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起身，紛紛準備離開。一場熱鬧，紛紛落寞，難免散場。我們在看戲，何嘗又不是被看的對象。兒女有自己的家，父母也是又自己的家。

丁師娘說：“這么晚了，吃了飯再回吧。”

兒子女兒不約而同拒絕，各有理由，完全沒法反駁拒絕的理由。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起來，有說要回去補上今天拖欠的工作，有說晚上有飯局，有說小孩睡覺早，明天還要上學。每個理由都那么立得住腳，那么嚴絲合縫，同時每個都讓人覺得心冷，讓人絕望，讓人心灰意冷。

人散去，就一瞬間，房間突然安靜下來，能聽到呼吸聲，像誤入深夜，像迷失空山，像滯留沙漠，像放逐荒島。

丁師娘又將剛才的話，重復對林一飛和余暉說一次：“這么晚了，吃了飯再回吧。”

不忍拒絕，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心里莫名其妙的憐憫在作祟。

丁師傅還久久沉浸在自我情緒里，一時半會怕是很難走出來。像極了之前看武俠小說武俠電影，老之將至，英雄遲暮，對著夕陽無可奈何的嘆息聲。

人生最難的總是無法分清對錯，站誰的立場，都沒錯，都正確，十分正確。僵持不下，天平穩如泰山，十級臺風，依然紋絲不動。

林一飛和余暉去廚房幫忙，只留丁師傅在房間靜靜坐坐。灶臺上堆滿了菜，知道兒女們回來，準備充足，奈何動都沒動一下。

林一飛說：“師娘，我們簡單吃點就是了，不用太麻煩。”

師娘似乎恢復過來，情緒平穩下來，“麻煩啥子額，就是家常便飯。你們去外面看電視去，我慢慢弄。廚房油煙重，別弄得滿身味道。”

“沒事的，我們倆幫忙弄，幾哈就做好的。”

師娘笑笑，點著頭。

米飯早就蒸好，在電飯煲里泛著新米香味。

“師娘，你家也開始吃新米啦？”

“是的呀，是老丁他徒弟們送來的。每家都會送各種新來，新米，新油，新菜，新水果，我家水果蔬菜倒是從來沒有缺過呢。”

“真好！”

“是啊，年年都搶先嘗新。你們能吃辣么？”

余暉說：“能呢，我倆都是吃辣小能手。”

師娘說：“那行，青椒回鍋，我選老辣點的青椒，這才夠味。你說，一個四川人，不吃辣，那得少了多少快樂呀。”

林一飛連連點頭。

談話間，幾道菜都做好了。

端上桌時，丁師傅像是緩過來。拿起酒杯準備去接泡酒，師娘說少打點哈。他笑著說，好，少喝點，就嘗嘗味道呀。

師娘太麻利，做菜收拾堪稱神速。菜好，灶臺收拾得干干凈凈。

小白菜燒芋兒。這是老菜，余暉和林一飛數年沒有吃過。芋兒煮好剝皮，和小菜同煮，出鍋后，灑下小蔥即可，綿綿軟軟，可口，有些許初秋的味道。

一家回鍋肉有一家的味道，師娘家的回鍋肉，花椒味重，收尾有甜香。依然好吃無比。

師娘自己做的鹽菜，切碎，同青椒炒，下飯下粥下面，都是一絕。

湯是番茄豆芽丸子湯，簡單的家常菜，不簡單的深情。

師娘：“多吃點哈，喝湯，多喝湯。”

兩人敞開肚子吃，撐得不行，依然停不下筷子。芋兒好吃，鹽菜下飯，每一樣都是最愛。

吃飯時，丁師傅很少說話，不知是深陷之前的情緒，還是因為只是習慣而已。只是簡單的對余暉說，“喜歡什么就吃什么，不要講理哈。填飽肚子才是硬道理喲。”

飯后，余暉幫著收拾。林一飛陪著丁師傅聊天。他倆早忘了此行的目的，被之前的陣勢嚇得忘記了。

丁師傅說：“我帶你去看看那些舊碗舊碟盤吧。”

林一飛以為早忘了。不曾想，還記在心上。

穿過后院的月門，走進老屋基幾間舊房里，堆滿雜物。舊床舊黃桶，風剝機，墊子，墊子，連蓋，犁，斗篷，干谷草。屋頂上垂滿蜘蛛網，地上雜物滿地。林一飛定睛一看，舊床上，舊床下，疊放著碗，一排排一列列，像等待上戰場的軍隊。時光不再，白發皚皚。

丁師傅指著這一堆堆又堆堆，“你自己選吧，喜歡就拿去，我留著也沒啥用處的。一直放著，一直放著，覺得總會有再用到的一天，看來是不可能的。你選吧，每個都好好的，幾乎沒有破損。我其他不在行，對自己的家具，一等一愛護呢。”

碗的數量至少幾百，盤子就更多了。老式土碗，層層疊疊，擠滿角落。林一飛各挑了幾十個，丁師傅找出舊報紙，挨個幫他打包好。

“不夠的話，又回來挑哈，這些都是你的，我家那些娃娃不稀罕這些，哎。”

林一飛不停說謝謝。

丁師傅沉默了好一會，對林一飛說：“我才要謝謝你呢，謝謝你喜歡做菜，喜歡你喜歡我的這些兄弟。”

感慨。

準備回家時，丁師娘又裝了許多鹽菜和毛芋子，帶回家吃。

連吃帶包，多高的待遇呀。

回家拆開看看，余暉喜歡得不行，一個個仔細清洗干凈，放進柜子里。寶貝著。

這是自己心愛之物，更是別人心外之物，珍惜在這個時候便顯得尤為重要。

余暉說：“丁師傅真是性情中人，怕是一時半會走不出來呀。”

“哎，那肯定呀。不知猴年馬月，能再吃到他的菜了。”

人可以不屈服，不屈服自己的心，不屈服自己的窘迫，但不能不屈服自己的年紀，時間是最大的主宰，誰也逃不掉。

余暉做得酥皮點心，經過無數次失敗后，總算有幾個可以拿出手，讓大家品嘗了。外形吧，還是一言難盡。林一飛從來都是鼓勵，她做多少，他吃多少。害得每晚回家，拼命健身，不然這樣下去，半年不到，必然是個大胖子。

余暉倒是神奇了，一向都是易胖體質，待家里這些日子，竟然還瘦了。

平平凡凡的日子，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暗流洶涌。

白天的天氣還好，天黑以后，明顯感受到涼意，真是一陣秋雨一陣涼，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