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被醫治的太監找到楚蕭寒,兩人在客廳落座。太監比昨日瘦了很多,但精神頭很好,可能與毒已盡去有關,但身體完全康復還要調養數月才行。
楚蕭寒想到皇帝活不過五十這種事太耐人尋味了,謠言怕是滿天飛吧。首先大家會把它想成人為,那這個人是誰呢,對誰最有利,于是對每個有權有勢的人都對號入座。其次有心人會說是天命詛咒,皇家是否做過什么缺德冒煙的事,才有如此懲罰,難道天下將亡?雖是無稽之談可相信的人不在少數。
謠言是謠言,但秘密參與和調查這件事的人,誰也別想抽身而退,包括他自己還有這位太監。
他設身處地的想過這位太監,事關皇家大事,他的存在自然極力隱瞞。不可能讓他單獨外出,也不可能讓其活著離開皇宮,此時屋外四周的暗衛正緊緊的盯著這里。
從小就被選定成為皇帝的影子,說是同吃同住,好像很光宗耀祖,榮耀無比。狗與人也是同吃同住,可那能相比嗎,其實就一替死鬼。他一直像豬一樣被秘密圈養,活著時知曉他的人寥寥無幾,死后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付之一炬。年幼不懂事還能過得沒心沒肺,當人慢慢長大,了解到真相后整個世界也就隨之崩塌。
那他了解的真相是何樣的,大概也就那么幾條:他姓甚名誰?永遠不會有人告訴他,因為他不配;為何親生父母會舍得在他還是嬰兒時就賣掉他?當然是給了一個好價錢;還能做一個正常男人嗎?下輩子吧;天天被人當猴耍,當豬養何時是個頭?永遠。
隨著中毒越深,病痛的折磨就會越重,每一天都是煎熬,可又不甘結束生命。人也會越來越偏激,天天過得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又無能無力。
對親情充滿了怨毒,雖然不知他們是誰,辱罵詛咒定不會少。對皇帝還有他身邊的人只有畏懼,連反抗之心都不敢表露出來,否則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雖然之前他也好不到那去。連普通的太監都比不過,起碼對方有事做,有小小的自由,有朋友,老了還有回老家頤養天年的機會。
可他只能每日躲在黑暗中求得安全,像老鼠一般低賤的活著。尊嚴、榮譽、自由、金錢甚至生命都與他無關,每天吃著有問題的飯菜,也許下一刻就死于非命。醫生、奇人異士、江湖騙子等時不時的都會拿他開刀,美其名曰:治病。只要他不是傻子,怕是早就知曉身中奇毒。于是一個無朋友、無親人的怪物誕生,整日恨天恨地,嫉世憤俗,找各種理由艱難的吸著氣。
太監以江湖人的做派向他抱拳,落寞道:“救命之恩咱家這輩子怕是無法報答少俠了?!编嵵氐溃骸皝砩ó敒樯賯b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楚蕭寒擺了擺手,平靜道:“公公不用客氣,你應該去感謝王前輩,要不是他,你我二人也不會相遇。再說你這病對別人來說是千難萬難,可對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公公不要放在心上?!庇治⑿Φ溃骸叭缬衼砩幌M鰝€閑散富貴人,無病無災?!?
隱晦的表達你要對王宗正令客氣些,對我到無所謂,你這輩子就這樣了,認命吧。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昨日的態度,表現得不像一個太監,這可是取死之道。聽不聽得進去就與自己無關嘍,發現了就善意的提醒一下。
昨日在密室王學廣給他介紹太監的病情,這位太監竟然敢私自坐下聽兩人說話。王學廣可是皇室宗親,是誰給他的膽子敢如此無禮?不說皇家,就算是普通的楚府,他找徐主事議事時,沒邀請他落座,別人也不敢造次,這還只是雇傭關系,下人就更不用說了。
“呵呵?!碧O神色復雜道:“是要感謝宗正令大人,可咱家除了這條老命也沒拿得出手的,宗正令但有差遣定是萬死不辭,少俠與宗正令是何關系?”
看來是沒聽進去,脾氣還不太好,要死要活的?;卮鹚溃骸捌妓喾辍!?
“咱家叫大二,還未請教少俠大名?!?
“我叫楚蕭寒。”看著他就想起梁元亭,兩個同樣不能為自己做主之人,梁元亭在見最后一面時好歹已超過七十歲,可眼前之人多半不能善終,于是問道:“公公今年貴庚?”
“三十有五。”大二自嘲一笑道:“看不出來吧,說了別人也不信,當然誰會在意一個卑賤的奴婢。”
天天活得不人不鬼,換誰也老的快。如此說來皇帝要沒遇到自己,還有十多年壽命,這種清楚知道自己死期之人,一定活得很不好吧。再次提醒太監道:“平常心待之,只要善家調養一切都會好起來?!?
“多謝公子,咱家曉得?!彼苿恿艘幌伦伟l出響聲,突然湊近楚蕭寒小聲道:“小心?!庇质栈厣碜尤绯5溃骸按藖硪皇歉兄x公子的救命之恩,二是特向公子辭行?!?
楚蕭寒笑道:“公公太客氣,望公公以后一生平安?!?
撫慰人心的話讓太監很觸動,眼眶泛紅。大二深吸了一口氣高興道:“好好,謝公子吉言?!?,說完從懷中取出一沓銀票遞給他道:“無以為報,請公子收下?!?
“不可,公公請收回,以后留著傍身吧?!?
“公子切勿推辭,咱家吃住都在宮中,平時那用得著這些,留在手中就是一張紙,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楚蕭寒心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自當如此,咱家走了,公子保重。”
知道他身不由己,不會讓他呆在這里太久的。
“送公公。”楚蕭寒目送他離去,背影有些佝僂。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這次大二是來示警的,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可又不方便說出來,給銀票不過是掩人耳目。他為何不寫密信告訴自己,因為大二很可能一字不識,再說就算能識文段字,也不會給他寫信的機會。大二昨晚說晚些時候前來道謝,可為何今日早上才來呢,自然是有人不允。來京城之前他就想到此行不會那么簡單,心里早有準備,聽聞后也不吃驚。
王宏業三十歲繼位,在位五年,能識人、能容人、能用人,性格寬仁和后,率意任情。他優待文人,容納異類,吸引很多外邦有志之士落戶京城,一時大有天下共和,唯有大歷的天朝氣相。但他沉湎女色,網羅天下美女,后宮佳麗如云,私生活荒淫無度,多少與子嗣不昌,壽命不長有關。
大歷國皇宮,御書房。王宏業剛用過一碗冰鎮銀耳羹,拿過一本奏折翻閱起來。嘴里嘟囔道:“這幫文臣,一個賽一個的慘,好像不立即撥款賑災,他們就活不成了?!?
案牘右邊站著一位白發老者,是王宏業潛龍時的王府總管馬安,現為皇宮大內總管。他見王宏業用朱筆寫上“閱”字后,就把奏折移過來,放到一邊,又把另外一份擺好放到他前面,動作行云流水。
王宏業看著奏折問道:“今天都是這樣的奏請嗎,就沒點新鮮的?”
馬安笑呵呵道:“回陛下,有幾份比這還鬧心呢,奴婢讓暗衛去核查了,情況屬實后再給陛下呈上來?!?
王宏業一邊用朱筆批示一邊道:“嗯,還是馬叔懂聯,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話至理名言啊。”
馬安滿臉笑出了褶皺,高興道:“謝陛下夸獎,那奴才就爭取再多活幾年?!?
王宏業輕松道:“你這身子骨定能長命百歲,好好陪著朕吧?!?
主仆正說著話,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又縮了回去。馬安靜靜的走了過去,那人給他一個小小的竹筒輕輕道:“總管,這是從邊關傳來的飛鴿傳書?!?
馬安也沒有說話,轉來到案牘旁邊站定。
“說吧,又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這些年朕別的沒學到,唯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養氣功夫到是學得不錯?!?
馬安躬身道:“回陛下,是邊關飛鴿傳書。”
他看著奏折,眉頭微皺:“說些什么?”
“奴婢還沒看呢,剛剛收到?!?
王宏業看完手中的奏折后,才道:“朕看看。”
馬安打開竹筒,倒出里面的小紙條,放到王宏業手中,紙條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王宏業看后如常道:“馬叔,宣太師、兵部尚書覲見?!毕肓讼胗盅a充道:“把金洋也叫來?!?
馬安一聽定是有大事發生,急忙小跑著吩咐下去。三人在正午時刻才陸續到齊,馬安把傳書給到他們,幾人傳閱完后都看著王宏業,等他發話。
王宏業還在批閱奏章,吩咐賜座,把手頭的奏章閱完,才抬頭隨口道:“都說說你們的看法?!瘪R安把閱后的奏折放到一邊,靜靜的站在他一旁也不回避,眾人也都習以為常。
兵部尚書崔雨聲欠身道:“皇上,此時月狼國舉兵來犯不過是想舊事情重提,鎮國關有三十萬大軍,只需據關而守定可安如磐石?!?
暗影衛都督金洋譏諷道:“一群跳梁小丑耳,什么互市,明明是搶,就算是重開也不見得有商人會蠢得去經營,不過見我大歷在陳國兵敗以為有機可乘,那他是想多了?!?
太師叫柳正陽是浩氣門掌門,現為太子老師,只低頭不語。王宏業出聲問道:“柳愛卿有何看法?”
“回稟皇上,臣也同意兩位大人的看法,別說月狼國只來了五十萬人馬,就算是一百萬也休想攻克我歷國天險。就怕明的不行來陰的,最好讓暗影衛查探一下情況,看有無貓膩。”
“嗯,柳太師之言沉穩持重,金都督你著手多安排些得力干將去一探虛實?!蓖鹾陿I十指交叉詢問道:“三位大人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出關迎敵,只能龜縮被動防御?”
柳正陽欠身道:“皇上,臣雖不懂戰事,但此時我大力確有不出兵的理由。首先,剛剛對陳國用兵新敗,兵力、軍械、糧草、勞役等都耗損嚴重,皇上籌備五年的成果一朝被毀,此時應全力善后撫慰創傷以備來日;其次擊敗來犯之敵不難,難的是徹底殲滅,都知道月狼國茫茫大草原,又是游牧為生,居無定所,如韭菜般今天割了一茬,明年又會卷土重來,長此以往我大歷國力,定會被拖垮。他們是瓦片到是無所謂,可我們是玉器,不找到一條行之有效的萬全之策,萬不好對月狼國用兵?!?
“愛卿言之有理?!蓖鹾陿I落寞道:“對陳國用兵是朕大意了,沒想到會中了反間計,白白損失了幾十萬大軍,還連累崔愛卿的女婿,怕天下人都在罵朕昏聵無能吧。”
金洋急道:“皇上,這都是賊子狡猾,與您有何關系?世人都愛戴皇上,哪有人舍得罵您呢,萬不可胡思亂想?!?
“是啊都說賊子狡猾,豈不更顯得朕的愚蠢嗎?”
金洋一聽懊惱自己不會說話想要挽救,卻一時時找不到借口,急得看向身邊的崔雨生。
崔雨聲余光看到于是出聲救場,溫和道:“皇上寬宏大量,用人不疑,被有心人利用在所難免。但不能因噎廢食,這是堂堂正正的為君之道,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家底殷實,連萬里之遙的番邦都有人來投,試問有幾個能做到,要這都算蠢那臣反到想學上一學。再說季昌明生為軍人,保家衛國沖鋒陷陣那是他的天職,臣一定想辦法把人要回來。”
“崔愛卿抬舉朕了?!蓖鹾陿I真誠道:“這事朕已經找人在處理,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金洋不敢再出聲說話,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
崔雨聲哽咽道:“皇上仁慈?!彼掌鸺拥男那榈统恋溃骸盎噬蟿偛乓徽Z道出此戰失敗的關鍵,因此查明真相找出幕后黑手才是如今關鍵,否則下次這樣的事還會再度重演?!?
王宏業問道:“關鍵?”
崔雨聲欠身道:“正是反間計,景州本是臨海一小城,誰也不會關注到那里,為何接連發現兩起密探還都與陳國戰事有關?”狠聲道:“怕是五年前就泄露了消息,這背后之人手眼通天啊。”
幾人都沉默不語,他這話指向性太明朗。王宏業看了一眼他平靜道:“人犯即將進京,一切審理后再做定論,愛卿不可妄加揣測。”
崔雨聲忙道:“臣失言,皇上恕罪。”
“無罪。”王宏業高聲道:“剛才柳愛卿說有兩個不出兵理由,崔愛卿掌管兵部精通戰陣,可有不同看法?”
“謝皇上寬宏。”崔雨聲回答道:“柳太師之言入木三分,敵人是馬背上長大的,草原遼闊只要他們想跑,我們還真無能為力,此事需從長計議。但臣認為既然已對陳國用兵,此事就不可半途而廢?!闭f完他從凳上起身向王宏業躬身,鄭重道:“請皇上下旨再征陳國,解百姓于水火,蕩無道君臣,還朗朗乾坤?!?
王宏業訝異道:“此時再戰是否太急切了些,何不休養生息幾年,再一鼓作氣?”又示意他道:“愛卿坐下說話。”
“謝皇上?!贝抻曷暳瞄_長袍下擺,重新落座,冷靜道:“陳國已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巨人,憑借地利還在茍延殘喘,此時不取更待何時?我大歷用兵對象應該側重在這上面,有句話說得好‘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要是被人捷足先登,那時臣將成為千古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