得光光。

顧念生咬牙,就著佛蓮空出的大半個鋪位直接躺下,扯過她手中薄被蓋在身上,閉了眼睛不再言語。

再想了想,他終有些不忍,將她一并拉入懷中抱著,心里終于有了些踏實,模糊睡去。

夜漸深,屋外蟲鳴漸稀,涼意起時顧念生忽然有些清醒,懷中小小的身子瑟縮成團顫抖個不停,直往他胸口最暖的地方鉆。

睡意全無,他將她在懷中貼得更緊,眼中隱隱有些恨意。

千日紅陰毒,針對女子,伏天未過她已是這般畏寒,若非在毒辣日頭下呆著,連汗也發不出,如何挨得過承風殿里的數九寒冬?

閉了眼睛,顧念生輕嘆,還好,她傻,不知防備,不知人心險惡,尚且愿意信他。

還好,他懷中尚有些余溫,可夜夜都分些給她,多分些給她,再多些,全都給她。

夏結,秋至,冬去,春回,日漸暖。

這一歲,佛蓮夜夜安枕,身量見長,眉眼舒展,不開口時俏生生惹人喜愛,慶云看她的眼中少了些嫌棄和不耐。

顧念生一冬生了三場風寒,用了許多湯藥,苦澀滋味入口,并未入心。

如是,第二年,第三年,然后,便是第四年。

顧念生未及弱冠,已染了咳疾,歲歲入冬,承風殿內一短炭火,他便是一場病事。

佛蓮生得亭亭玉立,不開口時一副病西子的形貌,楚楚動人,一開口每每氣得他咳到停不下來。

再是一季苦夏,正殿一張臥榻依舊被兩人占著,她的身量已不是當初那小小一點,便是縮成一團,他也需雙手用力才能緊緊擁她入懷。

屋外蟬鳴陣陣,顧念生起了傷風,唇邊低咳一聲連一聲,不曾停歇。

佛蓮在他懷里翻了個身。

“好吵…”

“敢嫌我吵…大膽…咳咳…”

顧念生蹙眉掩唇,不防一道溫熱的氣息忽然拂過指間,抬手探去,原是她一張小臉近在眼前。

掌心忽有汗滲出,他心口跳得快了些。

他知道,她已長大了,他等了這些年,不想再等了。

緩緩欺身過去,他未偷得半點香甜味道,她已開口,老大不高興。

“床榻這么寬,你擠我做甚?”

佛蓮不解,柳眉細細,蹙著也好看,說出來的話,卻不好聽。

“且,你身上有樣東西頂得我難受,晚上歇息還是去了吧。”

“咳咳…你…咳咳…咳咳…”

燒紅的炭火被冰一碰,自有動靜,一時之間,整個臥房之內盡是他咳嗽的聲音。

尋了帕子緊緊掩在唇邊,顧念生懷中驟然一空,不多時,眼前有細微光點閃爍,原是她起身,燃了燈盞。

“咳咳…我無事…只是…”

只是,被你氣狠了。

“我知道,你無事,我有事。”

赤腳立在一旁,佛蓮掌心、腳下、榻上、裙擺皆是嫣紅,斑斑點點。

臉色煞白,她終于有些害怕。

“我流了好多血,怕是要活不長了。”

“什么?”

匆忙翻身下床,顧念生尚未站穩,已急著邁步,身子重重摔在地上,膝蓋磕得生疼。

掙扎著就要站起,佛蓮回神,上前扶他起身,捉他一角衣袖不放,低聲道:“我知道,當年姑姑給我喝的東西,很是厲害,幾年前,我碰到冬凌,她告訴我,我活不長的。”

“她胡說的,你別信。”

一把將她瑟瑟發抖的身子捉住,緊緊擠在懷中,顧念生道:“你只是身子畏寒,這些年,已有些起色,會好的,你信我。”

“可是…”

“沒有可是,你會好的,旁人的話,都別聽,你信我一個就夠了。”

“阿生。”

“什么?”

“其實,我不傻,我知道你對我好,很好,很好。”

“總算你,還有些心肝。”

顧念生心口終于尋回些溫度,佛蓮閉眼,將身子貼著他的。

“那一日,冬凌告訴我,內監和宮娥住在一處,相互作伴,叫做對食,我聽了就覺得我們便是這樣。我想了想,覺得這樣其實,挺好的。”

“你…咳咳…咳咳…”

唇邊咳聲再起,顧念生幾乎要氣到身子發抖,卻不舍得同她發作,由得她自顧自說個不停。

“自那之后,我就在想,我不嫁人了,就在這里陪著你,我的時間不多,能陪你多久,就多久。”

“胡說。”

“我沒胡說,我說的都真的。”

佛蓮再想爭辯,他已封了她的唇,入口滋味微涼,帶著香甜,是他朝思暮想,惦記了許久的味道。

“你咬我做什么?”

許久之后,她推開他,疑惑且有些不滿,他眉眼舒展,盛著的盡是笑。

“佛蓮,我不是內監,你和我在一起,不叫對食。”

“那叫什么?”

“你身上的血跡是癸水,你長大了,可以嫁人了,你和我在一處,叫做成親,我們叫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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