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出塵心口憋得慌,然后就醒了。
從小她聽到的都是,天會時刻關注地上發生的事情。做了很多惡的人會天收,天罰。仿佛天對人才是最終的審判和裁罰。
就算是皇帝,也要自稱天子。因為是天的兒子,才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如果天有異象,就是天子犯錯了,天子也要發布罪己詔。
現在,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她說,所有這一切的一切,并沒有聯系?
張出塵的大腦里有什么在崩塌。
然后突然,記憶中的碎片都連了起來。
當時她爹被部下殺了之前,那位也說是應了天象,把殺人的理由粉飾得如此正義。眼前的這位太師整天嚷嚷著熒惑守心,是不是背后也有別的目的啊。
原來如此啊。很多事情,她只是天真得全盤相信,可是她并不傻,楚成略一點撥,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連起來了。
熒惑守心對應的是中樞,誰都不敢多嘴解釋是什么意思。只能懂的就懂,不懂的就算了。
張出塵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只怕是,又要變天了……
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一輩子錦衣玉食的女孩子,被打破幻想,扔進泥坑中,好似她一般。哪怕那些歌姬總是給她使絆子,她對她們也生不起恨。這無用的同情心啊!
楚成總說,她的同情心太多了,應該少擔心別人多擔心自己。說的時候,楚成一如既往帶著智慧的微笑,然后攤手:“我在說什么,我這么教你,可是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哎,現實主義才不會吃虧啊!主要還是怕你吃虧,不過算了,我也不會這些,就不計較了吧。最后起作用的還是愛。”
張出塵很喜歡楚,楚總說自己年紀已經大了,不漂亮了。可是出塵覺得,她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說起喜歡的話題,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好似一個小孩子。有時候楚說話她也不能全懂,但是她知道楚很善良。
一段不會互相算計的關系,讓她想起的時候就不自覺得微笑。
出塵總想,有些人老了就不像楚,依然氣質清澈,眼神明亮。楚總是發自內心得贊賞她鼓勵她。說她做得很好,也很努力,要心懷希望。有時候出塵也會困惑:“楚,你好像說過,你離開故鄉以后也遇到了很多刻薄的人。可是你為什么……沒有變成他們?”楚低頭想了一會說:“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需要思考一下才能回答。”
看,楚從來不會惱羞成怒,哪怕她回答不了,她也會先說這是個好問題。
教坊里有個調教嬤嬤,出塵做什么她都不喜歡,從頭挑剔到腳。買的東西她不喜歡,扎的頭發她不喜歡,結論其實早就一目了然,她不喜歡的,是出塵這個人……人不對,則做什么都不對。那她喜歡什么樣的呢?她喜歡那種虎里虎氣,吃苦耐勞的婦女類型。不講究發式和衣裙的。出塵這種嬌滴滴的小姐是她最討厭的。
其實……早就不是小姐了……
以前出塵很害怕,看見調教嬤嬤就開始不自覺得緊張。生理性得胃疼。
可楚說:“不喜歡?不喜歡就算啦。”
是啊,算啦!她就是這樣懶洋洋的,需要時間發呆,需要對著植物說話,需要看著天空做夢。
嘆息襟懷無定分,
當時怨來歸又恨。
不知愁怨情若何,
似有鋒铓擾方寸。
悲歡并行情未快,
心意相尤自相問。
不緣生得天屬親,
豈向仇讎結恩信。
遠處飄來一段唱詞,悠揚且凄厲,張出塵愣住了,然后一路尋著這個聲音,看到教習青青正在撫琴吟唱。
青青是極漂亮的,可是卻記不住她的眉眼。出塵愣在原地,直到青青曲罷問她:“你哭什么?”她才用手摸到了一臉的淚。
“這曲子……太好聽了……說的是什么?”
青青容色憂傷:“這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她曾被異族搶走,后來曹操把她接了回來。和異族生孩子她本是不情愿的。可是臨走的時候又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張出塵無言,竟是這么悲慘的故事。
“想念又能怎樣呢?胡族的孩子也不能帶回中原。總是留在那里,才是最好的。”青青又加了一句。
張出塵想起教坊嬤嬤曾經提及,青青嫁給了異族后又和離了,她的孩子就留在了那里。
她唱的何嘗不是自己的故事呢。
“早被蛾眉累此身,空悲弱質柔如水。”
“如果可以選擇,倒不如廝殺戰場,死也死得痛快。不會像現在,似乎贏了,卻失去了所有。一邊是父母兄長,一邊是丈夫孩子,撕扯的是一顆平凡的母親的心。”
“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出塵忍不住問。
青青苦澀得笑,沒有回答。然后笑容一點點淡去。
出塵問楚,為什么總要打仗呢?楚嘆口氣:“戰爭是愚蠢的,總有人以為靠戰爭能夠得到更多,可其實戰爭沒有贏家,只有一個個破碎的家庭。”最后幾個字,觸及了傷心事,楚的聲音突然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堅持說完:“只有和平才是智慧。可是人類總是忍不住犯蠢。在我的世界,人們為和平頒獎,感謝他/她保護普通人。”
“真的?那如果我想做這樣的人,可以嗎?”出塵問。
“可以!”楚成堅定得告訴她,“雖然很難。”
張出塵的瞪著眼睛,腦海里突然有大量的信息涌入:
有蘭姨的靈魂拷問:“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你是因為沒有選擇才做歌姬的嗎?”
有母親的毫無生氣:“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只會一些伺候人的事情。”
有青青憂傷的眼淚和孤寂的背影。
我現在明白了,我想要找到結束戰爭的人。如果找不到,就成為這樣的人。
一瞬間宇宙星辰和張出塵一起發光。
后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組建了自己的情報機構,和李靖、虬髯客成為了風塵三俠。大家都叫我紅拂女。
只不過有一點不準確,我和李靖說的,不是帶我走,而是,跟我走!
他們都是我選擇的人,有智慧也很善良,和他們在一起,可以創造奇跡。
只是……從那之后,我再沒有夢見過楚成。或許我們的探索就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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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沒有夢見過張出塵了,想念她。
她仿佛是年輕時候的我,仿佛是我養大的女兒,仿佛是我一手教出的弟子。
我們最后一次的討論止步于人和神。
現代故事里也總有神,只不過神的名字不一樣了。科技之神,網絡之神,然后又有了新神和舊神之戰等等等。女神還是很少,占比不到一半。
為什么一定要有神?為什么神具有那么多的人性?
我現在也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不停得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有沒有可能,人在某一個沉浸的狀態中就是神?有沒有可能不斷修正自己的錯誤就是神?
此刻,站在牛津神學院,我對著彩色的窗戶說,好莊嚴好美,可這是人建造出來的。
歡迎來到人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