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安吉爾·戴
- 卡彭塔利亞灣
- (澳)亞力克西斯·賴特
- 19658字
- 2020-05-18 18:18:14
有一天晚上,在這片世界上最干旱的草原,一個這里的人們并不陌生的孩子問,誰能找到希望。
寓言和預言書里的人們認真思考什么是“失望”之后宣布,他們不再知道什么是希望了。
時鐘嘀嗒嘀嗒響著,好像這樣一來就能把時間消磨完。幸運的是,鄉親們記憶中的鬼魂在傾聽。他們說,誰都可以在這些故事里找到希望——長長的故事和短短的故事之間所有那些故事,于是……
山雨欲來,海岸線烏云滿天。諾姆·凡特姆被海灣分岔處的景色吸引,轉過臉,注視一個人生活中所有灰色的災難。他看到張開雙臂歡迎他的家。那是一座似乎永遠都在嘎嘎作響的波紋鐵皮棚屋,一座碉堡。用噴灑的圣水、驅邪的符咒、滿腔的熱情、染發劑給予的誘惑以及從公路對面垃圾場揀來的廢物建造而成。
諾姆·凡特姆這幢房子是“一號”,是黑人建在德斯珀倫斯的第一幢房子。那時候,這兩個民族——一個有地,一個沒地——還沒有結束用幢幢房屋將整個小鎮環繞起來的斗爭。他這幢房子是一首頌歌,贊美了一座座代表不容忽視的歷史時刻的紀念碑。
他娶安吉爾·戴為妻使他攀上了“疑慮的巔峰”。“只有在她去了之后”,他才明白那個女人一直是個等待被捅的“馬蜂窩”。共同生活三十年之后,這樣一種經過獨立思考之后產生的想法對于像諾姆·凡特姆這樣一個偉岸的漢子,簡直是神的啟示。
這幢房子像安吉爾·戴一樣,是個“馬蜂窩”。諾姆說起它就像說起自己的妻子。當年,他們無意之中把房子建在一個蛇精的巢穴之上。他一直為這事兒責怪她。從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總說:“這房子讓我骨頭疼。”他對她說,他怎么覺得不對勁兒,怎么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地下升起,一直鉆進他的骨髓。她對他說的這些話充耳不聞。但是他自個兒心知肚明,只要一離開那個家,就好像從背上卸掉千斤重擔;一回到那個家,就好像被人施了催眠術,神情恍惚,即使心里愿意,也永遠走不出那個吸引力巨大的“磁場”。也許有一天,他會永遠困在那里。那又怎么樣呢?他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關心他的人。
他知道,這種現象確實存在。因為,他每次離開家的時候,都覺得比上一次更難。“走呀,”他對她說。聽到他的話,她像平常那樣,看著他翕動的嘴唇,干巴巴地說:“絕不!”
“我生在百合花旁邊,必須看到百合花。”有一次她繃著臉,朝房子后面沼澤地盛開的水百合努了努嘴說道。說完這話,你就是用撬棍也撬不開她那張好看的嘴巴,再讓她說點兒什么。
如果有人自命不凡,指著叢林里一塊地就大言不慚地說:“這是我的!”那么,公平地說,安吉爾·戴為了選擇這塊被她稱為“我的地盤兒”的土地,一直轉悠了好多天。哦,我們的安吉爾確實是費了一番周折才選中這塊地的。這塊地在一片低矮、多刺的梨樹林里,緊挨蚊子漫天飛舞的沼澤地。她說,她之所以選擇這塊地,是因為這兒很隱蔽,從公路上看不到。就這樣,為了找一個棲息之地,她出沒于山野之間,在仍然興奮激動的時候,在這里停下腳步。
先前生下的六個孩子和她一起,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桉樹樹蔭下面,直到她用兩塊毯子撐起一片更為長久的蔭涼。這是她擁有的唯一的財產,不過已經足夠了。諾姆下次從海邊回來,在這兒找到她之后,她說,她再也不想搬家了。他聽了氣得好幾天沒跟她說話。他們倆這樣爭論不休的時候,全家人就生活在那兩塊毯子下面。六個月的寒風,然后是炎熱,接下去是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冷雨。直到……直到終于安寧下來。諾姆什么也不做,一丁點兒活兒也不干。他不想幫助她在頭頂蓋起一片屋頂。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安吉爾·戴做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愿意,他就去捕真鯛[9]。他不多捕,也不少捕。如果家里沒有魚,他就讓她想辦法。她也總能弄回幾條讓他滿意。鎮子里的人都同情、贊揚這個領著一堆孩子住在大樹下的可憐的土著女人,指責諾姆·凡特姆。如果他以為采取這種戰術,就能讓安吉爾搬家,他就大錯特錯了。她比蛇還機靈。出于同情,她勤勤懇懇,將自己生命的精髓傾注于大地,一如她施了魔法,用廢物搭起一座房子。
安吉爾·戴堅持讓諾姆在這塊土地上繼續建設他們的家園。她宣稱,這是他們日子過得最好的地方。因為她只需走過公路,到垃圾場,就可以不花一分錢得到她需要的任何東西。就像任何下層社會的窮人一樣,她覺得這個垃圾場簡直太棒了!她說話那副樣子,讓你覺得她是個非常有錢的女人。她推個小車,每天來來回回幾十趟,到垃圾場運回破鐵皮、舊油桶、生了銹的汽車零件、繩子、木頭、塑料、人家扔了的窗簾和舊衣服。就這樣,她讓全家人在雨季沒有淋著雨,一個個干干爽爽,就像干透了的樹枝。她非常勤快,承擔起全部家務,從積攢的垃圾里選擇更合適的材料,修補漏雨的地方,東改改,西擴擴,或者再往原先那兩塊毯子上縫補點什么,直到終于用垃圾建起一座拱形圓頂房子。
諾姆煩躁不安,總愛說,廢話!廢話!或者諸如此類真正的“廢話”。他還說,他的孩子們遲早會永遠消失在這幢陰冷、潮濕、昏暗的房子里,消失在那一堆堆破衣爛衫里。他怕孩子們被藏在那里的蛇咬死,經常喊他們:“快到外面來!”似乎不出來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她把他的話當作耳旁風,正忙著從一根爛木頭上拔釘子,兩只光溜溜的手上沾著血。六個孩子幫她按大小挑揀那些釘子、螺栓、螺絲釘。就這樣,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
諾姆還年輕。他想出海打魚,或者在三齒稃[10]叢生的高原縱馬馳騁,放牧牛羊。他愿意到遠方的牧場干活兒。啊,那日子雖然艱難,但也不無樂趣。干放牧牛羊的活兒,已經長大的人從另外那些長大的人身上呼喚出活著的耶穌。可是誰會在意這些呢?他看著安吉爾因為固執,因為一心要自給自足,一點一點建起來的房子,最后對她說:“我們再回河邊生活吧。”古老的棕櫚樹和河邊果實累累的海棗樹枝葉婆娑,發出陣陣呼喚。呼聲之下是已經埋藏了幾百萬年的森林的化石。清澈的河水從森林中流過。他喜歡聽那潺潺的流水聲。但是安吉爾·戴已經走過那座小橋,不想再走回頭路。你瞧,難道你看不到她積累的這一大堆財富嗎?所有這一切難道一錢不值嗎?“我怎么能把這些東西都搬到那兒去呢?”她回答道。
天哪,時代變了,安吉爾·戴已經成了非常富有的女人!和過去背著行囊到處流浪的日子相比,現在簡直就在天堂。可是諾姆夢寐以求的恰恰是那已經逝去的歲月。她的財富是靠自己一雙手創造的。她現在有幾十個海因茨牌烘豆鐵皮罐,許多裝滿釘子、螺絲釘、螺栓的泡菜瓶。她成了澳大利亞土著人進步發展新理念的天才。土著人事務部的官員們說,她有一種“精神”。她證明了政府執行的政策完全正確,并且已經開始取得成果。她成了先進典型。于是他們寫關于她的報道,還拿著賓得牌照相機來給她拍照片。
普瑞克爾布什的老人們說,安吉爾·戴能擁有這一切,確實是奇跡。可是,很遺憾,她的這筆“財富”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好處。他們私下里還說,她以別人的垃圾為生,一定會得病。誰知道白人的垃圾里會藏著什么病?垃圾場到處都是病菌。普瑞克爾布什的人們都說,如果她還有理智,就該離那些垃圾遠一點。即使她有魔法能讓自己變得更像白人,對別人也沒什么用。
與此同時,也沒有必要否認他們面對的事實。因為毫無疑問有這樣一些事實無法視而不見。縈繞盤桓于那臭氣沖天的垃圾堆和垃圾傾倒場深處昏暗的、滴答著黏液的蛇洞里的幽靈賦予安吉爾·戴一種寬厚和氣量。普瑞克爾布什比較有頭腦的人跳出來為她說話。諾姆以為自己是誰呀!他真的想住到別的地方,躺在一根原木旁邊,蓋件破衣服,過連狗都不如的生活嗎?安吉爾指責他往自己臉上扔垃圾。她說,他想的一點兒也不對。她對他說,一想到要像狗一樣在叢林里生活,她就惡心、反胃。他回答道:“你敢擔保不是蛇讓這個地方有點暖和氣兒嗎?不可能是別的東西。”她不聽。她是個妖怪,像百萬富翁一樣數她的釘子,像女王一樣讓整個世界聽從她的擺布。你要當心。
可憐的老諾姆·凡特姆,一個人搭順風車來到河邊的山野。幾個星期之后他再回來的時候,她又蓋起來一間房子。“你用不著回來。”她對他說,除非他是回來幫她的忙。老人們一個個興趣盎然,壓低嗓門兒說:“這個女人很會裝腔作勢。”諾姆堅持到最后一分鐘,大聲說:“那么好了,五年之內你不會再看到我。”老人們說,她不是個期望取悅于人的女人。她說,諾姆的最后通牒也太過分了!事情就這樣定了。他上路的時候,孩子們都哭了。她充耳不聞,繼續擺弄她那些釘子,就好像他壓根兒就不存在。
諾姆·凡特姆沒有食言。他到海上整整走了五年。暴風雨過后,他回來了,還帶回一條屬于自己的小漁船。他繼承了父親對大海的記憶,徑直走到安吉爾·戴的面前,告訴她,準備就在這一帶待下去了。他說,反正橋下的水多得是,用不著為了和老婆作對,一年四季到別的地方瞎轉悠。為什么要浪費生命呢?不管怎么說,她選的這個地方就在大海沖來的一堆堆漂流木對面。她罵他身上一股鯰魚味兒。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們生下第七個孩子:凱文。
安吉爾正在去垃圾傾倒場的路上。她的幾千只海鷗哨兵棲息在枯枝敗葉、破紙箱子、生銹的鐵片、破舊的輪胎、粉紅色塑料女用小包、廉價的小玩意兒上面,茫無目的地守衛著這一大堆說不出名堂的財富。
她想,這是安吉爾·戴的宮殿。普瑞克爾布什別的女人說,她只想她自個兒。因為垃圾傾倒場是大伙兒的。哦,倘若真是這樣!應該說,有時候,微風會變得像檸檬一樣酸,就像那個特別的日子一樣。諾姆·凡特姆駕著小船干活兒的港灣是世界上所剩無幾的寧靜安謐之地,也是被無知和愚昧統治的地方。那些游手好閑的人雖然對諾姆不太關注,但是喜歡看他干活兒。看他忙忙碌碌擦洗他那條小船,或者干別的什么活計。這個純樸的男人在溫暖的陽光下,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粘著潮水帶來的泥巴,他那種親切友好、安謐寧靜像施了催眠術,迷住了那些人。由于風吹日曬,船身已經變了顏色。他懶洋洋地刮著上面沾著的魚內臟,在心里琢磨該油漆成什么顏色:血一樣的鮮紅色,還是翠鳥羽毛那樣的天藍色,或者油漆成向日葵的金黃色。啊,那過去美好的時光!那美好的記憶!那時候,人都是堂堂正正的人,魚也多得是,人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船刷成可以偽裝的灰色。
孩子們還在床上睡覺,安吉爾向垃圾場走去。她想一個人和守衛在那里的海鷗待在一起,別的海鷗靜靜地拍打著翅膀跟在她身后,向這里飛來。有時候,會有一只海鷗嘰嘰喳喳叫著,在她頭頂轉著圈兒飛,告訴她一些秘密,回想往事,背誦轉世輪回前的祈禱文,然后,倏地飛起,盤旋著,匯合到從后面飛過來的群鳥之中。在海岬和退潮后的沼澤地棲息了一夜之后,一大群一大群的水鳥加入到已經等候在那里、吵吵嚷嚷分配一天食物的同伴隊伍之中。
清晨,垃圾場又變得擁擠不堪。越來越多的鳥兒來到這里,張大嘴巴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或者在垃圾場上空盤旋,對那些相互充滿敵意的鳥兒不無威脅。安吉爾在鳥群中走著,如入無“人”之境。霧仍然很濃,她只顧干自己的活兒——翻撿周末倒到這兒的垃圾。
熱氣蒸騰,垃圾堆散發出一股撲鼻的臭味兒。她的“追隨者”伸開爪子,興致勃勃地撥拉著城里人倒掉的已經腐敗的食物。哦,棒極了!炸魚加炸土豆片,牛排加炸土豆片,香腸加炸土豆片。安吉爾在幾本翻爛了的兒童故事書前停下腳步,然后坐在地上,把那幾本書堆到一起。那些帶插圖的書打開,扔在地上。有《米老鼠歷險記》《唐老鴨》《彼得·潘》《灰姑娘》《艾麗絲漫游奇境記》。她用孩子般纖細的手指翻那幾本書。藍眼睛海鷗飛來飛去,用輕蔑而又很感興趣的目光從她的肩膀望過去。它們像她一樣被這塊在寒冷的冬季、遙遠的地方、陰涼的森林、富人的樂土創造出來的神奇之所在吸引。后來,她把這些書小心翼翼放到袋子最下面,這樣就不至于損壞那些好看的圖畫了。她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前面那堆綠顏色的袋子里,還有許多奧妙等待她發現。
大霧漸漸散去,天很快就會變得太熱。她已經感覺到陽光照到頭頂。空氣的濕度很大。想起自己毫無秩序的生活,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兩條眉毛之間的皺紋變得很深。
她繼續往前走,動作優雅地爬過一座枝葉堆成的小山。她認出這些枝葉是從鎮子里什么地方砍伐而來的。她看到過鎮政府的人用鏈鋸鋸掉長得太高的夾竹桃籬笆墻。那些夾竹桃像一道屏風把鎮政府要員們的房子和辦公室遮擋得嚴嚴實實,里面干什么外面一點兒也看不見。后來,一卡車一卡車的夾竹桃枝葉被倒到垃圾場,鎮政府要員們則在電風扇下面爭論是否在鎮中心豎立一個可以作為紀念碑的什么東西。也許可以豎立一個世界上最大的樹樁,也許可以豎立世界上最大的醉鬼的雕像。不過這兩種意見都被否決,代之以征服大海的圖騰。不過還有人提出一些更有吸引力的創意——可以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玻璃鋼澳洲肺魚,或者能想象到的最大的水泥鱈魚。有的人則建議豎立一尊鬃毛像鋼針的野豬雕像,慶祝艾比利尼,或者一頭碩大無朋的健壯的公牛——棕色的印度產的牛,或者前額有一顆耀眼的星的圣格特魯斯地菜牛[11]。它像夜空下的燈塔,照亮了主街。但是,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沒有顯示出這座小鎮的特點。如果豎立一座手拿鎬頭的礦工的雕像怎么樣呢?真是艱難的選擇。安吉爾·戴對這場爭論一無所知。因為沒有人對她提過城里正發生什么事情。她剛剛爬過官方堆起來的那座樹枝的“小山”。“小山”依然挺立在那里,“氣宇軒昂”,因為沒有向她暴露小鎮的秘密。但是他們應該問一問她這樣的人。她經常說,德斯珀倫斯的上帝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應該到城里人們居住的地方,用他的光芒救贖那些該死的家伙。
橄欖綠色的樹枝和柔軟的樹葉貼在她的皮膚上,不無涼意。安吉爾·戴走過那堆枝葉,來到下面那些綠袋子跟前。她在那堆枝葉里找到一個可以保持平衡的地方,然后在陰涼下坐好,仿佛藏匿于整個世界之外。她逐一打開那些袋子,查看有沒有值得拿走的東西。那里面裝的都是白皮書,她覺得一定是鎮公所扔掉的。她沒有看上面寫著什么,因為她對那些玩意兒不感興趣,不想浪費時間琢磨那些和她根本不搭界的數字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那是鎮子里那些人的事兒。
如果那些“官方文件”不把她嚇得看一眼就心怦怦直跳的話,安吉爾·戴一定覺得非常驚訝。她翻垃圾的時候,手指碰到那堆“官場”上的玩意兒,都要顫抖。如果她稍微感點兒興趣,哪怕只隨便翻一翻,草草瞥上一眼上面寫著什么,她便有幸看到白皮書的內容和她的家族有關。她還能看到,他們貧苦的生活狀況至少在鎮公所成了一個議題。特別是這位母親建造起來的那幢“房子”。周圍人都認為,她那幢房子挺好,事實上,很有獨創性,和他們自己臨時搭建的房子有許多相似之處。那些人說:“他們為什么不等政府撥款蓋房呢?”對于安吉爾·戴“自力更生”的精神卻不予理會。安吉爾·戴太太夢幻中這幢房子被鎮子里的人視為眼中釘。荊棘叢生的灌木林里所有那些東倒西歪的房子都應該拆掉。這些“眼中釘”不能和圣格特魯斯地菜牛的夢幻比肩而立。鎮公所里那些官員滿腦子想的都是玻璃鋼澳洲肺魚、鬃毛像鋼針的野豬,或者身披鐵甲的什么雕像。他們用了足夠的墨水和紙張,記錄下相互間喋喋不休的爭論。
生活除了為自己和孩子建一個遮風擋雨的屋頂之外,并無別的意義,所以有什么必要看那些“白皮書”呢?只能讓你越看越心煩。她只需看一眼白人的臉色,就知道他們要說什么話,尤其那些寫“官方文件”的人。她管他們叫“胡說八道的偽君子”。
淹沒在這堆廢紙中,她越是觸摸它們,心里越有一種悲涼之感。對于安吉爾·戴和她的“百寶囊”,這堆垃圾似乎沒有什么“油水兒”。不過至少她可以在那堆正在干枯的夾竹桃枝葉中找個陰涼地兒坐一會兒。后來,在那堆廢紙中,她突然發現一個壁爐臺上放的挺大的黑色座鐘,不過玻璃門兒上有道裂縫。她小心翼翼撥拉開那堆紙。座鐘是市長辦公室扔的。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氣,不僅僅是有人扔了這樣好一個物件兒,被她撿到了,而且她發現上發條的鑰匙就插在座鐘背面兒那個小洞里。她擰了擰鑰匙,臉上露出高興的微笑,鐘嘀嗒嘀嗒地走了起來!
她認為,鎮公所的人扔了這個鐘一定是因為它的樣式太老,和新蓋的“現代化”辦公樓不匹配。安吉爾·戴現在不得不決定把已經裝到土豆袋子里的什么東西拿出來扔掉,好裝這個鐘。該扔什么呢?扔什么呢?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掏出那些罐頭盒子、瓶子,給這個亮閃閃的大座鐘騰地方。漸漸地,安吉爾·戴從在垃圾堆里揀到這么貴重的東西的興奮和激動中清醒過來,意識到,這玩意兒或許會給她帶來麻煩。她從藏身之地向外面瞥了一眼,想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在走動。她問自己,如果碰到鎮公所倒垃圾的卡車該怎么辦呢?他們會誣賴她偷了這個座鐘,并且到警察局告她。她想象自己像一條肚子塞得鼓鼓囊囊的鯔魚,被關在警察局里那副可憐樣。
她仿佛看見治安官走進她這個夾竹桃中的藏身之地。晚上來拿,她警告自己。晚上再來拿!她四下張望,找一個藏座鐘的地方。她知道,到了夜里,這兒是野豬的天下。她尋思,等晚上諾姆來打野豬時候,讓他帶她來。可是一想到茫茫夜色中和他一起走過灌木林,心里就不舒服。為了裝座鐘,她已經把袋子里一半東西倒了出來。把鐘丟在這兒不往家里拿,簡直就是對她想象中美好未來的背叛。有了這個鐘,凡特姆家的孩子就可以按時上學了。凡特姆家的人再也不用看天上的太陽估計時間了。未來的新生活里,凡特姆家的孩子就可以像學校要求的那樣按時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早晨,他們可以按時到學校,做功課。
她把座鐘裝到口袋里,準備離開那個白皮書、腐敗的枝葉組成的世界。這時候,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先看到一個雕像的底座。上面是手寫的日期:一九四七年。一定是個打碎了的雕像。可是撥拉開周圍的垃圾,她發現,那尊雕像完好無損,甚至連一道裂縫也沒有。她再仔細查看,原來是圣母瑪利亞。雕像看起來已經很舊,有的地方油漆剝落。安吉爾想,諾姆也許有油漆,她可以跟他要點兒重新油漆一下這尊雕像。特別是斗篷上面的金絲銀線都得重新畫一遍。圣母瑪利亞穿白色長裙,藍色斗篷,右手高舉,給人們永遠的祝福,左手拿著一串金色的念珠。安吉爾激動得連氣也喘不過來。“這是我的。”她輕聲說,無法相信這個普普通通的早晨,她的運氣會這樣好。
“這是我的!”她對聚集在那堆夾竹桃枝葉周圍等待著的海鷗大聲宣布。她知道,她也不能把這尊雕像丟到這兒,否則別人會拿走。她必須現在就把它拿回家。她知道,有圣母瑪利亞保佑,誰也不能干涉上帝降臨到他們家的恩澤。“從現在起,我要時來運轉了。”她對海鷗說。因為現在,她——安吉爾·戴太太,有了白人的運氣。
現在,不但她們家的人能知道時間,能告訴別的和她一樣窮的人幾點幾分,而且他們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她會像白人一樣祈禱,說他們也信基督教。而這正是普瑞克爾布什的窮人和鎮里那些白人的區別。白人富裕,就是因為他們攢了足夠的錢,因為他們家里供著圣人的雕像,所以就看不起別人。那些精神上的老祖宗如果看到他們多么起勁兒地祈禱,就會因為他們的虔誠而給他們錢。這也正是他們擁有城里所有產業的原因。
海鷗在垃圾場上空飛來飛去,就像唱圣歌一樣,發出讓人產生幻覺的聲音。上帝的頌歌!頌歌,圣母瑪利亞頌。那氛圍縈繞心頭,大地蒸騰起迷蒙的水汽,鳥兒在四面八方飛翔,她好像突然之間從哪兒冒出來一樣,走出那座夾竹桃枝葉堆成的小山。她用那雙仿佛有魔力的棕黃色眼睛偷偷摸摸地朝四周張望,看有沒有藏在那里會搶走她這些寶貝的人。她搜尋垃圾堆的每一個角落,看那些破爛兒里有沒有什么動靜。她抱著那尊雕像,提著裝土豆的袋子,希望在鎮公所的人開著緩慢移動的卡車來這兒干活兒之前,逃離“現場”。她沒有預料到大清早,就會有那么多從普瑞克爾布什來的人在周圍走動。
原來還有幾十個普瑞克爾布什人在大紙箱子里、瓦楞鐵皮下面、四十四加侖柏油桶,或者破儲水箱里藏身。要不是她驚擾了他們,這些家伙一定還在寧靜的夢中。現在他們突然現身,見了廢品就撥拉,把垃圾場翻了個底兒朝天。孩子們在水洼里玩,當父母的嘮嘮叨叨,另外那些人提著裝滿破爛兒的袋子走來走去。
安吉爾·戴覺得自己就是垃圾場的女王,她審視著他們凝視的目光,開始首先發難,瞪著他們說:“你們都看我干什么?”毫無疑問,她這一聲大喝鎮住了那些住在垃圾堆里卻又不把垃圾當回事兒的人。安吉爾堅守著自己的立場,毫不忌諱地對那幫人大聲說出自己的觀點,就像她一貫以來對在她那幢房子周圍的人厲聲呵斥那樣。
“嗨,你們在那兒干什么呢?”她大聲叫喊著,“你們有毛病嗎?這兒是你們的地盤兒嗎?你們有什么權利在這兒轉來轉去,在別人的土地上翻來翻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這兒歷來的主人是誰?”她的聲音在垃圾場回蕩。大多數人以前都聽過她的這番主張。現在安吉爾·戴又一次老調重彈,說什么“歷來的主人”,而她的說法又一次被人們當作耳旁風。今天一定是個很不走運的日子,他們什么也沒撈著。你聽得到那些人唉聲嘆氣,嘖嘖連聲。安吉爾對于自己給他們造成的麻煩毫無羞恥之心。她揚長而去,無緣無故地罵那些人,好像她掌握著人家的生殺大權。“潑婦,第一流的潑婦!”老人們聽見有人壓低嗓門兒罵她。
天知道那時候發生了多少事情,多得真是目不暇接。窮人的日子相當艱難,安吉爾卻全無感覺。那些人都鐵青著臉,對她怒目而視,她就像壓根兒就沒有看見一樣。過了一會兒,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半空中爆炸了一樣,而且炸得干脆利索:“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你算老幾呀,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太!”這話出自于一個根本不屬于這兒卻也干起她這個行當的家伙之口。她大聲叫罵著,讓他們大伙兒瞧瞧,她到底“算老幾”。于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戰爭就要爆發。那些人不甘示弱,在這個陰冷的早晨,全都“唇槍舌劍”起來。“她什么都不是,就這么回事兒!”
大家開始爭論,誰稀罕這個破地方呀!這兒不過是個又臟又臭的垃圾場罷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地方也一直充滿了斗爭。他們相互叫喊著,向前猛沖。然后開始奚落、辱罵,朝那些試圖“維護安寧”的人們扔棍子和石頭。誰也不聽別人的勸告,因為他們要么自個兒發瘋了,要么壓根兒就不在乎他們是否在“維護安寧”。誰都厭倦了這一切,厭倦了安吉爾·戴。
有一個塊頭很大的女人,穿一件肥大的白顏色裙子,看起來簡直像多佛爾港那座白色的懸崖。她吵得最兇,她罵呀,罵呀,前言不搭后語,就像永遠不會停下來一樣。她一邊吐唾沫,一邊叫罵,問這個女人:“你以為你是誰呀?狗屁不是!”安吉爾·戴罵那個女人像個大白肥豬,跑到從來就是別人的地盤兒找食吃。那個女人說,她就是要來,以后還要來,永遠來!于是,戰事重起。想想看吧,脆弱的“現代作風”被潛伏了四百年的敵意擊得粉碎。安吉爾·戴以一個老式座鐘和一尊雕像為“導火索”開始了這場戰爭。也許所有戰爭都是由一件小事引發的。
人們都隨手操起可以拿到的任何東西,武裝起自己。大人小孩四處亂跑,有的撿起一塊木頭,有的撿起一根鐵條,還有的人撿起棕黃色的啤酒瓶子,把玻璃瓶口砸碎,當武器。于是,到處都是砸玻璃瓶子的聲音。關于那天的記憶都成為過去之后,砸玻璃的聲音還不絕于耳。
你看,所有的“同盟軍”不得不就在那個時刻、那個地點重新組合。一直幾十年比鄰而居、相處很好的人們,此刻想起老祖宗為了種族、部落之間的利益曾經打得你死我活。一切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安吉爾·戴就那樣懷里抱著圣母瑪利亞的雕像,一臉茫然站在垃圾場,喝令那些人從她的土地滾出去。一群群黑色的小蒼蠅在她臉前飛舞,但是她一點兒也不理會。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些仿佛觸了電、成群結隊飛來的蒼蠅。但是人們散發著熱氣的皮膚好像吸鐵石吸引無數的蒼蠅圍繞著他們的臉嚶嚶嗡嗡。
老人們很相信這種靈異現象,都說這些蒼蠅穿過幾千年漫長的歲月來參加這場戰斗。他們宣稱,幽靈永遠不會讓你忘記過去。他們在泥土中勾畫著,號召人們從自鳴得意的陰影下走出來。馬上到你應該去的地方!人們一定覺得這冰冷的“勾畫”猶如聲聲號角,激勵他們武裝起來,在古老的戰爭史冊上再抒寫新的篇章。否則,他們永遠無法知道如何像先人那樣,走上戰場。在邊緣地區和睦相處是入侵者政府制定、并且貫徹執行的政策。凡是有像安吉爾·戴在沼澤地旁邊建造的棚屋的地方都被叫作“社區”。老人們則把這些戰爭的歷史鐫刻在石頭上。
現在,幾個世紀之后,老賬又翻騰出來,而且沒有絲毫讓人感到欣慰的東西。生活在普瑞克爾布什的人沒有一個被戰爭帶來的損害壓倒,而是背負著沉重的負擔,一如從前。那時候,安吉爾·戴心胸豁達,但也愚昧無知。她認為自己接替諾姆的祖父,成為這塊土地的守護者。在她的心目中,不管是誰,要想進入這塊土地,必須先和她這個“守護者”打招呼,說明來意。她歡迎那些骨子里充滿了對古代遺址的崇敬,邁著莊重的步子走進這塊領地的人們。每當看到那些人因這里風景秀麗而一臉癡迷,因老祖宗的發明創造而激動不已的時候,驕傲之情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守衛著那些飽受磨難的幽靈。他們因為被奸污、兇殺和對世代相傳的土地的掠奪而哭泣。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都變成邊緣地區的居民,和富有的白人的城鎮相鄰,棲息在安吉爾·戴的湖邊,她稱之為“領地”的地方。她像女王統治著這塊土地。可此刻,他們居然無視她的存在。
很難確定“戰線”是如何形成的,但是開打之后,當玻璃碴在臉和胳膊上劃開一道道口子,或者身體被鐵器扎傷、腦袋被木頭一次次擊打時,像平常一樣流到地上的血是以家族為單位從血管里流淌出來的。安吉爾·戴沒有動手,她像拋了錨的船,穩穩當當站著,懷里抱著圣母瑪利亞的雕像,鼓勵大家堅守陣地。“誰是這里世代相傳的主人?”她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維護自己崇高的權利。也許她沒把這場斗毆看在眼里。那個看起來像多佛爾港白色懸崖的女人已經打到離安吉爾挺遠的地方。聽見她的叫喊聲,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看著她,然后退出“戰場”,徑直走到她最初向安吉爾發起挑戰的地方,從她懷里奪走雕像。
孩子們扭動著身子,在混戰中的大人中間鉆來鉆去,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么事情。他們像發了瘋的蝴蝶,一會兒“飛”到鮮血淋漓的親人旁邊,一會兒“飛”到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們身邊。小威爾·凡特姆和弟弟妹妹們奔跑著,保護媽媽不被大塊頭女人襲擊。那個女人眼睛瞪得像銅鈴,和安吉爾扭打著,爭奪那尊濺滿鮮血的雕像。她仿佛著了魔,用盡平生力氣搏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既要把安吉爾·戴打翻在地,又要保住圣母瑪利亞的雕像。
小威爾·凡特姆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以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夠奔跑的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沖進廚房,抓起放在餐桌上的打火機,又跑回到垃圾場。他點著一堆堆能夠點燃的紙,還點著垃圾場周圍的干草。大火立刻向四周蔓延,垃圾場黑煙滾滾。燃燒的枯草和垃圾冒出來的濃煙嗆得人們不停地咳嗽,連氣也喘不過來。他們相互攙扶著,穿過燃燒過的枯草,沿著小路走出垃圾場。小路兩面濃煙滾滾,人們一瘸一拐盡可能快地走著。他們默默地從別人身旁走過,把受了傷的親戚扶到車上,送回家。等到鎮子里救火車的汽笛響起時,這群人已經四散而去。
看到垃圾場升起一團團黑煙時,斗毆聲已經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他們都希望能打死安吉爾·戴。可是此刻安吉爾正懷抱圣母瑪利亞的雕像,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向家里走去。消防車本來就慢得像蝸牛,出城剛剛兩分鐘,就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拋了錨。
鎮公所的頭頭腦腦有一半人徒步走過積滿泥水的公路,跟警察一起來調查這件事情。但是凡特姆家周圍普瑞克爾布什的人們都謹言緘口。他們都說,調查起火原因是他們的事兒。他們跑這趟路純粹是浪費納稅人的錢財,因為住在沼澤地的人誰也沒有看見垃圾場發生的事情。也許是什么人扔到這兒的破木頭悶燃了一個周末,后來突然著起火來。這可真是怪事兒。不過,那位年輕警察楚斯福爾說,他無論走到那兒都能碰到受傷的人。他不得不問:“你怎么了?”隨行的人都指望能聽到不同的回答,可是那些人幾乎都說:“只是小小的事故,先生,沒問題。”
“沒問題?”
“沒有,我們這兒真的沒出什么事兒。”
“沒出事兒你怎么頭破血流?”他問道,只是為了讓鎮公所的人看他對工作多么認真負責。
“啊,我摔了一跤。”
“你是怎么摔的?”
“就那么摔的。”
“在哪兒摔的?”
“摔跤?”
“是呀,難道還有別的什么事兒嗎?”
楚斯福爾走到哪兒都問這幾個問題。那些人一個個比比畫畫,神情自若,倒是讓他大開眼界。“嗯!哦!哎呀,我覺得挺不舒服,一整天都不舒服。你要是個好小伙兒,就行行好送我們到醫院去吧。”那個穿白色長裙的女人對他說。安吉爾走過來,張開雙臂把她緊緊抱住,不過那擁抱充滿仇恨。
鎮公所那些男男女女跟在楚斯福爾身后,走進營地每一個家庭。他們一臉譏誚,雖然一言不發,但都心照不宣,用胳膊肘子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你朝我眨眨眼,我朝你皺皺鼻子。“真對不起!他都干什么來著?難道已經在夜半時分跳過后籬笆墻通風報信了嗎?”看看那股親熱勁兒。如果警察對這些人沒有一點兒權威,這個世界會是個什么樣子呢?調查毫無進展,而且聽到背后那些人竊竊私語,楚斯福爾很是尷尬。最后,他以布里斯班峽谷警察特有的敏捷,終止了這場“表演”,說他要逮捕第一個他看到的嫌疑人。鎮公所來的那些人一個個困惑不解,擠作一團,極力避開普瑞克爾布什人家里任何一件可以稱之為擺設的玩意兒,似乎生怕沾上什么可怕的東西。看夠了這令人難以置信的貧窮之后,他們對楚斯福爾說道:“把這個包袱從我們身上扔掉,這些該死的雜種無論如何對誰也是個麻煩事兒。把這兩個該死的雜種送到感化院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他們在那兒會明白誰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官員們揚長而去,回家干他們自個兒的事情去了。整整一天,寂靜都如巨大的斗篷,蓋住了所有這些東倒西歪的鐵皮小屋。諾姆·凡特姆坐在廚房桌子旁邊,一看見安吉爾走進來,就對她怒目而視。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他已經知道這天早晨發生的事情。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不后悔,一點兒也不!只顧抱著撿來的那尊雕像沒完沒了地擦抹,檢查上面的裂縫和掉了皮兒的地方,用諾姆油漆漁船用的油彩描畫著。然后非常驕傲地放在自己臥室最顯眼的地方。夜幕降臨之后,死一般的寂靜籠罩營地,那些東倒西歪的鐵皮小屋沒有亮起一盞燈。烏云低垂,普瑞克爾布什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天剛亮,諾姆·凡特姆走出家門,來到船邊。這時候,他感覺到了那種古怪的寂靜。那寂靜他難以理解,甚至連鳥兒也不叫。而且沒有鳥兒飛來的跡象。
他想報復,向樹枝間張望著,想找到他的鳥兒。他向四周巡視的時候,突然覺得不大對勁兒。那是一種離奇的、夢幻般的寂靜。那寂靜代替了孩子們的哭聲和家人的爭吵聲。凡特姆家還在原來的地方,別的人家已經趁夜色搬走了。他們帶著家里所有的東西,一聲不響,搬到小城那邊。垃圾場之戰造成了分裂,人們開始重新組合——城東人和城西人,僅此而已。凡特姆一家失去了或遠或近、或親或疏的所有親戚。除了幾個因為年事已高拒絕搬遷的老人,誰也不想再忍受這位被他們叫作安吉爾·戴太太的女人哪怕一分鐘。
垃圾場之戰炸開了凡特姆一家以及所有和他們有關系的人那個小小的世界。普瑞克爾布什每一個人,從老到小,從所謂城東人到城西人,從受傷的人到沒有受傷的人,都想起早已淡忘了的那些古老的戰爭。往事歷歷在目,樁樁件件都是鐵定了的事實。誰都知道,自己的家族里曾經有人被指派趕著破破爛爛的牛車在廣袤的土地上艱難跋涉——那時候他們部落的領地已經遠遠近近,出現了幾十座牧場——尋找已經非常老的哲人。那些老人總是行蹤不定,親戚們好不容易找到他們應該在的地方,結果發現,“哲人”早已無影無蹤。
“啊,‘白胡子’哪兒去了?”
“他一定已經離開這兒了。”
他們面臨的挑戰是,要永遠處于活動之中——走遍記憶中他們那塊土地至少一千個地方,尋找那些老人。那也是一場考驗,考驗他們對家鄉的土地究竟了解多少,然后才能找到正在等待他們的“白胡子”老人。每一個家庭都必須知道自己的歷史,都必須走過一條條各不相同的、漫長的道路,將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的收回土地的斗爭繼續下去,并且了解部落久遠的故事。
另一方面,德斯珀倫斯鎮子里住的人搞不清楚,為什么他們像三明治一樣,被土著人夾在中間。這些人不僅住在鎮子兩邊,而且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建立起兩個營地。想要躲開凡特姆一家的人夜半時分穿城而過,發出很大的響動。每一個人似乎都處于一種非常激動的狀態之中。圍繞是否應該搬遷,他們大聲爭論。“應該,不應該”的叫喊聲和年輕人用沉重的棍子擊打籬笆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人們都相互抱怨身上背的那些破爛兒太重。小孩子們在大街上跑來跑去,叫聲、笑聲在夜空回蕩。現在呵斥這些小孩,讓他們不要叫喊還有什么用處呢?許多狗被棍子的刮擦聲驚動,聚到一起,加入到這一片混亂中。它們沿著白人的籬笆墻跑來跑去,拼命吠叫,一邊撞鐵皮墻,一邊往上躥,想跳過籬笆,沖到白人院子里。而城里白人的狗也不甘示弱,都想沖出來廝殺一番。狗的主人們沒有一個人為這場混亂而焦急。這群要流浪到別處的人似乎覺得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給小城的安寧帶來絲毫影響。有什么呢!沒關系!就好像鎮子里的“居住法”以及與居民切身利益有關的“議事日程”都不存在似的。就好像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住在鎮子里的那些家伙會被這吵鬧聲驚醒,半夜五更打開燈,一個個目瞪口呆,默默地站在院子里,心里琢磨怎么會陷入這一片混亂之中?
他們在鎮公所都說了些什么,很快就傳到諾姆的耳朵里。天亮之后,鎮子里的人們早早地起來,又跑到院子里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某種秩序,想產生一種“一切都很正常”的感覺。大街上倒是和往常沒有兩樣,好像夜里什么也不曾發生。那些皮膚白皙的家伙鉆到淋浴的熱水下面,使勁揉搓。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們在跑出家門之前,如果覺得自己身上不干凈,就這樣拼命地擦洗。然后他們就到鎮公所,討論夜里那場喧鬧。
會還沒有開始,一個個就火藥味兒十足。他們總是這樣,說話直截了當。不,絕對不能讓這些有色人覺得他們是這里的主人,不能讓他們干完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然后忘個一干二凈。關于誰是始作俑者的流言不脛而走。“是該死的諾姆·凡特姆!你不信嗎?除了他會是誰呢?這個家伙管不了她的老婆。”“是嗎?那就該教訓教訓他!”“好呀,不能讓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就這樣,諾姆·凡特姆這年失去了成為小鎮公民的機會,而且也許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鐘在響,整整響了半個小時,但是諾姆·凡特姆對這種鐘聲從來充耳不聞。多刺的灌木叢營地里面沒有人看到凡特姆卷入城里這場紛爭,所以也沒有注意這鐘聲。凡特姆一家只有海上出事時敲鐘才去城里。諾姆說,只有這樣重要的時刻鐘聲才會響起,因為海上發生的事情影響他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我們是大海的血肉,是大海養育了我們,把我們送到陸地。”現在不是海上有事兒,所以普瑞克爾布什沒有一個成年人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其實該著急的事兒還不少呢!當然是鎮子里的人著急。鎮公所利用晚上的時間召集了一連串會議,好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發表意見。這就是民主。用“偏執”這個詞形容鎮公所擁擠的會議室恰如其分。關于土著人,每個人都有話想說。有的人看見土著人坐在樹下,在心里琢磨放火;有的人看見土著人已經逼近小鎮——住在白人丟棄的破汽車里。你可以看見他們就待在籬笆墻外面的破汽車里,甚至就在他們家的后院。土著人想再建立一個營地。鎮子周圍的“保護網”已經不起作用了。這個網怎么了?當年拉這道網的時候不就是為了保護鎮子不被和他們不一樣的人“入侵”嗎?“你們是說那些黑鬼嗎?”人群中響起一個激昂的聲音——鎮長在說話。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魁梧結實,但不喜歡咋咋呼呼。“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這是他的座右銘。在這個小鎮,他一手遮天。
“對不起,布魯澤先生,鎮長。你也用不著這樣說話,我們只是說,他們實在太刺眼了。你打算怎么辦?”
斯坦·布魯澤說話直爽,在德斯珀倫斯鎮頗受歡迎,過去的十年,他每年都被選為“優秀市民”。有人說,鎮公所的投票箱有貓膩。但是,不管怎么說,當那些耍陰謀搞詭計的“理論家”不留痕跡地大行其道的時候,投票箱里做點兒手腳也算不上什么罪過。布魯澤現年五十六歲,是個很富裕的牧場主。他連鬢胡子、頭發梳到腦后,染成圣格特魯斯地菜牛的顏色。他本來是個小販,可是在采礦業方興未艾的七十年代,有一天夜里,他從收音機里得到啟發,下定決心向澳大利亞股票市場進軍。第二天,他就把全部積蓄投到西澳大利亞一個羽翼未豐的礦業公司,很快就發了大財。
大家都覺得他運氣好,因為他用股票、贏得的利潤和其他“金融手段”賺了許多錢。他從一位每逢發放養老金的日子,就開著汽車到內地[12]滿目蕭瑟的城鎮和土著人的營地出售生活必需品賺三四倍利潤的小販,重新塑造了自己。可是一個和他們一樣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有生之年怎么會賺這么多的錢呢?聽起來真有點奇怪。他開玩笑說,誰都能做到這一點,只要你精明得足可以像買棒棒糖一樣,收購旱季里的牲畜,支付不曾支付的欠賬,就能發財。
普瑞克爾布什的老年人對于他大發其財的事兒卻另有說法。因為布魯澤身上有一條很不尋常的疤痕。這條疤就像長在他的皮膚上一樣。他們看到那條疤痕從他的頭顱骨開始,沿著左邊的臉一直向下通到腳后跟,再沿著后背向上,回到后腦勺。難道這還不算非同尋常嗎?好像打了一塊補丁!普瑞克爾布什人都這樣想。有的老太太比好奇還好奇,每每看到布魯澤向普瑞克爾布什營地走來,就沖他喊:“喂,魔鬼怎么把你縫得像個大豆莢!”布魯澤對自己身上這道傷疤諱莫如深,對她們的問題當然充耳不聞。于是她們散布說,他是個怪物,盡管誰也不敢當他的面兒這樣說。當然了,除非你是個瘋子,否則誰會對布魯澤說這種話呢?
布魯澤說,就他而言,雖然見多識廣,但生活的格言只有一個:“沒用的東西,就吃掉它,吃不掉就讓見鬼去,然后就沒那么多麻煩了。”像平常一樣,他的“至理名言”博得滿堂彩。城里人就這樣評估、解決蹲在他們房子后面的那些土著人的問題。他一邊大聲拍著巴掌,一邊解釋自己的“格言”,鼓勵別人也這樣做。他說,政府應該讓土佬[13]去干活兒。他要給每個政界人物都寫一封信,把自己的見解告訴他們。他還想出如何讓“雇傭政策”生效的辦法。他說,他們可以做他做過的事情,賺口飯吃。“讓他們去做鑰匙,這樣就可以把食物鎖起來,不和家里人分享。”他解釋說,他當小販的時候,人們最需要的東西就是鑰匙——“鑰匙就是錢。”第二,他又解釋道,得強迫他們做澡盆,就是過去那種鐵皮打的澡盆。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定期洗澡。第三,“如果這些家伙不像別人那樣,對賺錢感興趣,就把他們送到牧場去干活,管吃管住,不給工錢。”
布魯澤的發言贏得一片掌聲。大家抱怨了一陣子政府的“不作為”之后,有人提出,應當采取行動。一旦調動起與會者的積極性,布魯澤就和他的幾個牧場主朋友到后院呼吸新鮮空氣,喝幾杯酒振作振作精神,“充充電”,等一會兒再回去發表高見,結束會議。結果一個個喝得爛醉如泥,早把開會的事兒忘到九霄云外。究竟應該運用什么策略呢?會議就留給鎮公所新來的秘書主持了。這個家伙名叫利比·瓦倫斯。大家都指責他不是當地人,對這個地區的風土人情、價值取向一無所知。
不過瓦倫斯對地方政府的工作很有經驗。他之所以得到這個職位,首先因為上面認為他通情達理,有辦事能力。他用好聽的、不高不低的聲音對與會人員說,作為一個基督徒,他有責任告誡大家應該以更為文明的政策,對待住在這里的公民。“沒辦法,”人們七嘴八舌地說,“為什么不能把那些廢物從營地攆出去,平了那塊地呢?為什么不能?”“嘿,上一次鎮公所不就這么干了嗎?”瓦倫斯說,“可他們很快就又建起新的營地。因為他們無處可去。”會議繼續進行。“讓他們滾!他們總能找到個去處。干嗎非得賴在這兒不走?”那些應邀來參加會議的普瑞克爾布什的“烏合之眾”又一次驚訝得目瞪口呆——這些白人居然如此無視他們的存在!瓦倫斯繼續說:“因為他們和任何別人一樣,有權居住在這里。”這時候,布魯澤已經回到會議室,代表所有那些頭頭腦腦,接過瓦倫斯的話茬兒,說:“哼,就算這樣吧,那他們就得像別人一樣生活!好吧,我們找他們談談。”
于是,有一天下午,他們組成一個由鎮子里的白人和參加這種“民眾會議”的、愛管閑事的黑人組成的小小的“代表團”,找到諾姆·凡特姆,要跟他“談談”。諾姆自己也說不清,城里的白人怎么就會給他戴上一頂桂冠——土著人的領袖。他們說,他們想讓他把那些離開城西,住在別人扔掉的破汽車里,或者在人家房子后面臨時搭建的棚屋里的人們叫回來。如果他們想住在城里,可以像白人一樣,開始新的生活。
“我可管不了他們的事兒。”諾姆哼著鼻子說,依然彎腰曲背,看一只個頭很大的明蝦。
塞拉·姆赤是鎮子里白人寄予厚望的一個土著人。當時,澳大利亞政府正以發展經濟的名義在全國各地開展一個“以勞動換救濟”的項目,而塞拉·姆赤也正努力把自己改造成白人,所以就在鎮公所找到一份差事。他站在瓦倫斯旁邊。按照鎮公所事先的決定,他也是“代表團”的“發言人”之一。大家覺得,諾姆·凡特姆可能更容易被他的同族人說服。于是,姆赤用很不流利的英語結結巴巴地說:
“你知道嗎?!他們就是這樣說你和大伙兒的。說……現在這兒,那兒,到處都是我們宿營地的破爛兒……都是從你這兒開始的。說……他們不得不阻止這一切。要表現一點對這個地方的尊重。這個地方屬于德斯珀倫斯郡議會。別再讓這個地方像一個黑腦袋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出沒的垃圾場。”
“你聽起來怎么就像一個令人作嘔的糊涂蟲,姆赤。你跟我說的哪門子英語呀。”諾姆生氣地說,還一手拿根牙簽,一手拿個很大的放大鏡,埋頭仔細觀察那只明蝦。明蝦一直讓諾姆無法忘懷。不過他并不總去捕撈,只是這只很特別,很少見。因為只有在他父親的父親的峽谷里,在那水晶般清澈的河水里才有這種蝦。至于它的個頭,更是獨一無二。
諾姆本來指望,他少說幾句話,這些不足掛齒的“白蟻”就會一走了之,讓他繼續干自己的活兒。沒成想,適得其反。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成。“姆赤,你到這兒干什么來了?”安吉爾·戴風度翩翩,走進諾姆的“魚屋”。她說,她一直在周圍轉悠,想聽聽他們說什么。她剛剛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尊圣母瑪利亞的雕像。她已經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給雕像著色。她十分認真地看了兒童祈禱書里的圖畫,仔細考慮過需要修補的每一個細節之后,對如何修復這尊圣像已經胸有成竹。她把時間和精力全都傾注到了這件工作上。經過這番努力,圣母瑪利亞已經不再是人們都熟悉的那個模樣,而是一位俯瞰、關注海灣地區黏土湖生靈的女神。諾姆的魚的顏色和紋理使她茅塞頓開,她“創作”出來的是生活在海邊的土著女人色彩鮮艷的雕像。這件事兒花了她好幾天的工夫。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別的人家已經離開這里。諾姆指責她弄得鄉親們四處流浪時,她還認為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如果他們走了,肯定還會再回來。”她口氣堅定地對他說。她對從城里來找諾姆的代表們也這樣說。她說,她認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能力、更沒有錢財在城那邊建立一個營地。“水從哪兒來?你們誰能告訴我?有水龍頭嗎?沒有水龍頭!所以,你讓他們上哪兒去喝水呢?”她冷冰冰地看著“代表團”,等他們回答。看到誰也不敢吱聲,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發起進攻:
“你們這些先生著的哪門子急呀?愚蠢!如果你們還有理智,就應該動腦子想想。如果在城那頭,他們不得不四處奔走,拉車取水,很快就煩得要命了。”
“代表團”現在把注意力從諾姆身上轉到安吉爾·戴身上。她已經帶動他們討論被她稱為“巡回者”的飲水問題。諾姆不得不佩服她誤導這些家伙的能力。“代表團”的成員們滿臉敬畏,看著她跟他們說話時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諾姆納悶兒,她從哪兒學會“巡回者”這么個詞兒?普瑞克爾布什人可不這樣說話。
“代表團”里有的人開始大談,他們背負著耶穌的十字架保護自己。“今天,我們向上帝祈禱,祈禱上帝保佑。我們背著巨大的十字架,消災避難。”那些脖子上戴著十字架的人,從衣服下面掏出來,互相展示著,證明自己沒有說假話,似乎這樣一種姿態會給他們以溫暖,而且上帝發火的時候不會殃及到他們頭上——他們認為,這股怒火正在諾姆·凡特姆家的上空盤旋。那是神圣的煙火,灼熱的煙火!安吉爾對城里白人總是打著宗教的幌子為所欲為,嗤之以鼻。諾姆眼巴巴看著她跑回家,和別人一起聽她踩在走廊鐵皮地板上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后,突然之間她又沖進諾姆的“魚屋”,手里高舉著那尊雕像,不停地揮舞著,在“代表團”周圍跳來跳去,就像一只神氣活現的鴿子。那真是讓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這種褻瀆自己神圣信仰的行為讓“代表團”大為震驚。有的人甚至認出這尊雕像原先供奉在哪兒。“我知道雕像是從哪兒來的。”可是話到嘴邊兒,卻又說不出口。所有的目光都跟隨著這個在他們身邊跳來跳去的土著人“瑪利亞”。諾姆看了不以為然,趁著光線還好,抓緊時間,專心一意地干手里的活兒。他知道安吉爾能做出什么事兒,或者認為自己知道。
她說的話很長,態度也很嚴厲:“我們都是體面人。我這個家族。我們從來不給任何人找麻煩,你們為什么總是來找我們的麻煩呢?我要告訴你們,我受不了!我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你們這些人。我不想讓你們這些家伙來這兒打攪我們,聽到了嗎?你們甚至包庇有一次想謀害我的人,包庇別的殘忍的罪行。如果你們這些家伙敢再來這兒,(她停了一下,想了想),我就告訴你們,我會怎么辦。我會通過土著人法律事務所,以謀殺罪控告你們。就這么回事兒。我會把這個小鎮作為陰謀的幫兇而告上法庭。你們殺死了我們的人。早在我們出生之前,這個家族就有許多人被你們殺害。現在活著的人依然被你們殘害。只有老天爺知道,我們因為害怕,每天夜里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我不知道你們在銀行里存了多少錢,但是你們必須賠償我們的損失。也許把整個小鎮都賠進去還不夠。我給我的律師打過長途電話,他說,這可能是一個非常好的試驗案件[14]。用他的話說,無懈可擊。你們怎么想呢?嗨!”濃云密布,天早早地黑了。一道道閃電劃過昏暗的“魚屋”,鎮“代表團”的成員面面相覷。他們被極大地震動,就像從大海里剛剛捕撈上來的銀魚,嚇得跳來跳去。
諾姆記得,自從得到那尊雕像,安吉爾的行為一直令人迷惑不解。她甚至把雕像拿到臥室,擺放在正對他們那張床的地方。這樣一來,他就不會再為在那兒睡覺而煩惱生氣了。她已經強迫他住在“魚屋”。而“魚屋”現在也被她“接管”。同時“接管”的還有與鎮子里那些白人正在進行的爭論。風雨中,拼命尖叫的鳳頭鸚鵡[15]繞著這幢房子飛來飛去。被它吵醒的蟋蟀不甘示弱,也都扯開嗓子,唱了起來。人們都豎起耳朵,聽那陌生的“天籟之音”。那暴雨中刺耳的歌聲猶如管弦樂團演奏的亨德爾的清唱劇。“代表團”聽了一小會兒,這奇異、凄厲的“即席之作”一定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因為他們都發了瘋似的往外跑。跨過瓦楞鐵皮地板上的水洼時,走廊里發出隆隆的響聲。
諾姆不得不卷入這一片混亂之中,幫助“代表團”那些連方向也搞不清楚的家伙向屋外的風雨沖去。他們踏上通往小鎮泥濘的道路,希望在黑暗中找到回家的路。直到……哎喲,你瞧!布魯澤鎮長來了!他喝得爛醉如泥,渾身精濕。安吉爾那番話他只聽了個大概,就氣得暴跳如雷,叫喊著沖進廚房,說他用不著一幫黑鬼教給他怎么把城里的事兒做好。
布魯澤看見安吉爾·戴還在大談律師的事兒,醉醺醺地笑著說:“這個女人欠揍。安吉爾,你是不是想好好挨頓揍呀?”接著又拿基督徒瓦倫斯尋開心。“去問問她,能不能讓你試一試。”看到安吉爾不理踩他,布魯澤就開始奚落她,講起當年他怎么騎著馬追她,一直追到小河邊,她那兩條瘦骨嶙峋的小腿兒再也跑不動。“哦,別忸怩了,你記得我的!”城里人誰都知道,他喜歡吹噓自己追遍了城里的土著女人。他追呀,追呀,直到她們倒在地上,任由他奸污。他還得意洋洋地說,他就像給牲口打烙印一樣,在她們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記。
安吉爾·戴端著滿滿一鐵鍋開水,從屋子里走出來,朝黑暗中傳來布魯澤聲音的地方潑去,可惜沒有潑到他臉上。她又跑回到屋里。“代表團”聽見從廚房里傳來咚咚咚咚腳步聲,她把東西扔得山響,大聲叫罵著,說要找一把鋒利的刀,把布魯澤的腦袋從左到右割下來。“代表團”站在雨水中,十分尷尬。這時候,諾姆也沖出來,手里揮舞著剔骨刀,叫喊著:“我要你閉上你那張臭嘴,你這條狗!”諾姆嗖嗖嗖地揮舞著手里的刀,推著布魯澤走過一片泥濘,一直走出院子。布魯澤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叫喊:“我一會兒還要來!諾姆·凡特姆,我非把你抓起來不可!”就在這時,緊接著海鷗震耳欲聾的喧囂,一聲焦雷在院子上空炸響。人們都抬起頭,閃電照亮天空的時候,他們看見成千上萬只海鷗在他們頭頂聚集,在凡特姆的房子上空盤旋,仿佛擋住了通往德斯珀倫斯的路。
在這個人們大聲疾呼要實現民族和解的時代,這一天卻很少或者壓根兒就沒有和解的機會。這支小小的“代表團”離開普瑞克爾布什的紛爭,冒雨向城里走去。它的成員一個個低頭彎腰,就像被雨水淋濕的海鷗。不時有人勸布魯澤趕快醒醒酒,因為誰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在那個可怕的、搖搖欲墜的破房子里冒險。就這樣,丟盡臉的布魯澤被大伙兒連拉帶拽離開諾姆的家。泥水一直濺到他們的膝蓋。
安吉爾·戴“意猶未盡”。盡管諾姆已經把她推回屋子里,她還在不停地叫罵,斥責布魯澤之流在搞陰謀。她那張臭嘴就像卡納維拉爾角[16]發射場的火箭發射器,把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最令人作嘔的丑聞或者半真半假的流言一股腦兒噴發出來,矛頭直指布魯澤和他那幾個嘍羅。諾姆本想扇她兩個耳光。碰到這樣的情況誰都會慫恿他這樣做。“打呀,打呀!你告訴她閉上她那張臭嘴!”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已經平靜了許多,強迫自己把緊握剔骨刀的手放到身邊。這是怎樣一個女主人呀!對于一個只想拿著放大鏡觀察明蝦的性格溫和的男人,安吉爾·戴實在太強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