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號房子
- 卡彭塔利亞灣
- (澳)亞力克西斯·賴特
- 17024字
- 2020-05-18 18:18:14
諾姆·凡特姆從窗口望出去,目光越過狂風暴雨吹積而來的一堆堆可以用作燒柴的漂木,越過一直延伸到海邊的、一塊塊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平地,看他的朋友埃利亞斯·史密斯。埃利亞斯身穿他那件深橄欖綠色軍用雨衣,向大海走去。諾姆看到他之后,第一個念頭是,他看起來更加怪異,仿佛另外一個世界的逃亡者,仿佛他是在冰封雪蓋的大海捕魚,而不是投入熱帶海洋的懷抱。
埃利亞斯身后拉著一條綠色鐵皮小船。這條勉強可以漂在水上的小船,叫“選擇”。“誰會駕駛一條叫‘選擇’的船呢?”諾姆·凡特姆一邊眺望埃利亞斯的背影,一邊一本正經(jīng)地喃喃著。每次看到埃利亞斯拖著他的“選擇”,他都會這樣說。有時候,看著他這樣全然不計后果,勇敢地向大海走去,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懷著一種對朋友的鐘愛之情,心里想,聽天由命吧。他把這一幕看作天堂寧靜安謐最好的象征。諾姆·凡特姆,你是誰呀,有什么資格對別人指手畫腳?人家怎樣出海,關(guān)你什么事呀!
現(xiàn)在,諾姆第一次想到這個破舊的灰綠色的玩意兒像一口飄浮在海面的棺材,而不是埃利亞斯喜歡的、可以在萬頃碧波上航行的小船。他傾聽對埃利亞斯呢喃細語的大海:嘩啦啦,嘩啦啦。就連一群群白鳳頭鸚鵡也像拍打著翅膀的天使,在海灘上空飛舞,用沙啞的聲音向他叫喊。那叫喊聲嚇跑了一群群沙丁魚,而被埃利亞斯拋棄的伯勞[34]落在諾姆家的窗臺上,為它想吃的魚歌唱。它的歌聲像悠揚的笛聲,從一堆堆灰色的木頭上飄過。
埃利亞斯還沒有開始他的旅程,諾姆就知道,他將拖著小船慢慢走過一公里長泥濘的淺灘,走進深藍色的大海。在那里,水天相接,朵朵烏云從約克角低氣壓槽飄來,密布在海灣盆地上空。黑壓壓的大海之上,伊地梅爾星從早晨低垂的天幕、從埃利亞斯眼前升起,俯瞰小鎮(zhèn)。諾姆看那顆星,就像看一個給他們家?guī)砺闊┑呐恕K铝艘豢谕倌VZ姆知道的關(guān)于這顆星的故事能讓你像豪豬一樣毛發(fā)倒豎。在海上,他和埃利亞斯曾經(jīng)長時間地討論天象。“她是維納斯。”埃利亞斯說。大海恢復了他對于星星的記憶,他面帶微笑,為自己的天文知識驕傲。他興致勃勃地對諾姆說:“她也是誕生在大海之上美麗的阿芙羅狄忒[35]。”在大海之上,她用美色引誘傷心的水手和捕魚人投入她的懷抱。結(jié)果,那些人一去不返。“照這么說,她是個妓女了?”諾姆哈哈哈地笑著說。埃利亞斯報之以沉默。
回到陸地之后,他們倆好長時間都不再提星星的事兒,也不再提魚的事兒。在海上的時候,第二天,或者別的任何一天,他們也不再提這事兒。兩個人只是一聲不響,埋頭捕魚,宛若一對兒幽靈,連魚也嚇得遠遠地躲著他們。困擾海灣的真正的神靈不知道這兩個人就在附近。那條小鐵船仿佛變成一艘油輪。從大海回來之后,兩個人便默默地分手。
一年之后,他們在大海捕魚的時候,在深藍色的鱈魚洞相遇。有一天晚上,他們再次撿起這個話題。諾姆淡淡地問:“你的呢?”兩個人都行單影孤,魚沒有咬鉤。這個世界仿佛只留下真誠,讓你覺得,仿佛銀河系所有的星星從你的頭頂劃過。“你的呢?”他記得埃利亞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只顧看著魚線。
“埃利亞斯總是相信他自己的故事。”諾姆自言自語地說,咬緊牙關(guān),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繼續(xù)向窗外望去,看見藍的、紅的、綠的蜻蜓圍繞著埃利亞斯的船飛舞。諾姆了解埃利亞斯。他知道,埃利亞斯會看到那顆偷走他的心的星星,掛在天幕上等他。他充滿信心,準備跟著她的信號前行。諾姆還站在窗口,呆呆地看著,完全理解朋友的心愿,但是心里想的和埃利亞斯全然不同——她只為死亡而來。
在這個國家,傳說和鬼怪并存。在普瑞克爾布什,當晨星在漁船上方閃爍、等待的時候,沒有一個男人——無論是被愛遺忘的還是不曾被愛遺忘的——會出海打魚。你是不是認為他也許已經(jīng)死了?諾姆很為自己這種想法驚訝。是的,當他眺望埃利亞斯的時候,其實他并不能確定他還活在人世。他在想象,也許他看到的只是埃利亞斯的鬼魂。晨光熹微中,諾姆從窗口望出去,看得見晨霧中,死人的靈魂推著自己的棺材。麻鷸[36]鳴叫的時候,聽見那些人和他們道別。諾姆丟開這些可怕的想法,盡管他還堅持認為,一旦他的朋友跟上某顆星星,她就會把他永遠帶走。這恐怕千真萬確。
“我想,我應該去跟他道個別。”諾姆喃喃著。他告訴自己,對朋友,這樣做才是體面的。啊,只有這樣做才是正確的:不管他是裝死,還是真死。可是,他動彈不得。腿上的肌肉像下巴的肌肉一樣,緊緊地繃著,仿佛拉船的是他自己。他知道,他不能去。幾近癱瘓的小鎮(zhèn)有它自己的法律。城里人也從窗口眺望,他們要確保這項法律在執(zhí)行過程中不受干擾。
什么是好法律,什么是壞法律?沒有人,特別是普瑞克爾布什人,走過去對埃利亞斯說一句類似“不要走了!”的話。普瑞克爾布什人知道,一個人的權(quán)利是多么不足掛齒。人,就連諾姆·凡特姆這樣的人,也很難介入別人的命運。諾姆,你難道想被人家說成是“麻煩制造者”嗎?每一個人都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受白人統(tǒng)治者的法律左右的命運。誰認為自己好得了不得,可以在黑人中間說三道四。你知道人家會得到裝滿珠寶的百寶箱,還是一個空盒子?諾姆覺得他是從窗口對埃利亞斯說這番話的,但是又覺得,他正和埃利亞斯一起,肩并肩拉著那條船走過泥濘的灘涂,就像許多年來那樣。他突然生出一個古怪的想法:“你知道,我是像平常一樣和他聊天兒。”他看著埃利亞斯。看見他回過頭看他那條小船的時候,汗水順著金色的面頰流下。于是諾姆意識到,他們之間不可能再促膝談心。他還清楚地看到他早就認識到的那個事實——埃利亞斯屬于另外一個世界。想到這里,心不由得打了個沉。
關(guān)于捕魚,海灣人有話要說。他們的諾姆·凡特姆是海上的大人物。盡管鄉(xiāng)下人比較封閉,但是人們的談話不脛而走,而且總能抓住人們的心,各種人也都會走進漁人酒店,目光落在卡彭塔利亞灣的“海洋之子”身上。在“海洋人”這個圈子里,關(guān)于德斯珀倫斯的諾姆·凡特姆的故事遠比真實情況豐富多彩。這是他們知道的唯一一個生活在壯麗的海洋世界里的人。他可以在全能的上帝創(chuàng)造的大海自由馳騁,戰(zhàn)勝一次又一次龍卷風。他能跟著一條大魚穿過萬頃碧波,直到終于將它捕獲,而別的為了同樣目的出海的漁人早已葬身于波峰浪谷!他隔一段時間回家看看,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就又向大海走去。他是怎樣一個人呀!他是這個鎮(zhèn)子的寶,是他那個民族的寶!
然而,人總會被痛苦煎熬。哦,全能的上帝,無奈有時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此刻,諾姆就像被膠水粘在窗口,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無法想象,他失去了卡彭塔利亞灣唯一可以在航海技藝上與他匹敵的朋友。他只能這樣呆呆地站著,眼巴巴地看著埃利亞斯?jié)u行漸遠。
后來,一種莫可名狀的東西攫住諾姆·凡特姆的那顆卑微的心。那也許是伯勞鳥的歌聲、蜻蜓、一種突然涌上心頭的危機之感混雜在一起的感情,或者因為看見到處拉屎的燕子從他家的屋檐下飛出。因為他沒有出去阻止埃利亞斯,而是做了遠比他失去這樣一個朋友荒謬得多的事情。對于那些再也不想看見埃利亞斯的人、那些想把他從記憶中徹底鏟除的人,他將是一個會讓他們持續(xù)不斷地想起他們的法律的人——好的法律和壞的法律。一個忘記那些法律的人看到諾姆,就會有一種被猛擊一掌的感覺。他們希望生活一如往常,平平淡淡,希望不靠運氣就能傳頌那些值得記憶的故事。遺憾的是,往事再也不會重新復制。因為,想到諾姆·凡特姆,想到大海,他們就會想起埃利亞斯。就是這樣!所以,諾姆·凡特姆不要再捕魚了!那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呢?就這樣,諾姆決定毀了他自己的“傳奇”。他很高興。這是一種犧牲和奉獻。是這個小鎮(zhèn)應得的報償。跨越了這條界限,實現(xiàn)了這個承諾,諾姆知道,他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給予別人的希望。抹掉往事的記憶!對于那些無心將埃利亞斯呼喚回來的人,這是無條件的回應。
可是,為什么不喊埃利亞斯?只要愿意,諾姆有足夠大的嗓門兒去呼喚整個世界。他的聲音那么洪亮,高音在脊柱震顫,能損壞你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然后一直顫動著,向通往小鎮(zhèn)的公路蜿蜒而去,猛烈地撞擊那口大鐘,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就像諾姆·凡特姆說“能把黃油遞給我嗎?”之類的話時,他的聲音所及之范圍內(nèi)人們作出的反響。聽到的人立刻跳起來,側(cè)耳靜聽,驚訝地說:“什么?誰?什么?他在喊我嗎?”諾姆·凡特姆本可以這樣扯開嗓門兒大聲叫喊,讓埃利亞斯回來。他本來可以對整個小鎮(zhèn)吶喊。他本來可以說:“哦,不!你不能這樣做。”甚至在埃利亞斯要離開的時候,對他說:“總有一天,你會聽到的!你知道凡事都有個限度。不能再讓那些白人不得安寧了。”這也是一種禮儀,埃利亞斯!這樣一條重要的信息,埃利亞斯,為了和諧的生活。
諾姆許多次扯開嗓門兒,站在同一個窗口對著難以把握的海岸線大聲叫喊,讓他七個孩子中的某一個或者某幾個趕快回家。“真是傻瓜,快回家!你們看不見暴風雨就要來了嗎?”他說的話總沒錯兒。海洋女神謙恭地朝他鞠一躬,讓他的叫喊聲暫時蓋過她的歌聲。如果孩子們沒有馬上聽到他的喊聲,她就突然刮起一股狂風,掀起一陣巨浪,作為對小家伙們的懲罰。孩子們嚇了一跳,浪濤拍打著他們的胳膊和腿。她攔腰抱住他們棕黃色的身體,讓他們在波峰浪谷顛簸,然后把他們面朝下扔到沙灘上。“你們干什么呢?”當這種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你就能聽到諾姆對大海和孩子們的咆哮。
沒關(guān)系!為什么要為諾姆·凡特姆大聲叫喊呢?這位住在“一號”房子里的、個頭很大、鼻子也很大的“城西人”已經(jīng)合上那本書。他對城里的“好人”們做的決定沒有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城西人”總說:“我們是普通而又普通的土著人,生來皮膚就不白,而且為這個事實驕傲。”諾姆總愛說:“我們不是當?shù)氐暮谑贮h。”埃利亞斯聽了哈哈一笑。他不可能卷入這種事情,不可能僅僅因為諾姆·凡特姆說出這樣的話,就跳過任何一堵無形的墻壁,用斧頭把它砍倒。
一切都在變化。小鎮(zhèn)和埃利亞斯宛如一個巨大的貝殼撲通一聲落到海灘那個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大不同。
德斯珀倫斯已經(jīng)變成一個繁榮的小鎮(zhèn),看起來更加“紛繁復雜”。因為它已經(jīng)完全屬于那家大礦。那時候,礦業(yè)公司運來它所有的大型設(shè)備,還有他們的宏偉藍圖和從銀行借來的大筆貸款。哦,為什么不呢?城里人趨之若鶩。礦業(yè)公司收買了他們所有的東西,包括城東跑來跑去的狗。城西的人們對那些跑到礦山搖尾乞憐,討份工作的“叛徒”們說,他們遲早會得到報應。他們都在做交易。
諾姆記得,他曾經(jīng)對埃利亞斯說過,沒有必要卷到這種事情里。可是埃利亞斯為了幾個臭錢也賣了自己。埃利亞斯說,只是守衛(wèi)這個鎮(zhèn)子。諾姆問:防備誰呢?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呢?諾姆還不止一次告訴他,一旦你被別人掌控,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可是埃利亞斯,可憐的、失去記憶的埃利亞斯,全然忘記在海上捕魚的美好時光。他覺得自己簡直幸福到了極點。“沒有時間捕魚了。”他對諾姆說。諾姆聽說埃利亞斯同意接受守衛(wèi)小鎮(zhèn)的活兒之后,大為震驚。他出海捕魚的時候,埃利亞斯只能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發(fā)呆。除了諾姆,誰也沒有試圖警告他這個差事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后果。諾姆說,許多事情他心里都明白,只是因為礦業(yè)公司對他家族的所作所為,沒法兒說罷了。埃利亞斯,記住誰是你的朋友。關(guān)于給小鎮(zhèn)當警衛(wèi)的事兒,諾姆對他說的已經(jīng)夠多了。當然他也多了個心眼兒,知道在德斯珀倫斯說話要留神。天知道他的話會傳到誰的耳朵里,過后給自己帶來什么麻煩。
普瑞克爾布什的老人們抱怨,他們說過的話都被壞人“偷走”了——礦業(yè)公司的奸細在叢林里轉(zhuǎn)悠。礦山巨大的黃顏色的挖掘機,像可怕的魔鬼,在滿眼碧綠的土地上挖出一個個巨大的窟窿。大家都說,親眼看見那些“特務”在叢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寫寫畫畫。目擊者還聲稱,在河邊也看到過那些陌生人。他們簡直隨處可見。頭上都戴著細細的金屬線,在泥濘的車轍上開著車,目不斜視。人們問,這些陌生人來他們的叢林里想干什么?你想知道嗎?他們是在偷聽,想弄清楚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些什么,老人們解釋說。
為了讓老人們明白那些白人為什么頭上都戴著細細的金屬線,孩子們開始研究故事書。這是老人們接觸科學、也變得滿嘴技術(shù)名詞的開始。老人們解釋說:“你們的話現(xiàn)在很重要了。你們的話可以傳到幾千英里之上的人造衛(wèi)星,通過看不見的電波輻射全世界。不要費心勞神琢磨電波是個什么玩意兒。他們的故事書就是這么說的。電波是你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東西。那玩意兒能把你說的話都帶走,變成一種更好的語言,這樣一來,人們就能更清楚地明白你的意思。然后,電波繞著地球在太空旋轉(zhuǎn),把你的話送到荷蘭、德國、美國,甚至‘老母親’英格蘭,或者天知道什么地方的跨國礦業(yè)公司董事會會議室。你話音兒未落,他們就聽到你說的話了。所以,說話時當心點兒!”他們說,“這就是為什么,人們要老老實實待著,就像老鼠在有錢人家偷奶酪時那樣,小心翼翼,處處留神。”城里人,哼,哼!他們已經(jīng)屬于礦業(yè)公司。那公司擁有速度,還擁有空間軌道。
海浪輕輕地拍打著海岸線,把諾姆的思緒帶到正涉水向大海深處走去的埃利亞斯身邊。諾姆感覺到每前進一步,從一米深的泥水中拔出腿時承受的壓力。海水在他身后留下一條條“尾跡”,宛如銀色的緞帶。“往前走,”諾姆給埃利亞斯鼓勁兒,“不要停,老伙計。”很快,兩個人就感覺到彼此的存在。他們一起把水淋淋的繩子搭上肩頭,拉著“選擇號”,走過齊大腿深的海水,濃重的魚腥味兒在鼻翼間繚繞。海鷗在頭頂盤旋,就像人們出海時,這些紅眼睛的鳥兒總是不離左右一樣。
埃利亞斯停下腳步,爬到船上,拿起槳。諾姆等待著,可是埃利亞斯連頭也沒回,只是朝前劃著,好像無法跨越他們之間那條思想上的鴻溝。突然,他們永遠分道揚鑣、各奔東西了。
就這樣,諾姆眼巴巴地看著埃利亞斯變成一個小黑點兒,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嘆了一口氣,一切如前,除了與之相稱的寂靜不復存在。因為城里已經(jīng)不再寧靜。鎮(zhèn)公所前面草坪上臨時掛起的那口鐘又當當當?shù)厍庙懀屓擞X得今天是星期日。鎮(zhèn)子里的汽車齊聲鳴笛。鎮(zhèn)政府的卡車駛向每一個角落,扯起那張大網(wǎng)。發(fā)了瘋似的女人扯開嗓門兒,高唱亨德爾的神曲《彌賽亞》。那刺耳的聲音足足延續(xù)了十分鐘。這是德斯珀倫斯人慶賀埃利亞斯從他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
“耶穌基督,讓我告訴你,”諾姆大聲叫喊著,“沒完沒了的怨恨會在你的世界做出多少蠢事呀!”
埃利亞斯走了之后,諾姆覺得,他應該再去鎮(zhèn)公所問一問,他們打算什么時候把網(wǎng)拉到他住的地方。普瑞克爾布什那些城西人說,為什么安全網(wǎng)到他們家門口就停了?這毫無道理呀!僅僅因為那塊半英里長的荒地——被稱之為“容許量”——環(huán)繞小鎮(zhèn),黑人又被允許住在荒地那邊,就可以這樣做嗎?普瑞克爾布什人狍怨說,他們和別人一樣,也有權(quán)享受城里的種種設(shè)施、商品和服務。“去給他們找點兒麻煩!”老人們站在諾姆家的前門大聲喊道。他們說,如果他能像他的父親一樣,有點正義感,就應該到鎮(zhèn)子里找那些白人,把這個道理告訴他們。
諾姆走出大門,跟那些老人們說話。他說,找麻煩,可不是什么好事兒,就像燎毛一樣,“氣味難聞”。他父親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風吹日曬變白了的頭發(fā)整個冬天都像團干草。有一次,他在河邊一棵桉樹下待著,突然雷電擊中大樹,他的頭發(fā)也像三齒稃一樣燃燒起來。諾姆又講了一遍父親的故事。他講得一字不差,就連語氣也和老父親當年給他講的時候一模一樣。那幾位老人和他的家人似乎因此而得到慰藉,都站在前院兒,側(cè)耳靜聽。
“你聽我說。那棵大樹被雷電擊中之后,燃起大火,幾百條火舌向四面八方噴吐。有幾條像漩渦一樣向他撲來,點著了他的頭發(fā)。幸運的是,他被雷電的沖擊波拋到河岸的沙灘上,才沒有搭上性命。遺憾的是,天沒有下雨,萬物沒能復蘇。他身上一股頭發(fā)燒焦的煳味兒,跑回到滿目荒涼的山野,藏在石頭山里,連一口水也喝不上。他躲開那些騎馬的人,鼻翼大張,嗅著空氣里怪怪的氣味。馬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狗邊跑邊伸長鼻子,嗅著地面。人的氣味讓它們心驚。”
“暮色中走來一群披著生牛皮的、非常健壯的人。他從巨石間一個針鼻兒大的小孔向外偷偷地看,仿佛看見一幅活動的圖畫。圖畫里,那些皮膚像皮革一樣粗糙的人穿著緊身褲和夾克,騎著馬在‘畫框’出出進進。馬兒在通往山腳的、熾熱的海市蜃樓里尥蹶子,仿佛尋找什么。他看見那些人非常悠閑地坐在皮革做的馬鞍子上,緊身皮褲下面是高腰皮靴,手槍裝在皮套子里,手里提著皮鞭。他們翻身下馬。馬張開鼻翼,朝四周嗅來嗅去。那幾個男人卷著煙絲。有一個人一邊靜靜地抽煙,一邊查看彈藥,轉(zhuǎn)動著槍筒,朝什么方向點了點頭,從掛在馬脖子上的水壺里喝水,啪的一聲甩了一下鞭子。他們向山上走去的時候,一直這樣不停地甩著鞭子。”
“他嚇癱了,口干舌燥。一動不動,眼睛還貼在巨石上。”“針鼻兒”里看到的景象,猶如萬花筒里不斷坍塌的世界。他看見父母赤裸的身體在“鏡頭”里晃動,噴濺著鮮血,褲腿褲腳卷邊也滴著血水。陽光照在刀鋒上閃閃爍爍。母親的聲音是死神的呼喊。槍聲大作:咣!咣!咣!皮鞭也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渾身冒汗,微風吹在皮膚上有一種涼爽的感覺,還送來頭發(fā)燒焦的煳味。他大為震驚,像一只蜥蜴,從沙礫層滑到泥土之中,然后抱成一個球,像一個壓根兒就沒有生命的東西,從一塊巨石下面的縫隙滾過去,一直滾到一個野狗[37]的巢穴前面。他的思想和顫抖的身體斗爭,直到一動不動,像巖石,像泥土,像遠古時代,像黑暗,直到他呼吸停止,變得無影無蹤。
諾姆激情滿懷的敘述、對父母記憶的頌歌已經(jīng)接近尾聲。“這就是麻煩的‘味道’。最幸運的是,”他壓低嗓門兒,對他的“聽眾”說,“不要讓別人嗅到你麻煩的氣味。”諾姆神情恍惚地說,仿佛處于一種催眠狀態(tài)。他的眼睛像一道符咒,鎮(zhèn)住了所有的人;他記憶的閘門大開,好像洪水泛濫的江河流入大海。他讓人們生出一種愿望——但愿那一切發(fā)生的時候,他們就在現(xiàn)場。他讓他們覺得,活在他的老祖宗那個時代比現(xiàn)在更好。諾姆可以把這些故事變成美術(shù)品,并且鑲嵌在幸存的歷史遺跡,就像上蒼要在城西人的記憶之中平添幽靈般的桉樹。在那里,牧場主鞭打著土著人,巨石上有一個可以窺視的小孔,透過這個小孔,看得見對當?shù)夭柯渚用翊笸罋⒌淖訌椣袷觾阂粯樱⒙湓诖蟮刂稀?
在一號房子,這種關(guān)于“麻煩”的故事從來不乏光彩。諾姆經(jīng)常對他的“聽眾”——一只碩大無朋的白鳳頭鸚鵡講那些悲傷的往事。他管這只鸚鵡叫“海盜”。每天早晨喝茶的時候,它就翩然而至。他宣稱,黑人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從這漫長的歷史任意選取一段,講給別人聽是他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就像劈木柴一樣。“沒錯兒!”鳥兒咯咯咯地說,像一個巫師煽動他繼續(xù)說下去。這個家伙看起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諾姆兩手叉腰,花白的頭發(fā)下面,一雙眼睛閃閃發(fā)光,故事講得生動活潑。那個油光水滑的鸚鵡,像一只滿臉嚴肅的貓頭鷹,若有所思地蹲在那兒,黑眼睛盯著諾姆嘴唇的每一個動作。有時候卻跳來跳去,像一個女人似的大喊:“停下,停下,諾姆!”害得人們都跑過來看個究竟,以為出了人命。
這只令人討厭的鳥兒平常總是落在餐桌前面那張椅子的椅背上,這樣就可以非常容易地吃到桌子上它想吃的東西。城西營地里的人們從來不說這只羽毛油膩膩的鳥兒的壞話。特別是八十年代,它和朝圣的人們?nèi)チ艘惶税⒗顾蛊樟炙筟38],并且得到教皇的祝福之后,人們對它越發(fā)刮目相看,簡直奉若神明。在凡特姆家,它比“神明”還神明。城西的人們都說,“海盜”與眾不同。為什么呢?有一天夜里,這只鳥兒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夢里,而且堅持說它會通靈術(shù)。于是,老人們宣布它是個預言家。
城西的人們都來找“海盜”算命。他們把空杯子舉到鸚鵡腦袋跟前,讓它看留在杯底的茶葉的形狀。有時候,如果鳥兒高興了,就會說:“是,不是。”或者“也許”。還能從它不太少的“詞匯量”里,找出幾個詞回答諸如“我會死嗎?”或者“有人愛我嗎?”之類的問題。大伙兒對它的優(yōu)點不加評說,但都認為它是一只誠實的鳥兒,哪怕它說的話不中聽。這只鳥天才獨具的證據(jù),來源于一群長住于此的鳳頭鸚鵡。那成千上萬只鳥兒在鎮(zhèn)子上空飛翔,齊聲歌唱,雖然雜亂,但蔚為壯觀。“干什么呢?你們這些雜種!”大家認為,英語真是神奇,連頭腦這么簡單的鳥兒居然也能像人一樣學會。看見這群鸚鵡在小鎮(zhèn)上空盤旋、魔力的火花四射的時候,人們紛紛跑出家門,仰望天空,等待鳥兒問他們問題。然后,大伙兒就回答:“沒有,我們什么也沒有做!”這就讓人們認為,對于接下去要發(fā)生的事情,他們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噓!噓!”那只對眼前的景象無法忍受的鳥兒對正在睡覺的狗——達拉斯不停地叫喊。達拉斯是因一首西部鄉(xiāng)村歌曲得名的。但它不像那首歌的主人公吉米·戴爾·蓋爾默那樣,在夜里乘坐DC9去過達拉斯。這條狗對西部鄉(xiāng)村音樂那么著迷,根本就沒有心思聽諾姆的故事。它躺在骯臟的地板上,黑白相間的肚子朝天,看得見跳蚤跳來跳去。諾姆一停下話頭,鳥兒就叫起來,要他一遍一遍地講同一個故事。它渴望了解他們這個家族的歷史,比他自己的家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點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大庭廣眾贊揚“海盜”,夸耀說,這只已經(jīng)二十五歲的鳥對于他們家族的歷史知道得遠比他那六個孩子多。所以他對它格外信任,而他那幾個兒女——他經(jīng)常說——除了讓他失望,一無所長。實際上,他總共有七個孩子。可是他不想認曾經(jīng)最受他寵愛的三兒子威爾。另外幾個兒子也都錯看了人,娶了不該娶的老婆,遠走高飛,把他孤零零留在這里,讓他傷心、難過。當然還有三個女兒,婚姻破裂后又拖兒帶女回到娘家。現(xiàn)在家里還有最小的兒子凱文,已經(jīng)十六歲了。
“凱文本來應該是這個家庭的頭腦。”鄉(xiāng)親們對諾姆說。自從礦山出了事故之后,大伙兒都來看望諾姆,就像“例行公事”。
“對于一個變得智力遲鈍的聰明小伙兒,這算什么安慰呀?”諾姆知道怎樣結(jié)束關(guān)于凱文如何聰明的談話。
“哦,我不想談這事兒,別煩我。”那些以為能給他一點同情的人一個個灰溜溜地走了。
“沒有人再比你們家的凱文更聰明了。”提起凱文,白人經(jīng)常這樣說。以前,學校里的老師隔一天就來凡特姆家一趟,幾乎跑斷腿,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凡特姆先生,你必須鼓勵凱文好好學習,好嗎?”他們總是這樣說。他說,他弄不明白學校里都教了些什么。“哦,如果我教他,要你們干什么呢?”他說,他們家已經(jīng)知道凱文有多聰明了,所以才送他上學。“他總得成才呀!”老師們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似乎想讓他們明白,土著人需要成功,而要想成功,就得接受教育。
諾姆·凡特姆重申,他已經(jīng)為凱文非常驕傲了,別人沒有必要拿他當“戰(zhàn)利品”。“你盡你的心,我盡我的力。”老師似乎也同意他的說法。于是,他想讓他們確信,他們是在幫他的忙。因為沒有人比諾姆更希望凱文能走出德斯珀倫斯這個鬼地方,能離開這個家。“凱文認為,他太聰明了,沒有必要非得關(guān)在學校里念書。”諾姆解釋道。他納悶,這些老師怎么那么缺乏想象力,捕捉不到他的思路,只會說,他也會有許多錢,跟他們一樣過好日子。
“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再屬于這個地方。”凱文說。他抱怨,自己為什么要坐在這兒寫關(guān)于那些書的文章。書上說的都是他們白人的事兒。廚房餐桌上扔著鉛筆、紙、書。他坐在桌子旁邊,向窗外眺望,看見他最好的朋友們都在盡情享受生活。他們站在陽光下,準備下海捕魚,和也要去捕魚的老師們閑聊。過了一會兒,他又從眼前那堆提姆·溫頓的小說上抬起頭來,最后瞥了一眼在浪濤間顛簸、向水平線駛?cè)サ男〈D菚r候,已經(jīng)聽不見他們的歡聲笑語,看不見他們在舷外發(fā)動機旁邊忙忙碌碌的身影。他成了一個寂然無聲的“未參與者”,一次又一次錯過令人神往的海洋之旅,只能聽人家給他講那史詩般的故事。他最不可能成為一位斗士。“只能在夢里過過癮,凱文。”他們給他講遠征的故事,講傳說中的鯊魚如何在夜間被他們捕獲。到后來,凱文只有聽的份兒。關(guān)于提姆·溫頓的論文得了個“A+”,但是,你說,那有什么用呢?
學校生活結(jié)束了。他和朋友們一起,在鎮(zhèn)子里轉(zhuǎn)悠了好幾個月,想找點事干。在家里,凱文成了無人可以匹敵的“智囊”。他和諾姆坐在一起談論電視新聞,時事政治、羊毛工業(yè)的發(fā)展為何受阻,哪個國家爆發(fā)了戰(zhàn)爭,誰和誰打,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而家里別的成員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樣一些國家存在。因為一播新聞,他們就從電視機旁邊走開,打開冰箱找吃的東西去了。
不過,這也很正常。沒有人,包括諾姆,指望凱文真的找到什么工作。“找不到,瞧瞧凱文就知道了。”哥哥們?nèi)⌒Φ馈VZ姆的目光從他消瘦的兒子身上掠過。他瘦得皮包骨。“他難道不是你見過的最奇異的孩子嗎?”雖然凱文一次又一次地求爸爸帶他出海打魚,諾姆就是不讓他上船。因為他太笨手笨腳了。家里人都知道,如果誰摔了盆兒打了碗兒,準是凱文干的。
漸漸地,他的同學們都當了養(yǎng)路工,養(yǎng)護那一條條黃色的泥土公路。雨季過后,他們就去修補那條變得坑坑洼洼的道路,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他們開著壓路機和大卡車為鎮(zhèn)公所干活兒,印度雜種牛和他們相伴。他們坐在停在路邊的笨重的機器上,朝過往車輛招招手,等待工頭到來。活兒有的是,太多了。總有干不完的活兒。洪水沖刷過的道路又被來來往往的大卡車壓得“慘不忍睹”,全靠他們修補。那些卡車裝載著笨重的機械設(shè)備開往礦山,再把滿車礦石運送到海岸,傾倒到船里,運送到海外的煉鋼廠。
“凱文?你不是開玩笑吧!”監(jiān)工是個心直口快的家伙,和凱文幾個年長的哥哥、叔叔一起長大。“鎮(zhèn)公所沒有讓凱文來。”從城里到普瑞克爾布什,誰都知道,凱文這個總是煩躁不安的小伙子根本就不是當養(yǎng)路工的料。在城西,凱文那雙手已經(jīng)損壞了價值幾千塊錢的噴燈、電器、汽車。他腦子里一定有個小鬼,讓他拆卸別人家的寶貝玩意兒。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認為,桌子必須有四條腿,你要是讓凱文一個人待著,他也非得把它弄成三條不可。“凱文!凱文!你為什么要這樣呢?”沒人看護的機器、儀表,任何靠燃料、電力或者電池作動力運轉(zhuǎn)的機械設(shè)備,都逃不脫凱文那雙手。他這樣胡鬧會死或者受傷。可是凱文不在意,為了賺錢,他跑到礦山。老板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就收留了他。對從普瑞克爾布什來找工作的人,他們從來二話不說。
銀叟和多尼是凡特姆家年紀最大的兒子。城里人都說,這兩個小伙子除了為錢,不會幫任何人干活兒。他們從一開始就在礦山打工。這兩個家伙都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喜歡拳擊,夢想有朝一日當職業(yè)拳擊運動員。有一次,酒館里的人們想籌錢送他們參加州錦標賽。銀叟和多尼在鹽場沙灘上用繩子圍個圈兒,訓練當?shù)氐暮⒆尤瓝簦淮蚓褪橇鶄€回合。他們指責城東人偷了他們的土地,所以一看到他們的人過來,就叫罵:“我看到你了!”“你沒有!你根本就不在那兒!”“我在!我連你的聲音都聽到了。”
幾年前發(fā)表過種族主義言論的白人小伙子倘若被他們指認出來,也絕不放過。拳擊比賽對誰都是個威脅。城東、城西和城里的小伙子們都組織起自己的拳擊隊,而且都有自己的“武器庫”。從酒館回家的時候,他們開著汽車,叫喊著、哄笑著穿街而過。馬路上一片泥濘,但他們?nèi)徊活櫍皇怯腥藫趿怂麄兊穆罚蛘邏焊鶅壕蜎]有誰擋路,只是想尋釁滋事的時候,才停下車來。哦,夠了,夠了!城里人不需要賺他們的錢。諾姆出海的時候,老人們對他們毫不留情。“滾!再也不要讓我們看見!”他們用棍棒和別的武器對付這些喝醉酒的年輕人,經(jīng)常把諾姆住的地方搞得一塌糊涂。
不過,不管怎么說,這個家還有凱文——繼承了整個家族聰明才智的、最小的兒子。諾姆認為,他很難在他出生的這個世界活下去。“上帝為什么要送給我們這個孩子呢?”諾姆看著凱文一天天長大,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種失落之感。“如果有個知道如何教凱文這樣的孩子的好老師,他一定會變得更聰明。”發(fā)生事故之后,諾姆這樣指責學校。
“他到礦井里面干什么去了?”銀叟和多尼責怪諾姆。不管什么時候,回家看到凱文,他們都毫不隱諱地說,無法理解那些人為什么會讓凱文到礦山干活兒。但是,問諾姆這樣的問題沒用。關(guān)于凱文的話題總會引起爭論。“你們來找茬兒打架還是干什么?”諾姆向銀叟和多尼發(fā)起挑戰(zhàn)。“我們可不是回家找茬兒打架的!”“你們總是在找茬兒!”“要是有人找茬的話,那個人就是你!”銀叟和多尼一摔門,沖出一號,鉆進汽車,一路呼嘯,向漁人酒店駛?cè)ァL炷模炷模≌媸瞧婀郑淦【茣鯓哟┠c而過。發(fā)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他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金表,想弄明白這次回家是不是只待了五分鐘,或者五分鐘還不到。
所以,誰來也不會提起凱文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只是說,他以前多么有頭腦。人們都會提出這樣的疑問:誰這么不長腦袋,居然讓這樣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小伙子下礦井?其實他只干了一天。他找上工作那天就下井,出來的時候,燒得像個烤肉串兒。當一聲爆炸帶著燃燒的巖石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的時候,他仿佛聽到老祖宗的聲音。人們都說,這個被從一片廢墟中拖出來的男孩兒是個白癡。一切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對于這場劫難,誰祈禱也于事無補。
最后一塊傷結(jié)痂之后,他腦子里的火還沒有熄滅。你可以管它叫上帝的旨意;或者說是和老祖宗面對面走到一起;或者說像凱文這樣的人精通織補,這里有個窟窿需要他來補,結(jié)果不問青紅皂白,他就來了。也可以說,和你面對面走到一起,問:你是誰?還可以說,這是一場麻煩。城里人都說,這是一場不應該發(fā)生的悲劇。諾姆·凡特姆把兒子帶回家,指責鎮(zhèn)公所沒有把安全網(wǎng)覆蓋到他的住處。
想起麻煩事,諾姆·凡特姆就一定會想起凱文。想起凱文,就想起恐懼。想起恐懼,就想起爺爺給鳥兒講的那些故事。凱文屬于那種你用不著再費心勞神向他講家史的人。再說點!再說點!鳥兒說的都是真心話,好像它能讀懂諾姆·凡特姆的心思,已經(jīng)聽到“麻煩”正步步緊逼。諾姆聽見凱文沿著彎彎曲曲的走廊走過來,不但心煩意亂,而且喝得醉醺醺。現(xiàn)在才早晨七點鐘。
諾姆聽見從通往廚房的彎彎曲曲的走廊傳來凱文的腳步聲。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碰撞在瓦楞鐵皮做的墻壁上,發(fā)出咔嗒咔嗒的響聲。后來,他看見凱文徑直向他跑來,手里揮舞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他身穿撕破了的T恤衫,上面用血寫著好幾個萬十字章[39]。諾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T恤衫。沒有什么東西比這玩意兒更讓他吃驚,就連他剛剛目送而去的埃利亞斯也不曾在他的心海激起這樣的狂瀾。
“把那玩意兒脫掉!”諾姆叫喊著,“別等我去撕!”諾姆覺得他可以慢慢習慣凱文那個陌生世界任何新鮮玩意兒,可是這件T恤衫實在太過分了。因為如果說諾姆這輩子痛恨過什么的話,他最痛恨的就是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他一直這么說,凱文對這事再清楚不過了。凱文停下腳步,但手里那把刀還是直指父親那張臉。可是看起來好像受了致命的傷。“怎么了?你見過在德國或者歐洲發(fā)生的那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天哪,你就穿了這么件血跡斑斑的T恤,”諾姆說,“快脫掉!我警告你!”
諾姆對家里人叫喊著。那叫喊聲你從大街上就能聽見,甚至城里也聽得見。他喊著女兒們的名字。“嗨,格里亞,女孩子們!都到這兒來!”
諾姆從桌子旁邊走過來。他一直和他的鳥兒在那兒坐著。他想讓全家人都來看看凱文,看看這個年代,這一天,就在他的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過來看看你們的兄弟。你們以前見過有人穿這樣的衣服嗎?像個該死的納粹!”
“你!你!”凱文唾沫星子亂濺,直盯盯地看著諾姆,想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擋住父親,不讓他回屋里找姐姐。
“在我看來,你狗屁不是。”他痛恨被憐憫,因為只有弱者才被憐憫。他覺得自己被家人出賣了,他們的榮譽只有他有勇氣保護。那天夜里真倒霉,他們和“敵人”干了一晚上。事情發(fā)生在黏土湖,起源于一瓶灑了的酒。有人揀起一塊破玻璃,刺破另外一個人的手。于是“戰(zhàn)爭”爆發(fā),他們從黏土湖一直打到灌木叢。探照燈晃來晃去,劃破夜空。追趕的人像追蹤獵物一樣追蹤他們。他像一只逃脫羅網(wǎng)的小動物,直到凌晨三點才回到家門口。
為什么在德斯珀倫斯,一個家族的榮譽要靠別人評判?諾姆讓家人回答這個問題。任何一個過路人都可以站在大馬路上,僅憑外表就說這家,或者那家不錯,而對墻壁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全然不知。他們也可以說,隔壁那家人凈找麻煩,馬路對過那家都是些不可救藥的家伙,難怪他們只是盯著那地方不放。可是諾姆知道,每家人有每家人自己的生活,不管那四壁之內(nèi)住著的是怎樣一家人。為什么會是這樣呢?自從他們家成了這一帶的“眼中釘”之后,這個地方似乎就已經(jīng)做好準備,要成為戰(zhàn)場。
即使那天晚上,白人試圖把當?shù)亍澳Ч怼眰兊男袨椤袄碇腔保⑶野沿熑味纪频桨@麃喫股砩希{悶他是不是一條無害的太陽魚[40],或者城里人吃的那種水虎魚[41],普瑞克爾布什人還是設(shè)法對付他們的命運,密切關(guān)注族間血仇。你都知道什么?那些人家似乎從來不睡覺。凡特姆家的人還沒有支棱起耳朵,大聲問:“什么聲音?”城西擠在一起睡覺的母親和孩子們就已經(jīng)從夢中驚醒,聽出來人是誰,并且立刻又進入夢鄉(xiāng)。只有凡特姆家的人繼續(xù)側(cè)耳靜聽,聽見凱文叫喊著,沿著大路拼命奔跑。追趕他的人是城那邊自稱“強硬幫”的家伙。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到城西的領(lǐng)地,從濺滿泥漿的豐田牌汽車探出身子,緊追“獵物”不放,嘲笑著,叫罵著。
“往左!往左!”
“往右!往右——別讓那個該死的家伙跑了,你這個白癡!”車燈的光柱在坑坑洼洼的田野跳動,時而照到凱文身上,時而陷入一片黑暗,然后又變成慢動作。
“小伙子們,我們該拿這個家伙怎么辦?”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個問題。
好幾次他們差點兒抓住他,可是聰明的頭腦還是足以讓這個瘦小的家伙逃脫他們的追蹤。
后來,突然有人喊道:“拿他喂艾比利尼!”
車上的人似乎思索著什么,誰也沒有吱聲,后來他們忽然齊聲叫喊起來:
“對!把這個小瘦猴喂艾比利尼!”
他們剛到諾姆·凡特姆家人能聽到的地方,就開始相互打口哨,大喊大叫:“諾——姆!讓凱文和艾比利尼做個好夢!呼嚕嚕!呼嚕嚕!老豬打呼嚕!”他們?yōu)橄嗷ラg愚蠢的玩笑話哄堂大笑。
凱文嚇得夠嗆——他怕聽到艾比利尼的名字。他們知道,他知道,一號院兒所有人都知道艾比利尼。艾比利尼比噩夢還可怕。它出沒在河水沖刷的岸邊吃鯡魚。那條河從那兒流入大海。艾比利尼是一頭巨大的野豬,渾身長滿黑色的長毛,滿嘴棕黃色鋸齒獠牙,在卡彭塔利亞灣游來游去。
艾比利尼是個無情的殺手,經(jīng)常襲擊在河邊捕魚的當?shù)厝恕@夏棠虃優(yōu)榱俗屝∧泻阂?guī)矩點兒,經(jīng)常給他們講艾比利尼的故事。她們說,這個怪物無處不在。每逢漆黑的夜晚,就像豬一樣,發(fā)出呼嚕嚕的響聲,跟蹤晚歸的人們。
故事繼續(xù)流傳。或者說那只是不脛而走的謠言。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人確確實實見過和它有關(guān)的證據(jù):荒涼的、被踩平的草地上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牲口的尸體,流淌的河水中浸泡著牛羊。附近的網(wǎng)圍欄也被毀壞。你什么時候看到過鐵絲網(wǎng)的柱子連根兒拔起,一排排橫在路邊?
人們說,諾姆·凡特姆是唯一親眼看到過艾比利尼的人,盡管他自個兒從來沒有承認過。可是,為什么會是他呢?城東人造謠說,諾姆專門訓練這頭野豬吃人。約瑟夫·邁德納特說,諾姆·凡特姆用這頭豬襲擊他不喜歡的人。喜歡?諾姆從來沒有喜歡過擁有這輛海拉克斯牌汽車的叔叔。現(xiàn)在,那幾個年輕人正開著這輛車追趕凱文。他死了之后,人們在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了這輛豐田車。那時候,車里的收音機還在播放西部鄉(xiāng)村音樂。周圍一片狼藉,可憐的叔叔的遺骸被撕扯得到處都是,如果你看到的話一定直反胃。約瑟夫開始散布謠言,盡管他和諾姆以及叔叔的關(guān)系都很好。“沒有人能夠證明,但是遲早有一天·諾姆·凡特姆,人們會看清你的真面目。你是魔鬼的化身,一個很壞的家伙。你就等著瞧吧!”這話是叔叔的老婆說的。她成了寡婦之后,心痛欲絕,一路哭喊著跑到城西,當著諾姆·凡特姆的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那輛豐田車在約瑟夫·邁德納特家的后院停留了好幾個月,誰也不去碰它。好長時間,人們甚至連看都不想看它一眼。現(xiàn)在,這些小伙子們開著它到處亂跑,“族間血仇,族間血仇”這樣一個陌生的字眼兒在海灣回蕩。
周圍一片混亂,這是那些尋釁滋事的家伙的叫喊聲、他們模仿豬的尖叫聲以及豐田車發(fā)動機的怒吼聲混雜在一起的聲音。這聲音在諾姆家一面面瓦楞鐵墻壁之間回蕩、震顫,一直傳到宛如耳蝸的彎彎曲曲的走廊里。
在這個“耳蝸”里,聲音越來越大。聽得見有人跳過水洼的響聲。那水是從鐵皮屋頂滲下來的。在這幢房子不斷擴展的年月里,諾姆把它設(shè)計成“自動報警系統(tǒng)”。現(xiàn)在,這個“系統(tǒng)”就排上了用場。他曾經(jīng)向妻子擺出不下一千條理由,說明這個“安全裝置”的合理性。她嘲笑他這個沒有任何實用價值的玩意兒充其量不過是給耗子身上爬的跳蚤挖了個陷阱。它們的卵和灰塵一起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沿著這條有的地方有頂篷、有的地方?jīng)]有頂篷的走廊,諾姆蓋起一間間房子,也拆過幾間房子。是蓋還是拆,都是根據(jù)家里人口增加還是減少決定的。
弟弟的叫喊聲越來越大,就像被感染了的耳朵越來越疼。凡特姆家的女兒們就像女巫噴吐的煙霧,在一片漆黑中從各自的房間沖出來。她們和六條或者八條狗一起跑到前院兒。那幾條狗,包括諾姆那條名叫達拉斯的老白狗狂吠著,向四面八方跑去。決戰(zhàn)的時刻到來了。其他人家都把自己的家人召集在一起,躲在房子里,支棱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你先開槍。”
“不!你先開,狗娘養(yǎng)的!”
“不,我讓你先開!快呀!你先開第一槍,然后我就打死你!”說話的是格里亞,諾姆三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她比凱文只大三歲,瘦得像塊咸熏肉。她身穿棉布睡衣,頭發(fā)染成黃色,滿頭戴著卷發(fā)筒,和她媽媽一樣,很注重穿衣打扮。此刻,半夜三更,格里亞站在路當中,舉起步槍瞄準。她想擋住那輛豐田車。車上坐著那兒個身穿牛仔褲,上面印著鮑勃·馬利[42]頭像的T恤衫的家伙。他們都從城東多刺的灌木叢里的聚居地來,都用鐵棍和步槍武裝著。當心呀,大伙兒可都沾親帶故!有一兩支步槍已經(jīng)瞄準了她。
另外兩個姐姐都很壯實。她們是總在懷孕的賈尼斯和總挨鞭子的帕特茜。她們倆都站在格里亞身后。大伙兒都說這兩個女孩兒和銀叟、多尼一樣,屬于那種打起架來不要命的主。她們身穿耐克派兒短運動褲,艾德·辛普森牌兒T恤衫,手里都緊緊地握著鐵棍。
“來呀,癩皮狗。連癩皮狗也不如!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連渾身疥癬的癩皮狗也不如!只會兩條腿中間夾根臭雞巴整夜追發(fā)情的母狗。開槍呀!只會操死女人的醉鬼。你先開槍,然后我就打死你。等到天亮,我就能看到烏鴉吃你們身上的臭肉了!”
格里亞大聲叫罵、要決一死戰(zhàn)的這個人是她的前男友、色鬼諾里。這家伙其實也是她的表兄。最近,她發(fā)誓要和他永遠斷絕往來,徹底結(jié)束他們今天香明天臭、今天好明天壞的關(guān)系。只有天知道,他們倆怎么會在迄今為止的十年里生下四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孩子。那輛從叔叔那兒繼承來的豐田車承載了嬸嬸太多的流言,車軸都快挨到地上了。
諾里個子很高,奇丑無比,因為過度飲酒越發(fā)不堪入目,但此人非常自負。他憤怒地盯著手拿步槍瞄準他太陽穴的格里亞。“你拿誰逗著玩兒呀,格里亞。”他朝公路那邊大聲叫喊,還不能斷定他的格里亞到底是想讓他死還是想讓他活。不過,這沒有關(guān)系。茫茫大海,格里亞不是唯一上鉤的魚。“你為什么不抽空來看看你那幾個該死的孩子?你這個沒用的女流氓!”他諷刺道。他強忍著沒有罵她現(xiàn)在只迷戀米老鼠,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身上。整天說的就是米老鼠那點事兒。他也強忍著沒有諷剌她現(xiàn)在正自學那些沒用的小學不曾給予她的恰當?shù)慕逃?
格里亞沒有回答。分手時,他堅持要孩子。她別無選擇,只好把孩子留給他,但她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權(quán)利。她回到城里這個垃圾場。諾姆收留了她,讓她遠離他稱之為“那邊那些下流胚”的基因庫。“你犯的錯誤比大多數(shù)人都嚴重,格里亞。從現(xiàn)在起,把那些事情都丟到腦后。”
“別在這兒浪費時間,別在我爹爹的地盤兒晃你那個黑屁股!回家看孩子去吧!”
諾里已經(jīng)把凱文丟到腦后。凱文趁機跌跌撞撞跑進大院,消失在黑暗中。過了一會兒,諾里覺得以格里亞現(xiàn)在的心情,不會“速戰(zhàn)速決”。他現(xiàn)在擁有那輛豐田牌汽車,她對他的態(tài)度本來應該好一點。在他和他這幾個伙伴頭腦很冷靜的情況下,她不應該和她那兩個像相撲運動員似的姐姐站在一起跟他作對。不過,他還是挺喜歡格里亞那副樣子,而且心里清楚,要讓她脫下褲子干那事兒,也費不了多大勁兒。不過得再找個晚上。他自個兒來,帶上一箱子格洛格酒[43]。先給她留個好印象。“你贏了。”他邊說邊往回走,還朝那幾個人招了招手,直到他們都連滾帶爬鉆進汽車。
那輛豐田車來了個后輪平衡特技,濺起一股泥水,落到女人們身上。“操你媽!”格里亞尖叫著,朝汽車開了一槍,子彈擦著車身飛過。賈尼斯和帕特茜看著被泥水弄臟了的衣服,怒火中燒,決定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她們發(fā)了瘋似的向正在泥濘的小路上拐彎兒的汽車沖過去,幾條惡狗也汪汪汪地叫著奔跑在車輪兩邊。兩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揮舞鐵棍向那輛油漆成深藍色的豐田車砸去,直到汽車加大油門,朝通往城里的公路倉惶逃去。
“你為什么在這兒坐著不動?你為什么不去跟他們打拼,為保衛(wèi)家園而戰(zhàn)?”凱文已經(jīng)逃回家,正指責諾姆。諾姆不想?yún)⑴c這種事情。他老了。他一直坐在黑暗中欣賞夜色。頭頂?shù)脑贫浞珠_,露出一輪明月。皎潔的月光下看得見自己的手。
現(xiàn)在是觀察天象預測未來的絕佳的時刻。他知道,如果他能一直在這兒坐到天亮,觀察星座劃過蒼穹的路線,看到游蕩的靈魂在黎明前到達精神世界,就能破譯那些信息的奧秘。但是他無法集中精力。不是因為從前面?zhèn)鱽黻囮嚱辛R聲,而是另外一些全然不同的東西,迫使他停下正在做的事情。他無法忍受豐田車與眾不同的馬達聲。那仿佛是別人痛苦的呼喊,尖叫著讓他過去看個究竟。可是他只是鐵青著臉坐在那兒,什么也沒有聽見。
格里亞聽見弟弟在屋子后面大聲吵吵,和父親糾纏不休。剛才在路邊和諾里“激戰(zhàn)”,此刻她依然熱血沸騰。她掉轉(zhuǎn)槍口,想殺死凱文。就她而言,打擊諾里其實也是給凱文當頭一棒。她在屋子后面腳步重重地走來走去,說真希望那場事故結(jié)束他的狗命。“你狗屁不是,凱文,你只是家里一只寄生蟲。”她用槍戳著凱文瘦骨嶙峋的脊背。“你要是想打我,就打呀!你這個沒用的雜種!”
瘋狂的表情使得他的臉無法控制地扭曲起來。現(xiàn)在距離他渾身抽搐、腦子一片空白、完全進入一個失去自我的世界已經(jīng)不遠了。倘若進入這種癲狂的狀態(tài),他就連一點點意識,甚至救他自己的意識也沒有了。她知道,只要再使勁戳一下,他就會癱倒在地。她向渾身僵直的凱文撲過去,賈尼斯和帕特茜抓住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拖回到他的房間,把他按在床上。他掙扎著想起來的時候,她們就把他打倒在床上,直到他終于失去知覺。
“好了,他不是睡了,就是死了。”帕特茜說。三個人都點了點頭,似乎因為生活秩序再度恢復而松了一口氣。“幸虧我們在家。”格里亞說。賈尼斯像平常一樣嘟囔了幾句,沒有再長篇大論說什么。大家都疲倦難當,回到各自的房間照料沒有被吵醒的孩子去了。夜又恢復了寧靜,只有卡彭塔利亞灣綿延幾百公里的堤岸上,每隔五十厘米遠的土堆上就會傳來一陣青蛙呱呱呱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