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羅齊命題”的當代回響:中美兩國美史研究的趨向
- 李劍鳴
- 4564字
- 2020-05-22 18:50:40
一、時代遞嬗與學術趨新
美國是在不斷開拓新土地、不斷發現和利用新事物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美國人似乎對于“新”有著特殊的敏感和偏好,在歷史研究中也是如此。20世紀美國史學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在不斷求變和趨新中獲得發展。以“新”為旗幟的學派和思潮層出不窮,一種“新史學”很快就為新的“新史學”所取代;一種觀點或一種解釋,往往不出幾年就成了“節后黃花”。從總體上看,20世紀美國史學經歷了四次大的思潮興替,這種興替和社會變動、時代精神有著至為密切的關聯。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史學完成了專業化,并且開始由傳統的描述性史學轉變為現代的分析性史學。在這個時期,美國跨入工業時代,急劇的社會變動和嚴重的社會弊端,激發了人們的改革熱情,一股稱作“進步主義運動”的改革浪潮滌蕩全國。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查爾斯·比爾德、弗農·帕林頓等一代專業史學家適逢其會,不僅積極投身改革,而且借史學著述與時代精神桴鼓相應,因而獲得了“進步主義史家”的稱號。進步主義史學的理論基石是當時流行的社會進化論和社會沖突論,其“軸心觀念乃是經濟和政治沖突”。[2]在進步主義史家的筆下,美國歷史成了一部美國文明、美國民主不斷成長和壯大的歷史,一部不同地域、不同經濟利益集團、不同的政治主張之間激烈斗爭的歷史。他們還極力用史學為社會服務,使之成為爭取民主、推動改革的工具。進步主義史家的著述,將上帝的旨意、白人的使命等抽象的觀念擯棄在歷史的決定因素之外,第一次為美國歷史提供一種學理性的宏觀的解釋框架,從而引發了一場全面改寫美國歷史的學術運動。
進步主義史學的生命力,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而衰竭。戰后美國經濟進入一個新的黃金時代,半個世紀以來的危機、改革、戰爭和動蕩,使美國人對變動和沖突感到厭懼,轉而希望穩定。在國際上,美國率領資本主義世界和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抗衡,反共的意識形態彌漫于社會。多數人傾向于肯定和維持現狀,欣賞和贊美美國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于是,保守主義就成為50年代的主導思潮。在這種輿論氣候和時代精神的熏染下,美國史學發生了重大的變化。[3]新一代史家開始全面清算進步主義史學的遺產,從史料、方法、理論和思想取向上打碎了進步主義史學的基石。丹尼爾·布爾斯廷、路易斯·哈茨、克林頓·羅西特等一批學者認為,美國社會從一開始就和歐洲不同,是一個相對平等的中等階級社會,不存在鮮明的階級分野和激烈的利益沖突,歷史上的各種斗爭,都是在美國人共同的價值基礎上、在美國憲法的框架內進行的,美國人向來保守,激進的變革同美國無緣。總之,一致性和連續性乃是美國歷史的根本特征。這股史學思潮因此被稱作“一致論學派”或“新保守主義史學”。在“一致論”史家的筆下,美國歷史中并不存在進步主義史家所描述的那種沖突和變革,而變成了一部和諧與連續的歷史。這樣一部美國史,同進步主義史家所撰寫的美國史一樣,是經過了思想和偏見改造的歷史。
但是,這樣一種歷史的支柱在60年代很快就發生了動搖。從50年代末開始,美國經濟面臨新的問題,各種社會弊端逐漸嚴重,蘇聯在科技和尖端武器方面取得了重大的進展,美國在國際事務中的作為受到質疑。這一切使得許多美國人、特別是年輕一代對傳統和現狀都深感不滿,民權運動、婦女運動、反主流文化運動和反戰運動此起彼伏,各種社會批判思潮洶涌澎湃,激進主義理論在青年中間風行一時。這種激蕩不安的社會形勢和思想趨向,在史學界激起了強烈回響。一些具有激進傾向的學者,如威廉·阿普曼·威廉斯、諾曼·波拉克、加布里埃爾·柯爾科等人,重提為一致論學派所拋棄的社會沖突論,對美國歷史上的各種集團、不同利益、各種主張的斗爭,作了更加突出的強調,對于美國外交的帝國主義性質,進行了猛烈的抨擊。這些學者被稱作“新左派史家”。不過,他們由于曲解和附會史料,而且思想過于偏激,不能見容于主流社會,也受到其他同行的詬病。[4]
60年代的社會抗議和各種改革,特別是少數種族和女性成為重要的政治力量,促使美國思想氣候在70年代以來出現了許多新的特點,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成為一種時代精神。新社會史的研究范式也不斷成熟,并對其他領域產生強烈的輻射。在這種社會政治語境和學術語境中,越來越多的史家開始對美國歷史進行反思和重新解釋,逐漸形成了一種可以稱作“新美國史”的史學潮流。[5]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共同特點,在于反對基于種族、性別和文化的歧視與控制,肯定多元性和多樣性的意義,倡導平等對待各種文化和不同的群體,致力于顛覆正統思想關于中心與邊緣的界定。在這種思潮的推動下,美國歷史的框架、領域、方法和解釋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首先,史學研究的領域大為拓展,少數種族和族裔的歷史、過去受到忽視的社會群體的歷史,成為史學的重要內容;黑人史、亞裔史、土著美國人史、西班牙裔史、婦女史、同性戀史等領域逐漸呈現繁盛的景象。其次,少數種族和族裔在美國歷史中的地位得到突出的強調,例如在早期史的研究中,歐洲文明、非洲文明和美洲文明一起都被看成美國歷史的淵源。再次,“種族”(race)、“性別”(gender)和“階級”(class)成為基本的史學分析范疇,在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婦女史、勞工史等諸多領域,族裔、性別和文化成了關注的重點。最后,文化人類學、民俗學、民族學、社會學、人種志的理論和方法被大量引入歷史研究,史學的分析手段變得愈益豐富多樣。
美國史學思潮的演變和興替表明,學術和社會變動之間有著十分復雜的關系。美國史家對時代精神反應敏銳,其治史的實踐貼近時代,充滿現實感;通過各種觀念和路徑的交鋒,關于美國歷史的復雜性的認識得以不斷深化。這是美國史學的一個突出的長處。但另一方面,史學與現實糾纏不清,學者過深地介入現實政治,也帶來了降低史學的學術品質的風險。在殖民地時期,當時的歷史記述者往往將上帝對白人居民的眷顧作為歷史的主題。19世紀的史家明確地闡述了使命感和美國利益的神圣性。進步主義史家則明確提出了史學干預現實的“現時主義”主張,鄙視那種“待在無人翻閱的書本里的歷史”,倡導史家應敏于回應現實提出的要求,不是一味“重復過去”,而要“利用過去”,盡力“迎合普通人的脾胃”[6],把“文明的歷史”變成“文明的工具”。[7]雖然進步主義史學在學術上的影響早已消失,但其治史的實用主義取向卻已深深植入美國史學的傳統之中。
進步主義史家對美國史的解釋,固然深化了對許多問題的理解,但后來的學者發現,他們的觀點存在著價值和倫理方面的欠缺,而且在史實的處理和運用上也紕漏甚多。查爾斯·比爾德將建國先輩描繪成單純受經濟利益驅使的凡夫俗子,對建國過程中各種因素互動的復雜情形,作出了過于簡單的理解。后繼的一致論學派刻意將美國歷史改寫成一部和諧與連續的歷史,抹殺了一個多元社會中不同利益、主張、種族、性別和地域之間的激烈沖突,矯枉過正,過猶不及。新左派史學家為了揭露美國社會的弊端,不惜曲解史實,他們所寫的美國史,可以說是一部高度政治化的歷史。這種隨時代風向而動的歷史研究,容易產生偏執一端的史觀,導致歷史建構模式的不斷翻新,也可能給歷史知識的尊嚴和價值帶來損害。
70年代以來,在多元文化主義的框架內對美國史的重構方興未艾,這種史學的弊病也逐漸顯露出來:文化多元的歷史被說成是各種族平分秋色的歷史,歐洲文化在美國社會文化形成中的重要性被刻意淡化和貶抑;對過去那些受忽視的人群的研究成為一種時髦,“種族”“性別”“階級”分析范疇遭到濫用。女性主義引領婦女史的解釋路徑,性別壓迫和男性霸權被明顯放大,甚至有將歷史由“他史”(history)變成“她史”(herstory)的傾向,由此形成的是一種十分偏頗的性別對立史觀。在一些關于種族和族裔的歷史研究中,盎格魯—撒克遜白種人都成了種族主義者,對白人中的反種族偏見的思想卻視而不見。以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為基礎的所謂“政治正確性”,已成為鉗制學術自由的枷鎖。可以說,新的意識形態之爭正在肢解美國歷史,使整體的和宏觀的美國史架構難以形成。一旦片面強調多種文化的競爭和沖突,什么是美國文化自然就成了一個問題;如果美國歷史僅只是眾多種族和性別集團的歷史,那么它的主線和主題就會變得難以把握。因此,對于新近形成的“新美國史”的利弊應當有清醒的認識。正如斯坦福大學教授喬治·弗雷德里克森所言,整部美國史并不都是族裔史,多元文化主義并非可以容納所有美國歷史問題的大箱子。[8]
史學不同于社會科學,它是以不可逆轉的過去時空中的人及其活動為對象的人文學,它的成長需要以深厚的人文積累為滋養。歷史研究的目的在于追求可靠的歷史知識,提出令人信服的歷史解釋,這需要一種相對中性和平和的立場,需要和變幻莫測、難以界定的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需要一種對于知識的莊嚴而恒定的信念。如果懷有過于強烈的現實關懷,對時代精神不加辨析和保持警惕,就難免有損于史學的特性。20世紀美國史學的最大問題就在于,歷史解釋緊跟時代而不斷變化和求新,每一代史家都以“解構”既往學術為起點,熱衷于追逐時尚,以“標新立異”為研究鵠的,過于迎合大眾口味,片面注重史學的工具性。這一切容易導致思想的平庸和知識的實用化,難以建立一種追求純正知識的“精神貴族”傳統。于是,史學的高度繁榮只是一種表面的景象;由于缺乏深沉的歷史感和深厚的人文底蘊,也就不具備有利于史學大師成長的土壤。
[1] 據估計,1976年美國各類歷史協會約有4500個(邁克爾·坎曼編:《我們面前的過去:當代美國的歷史著述》[Michael Kammen,ed.,The Past Before Us:Contemporary 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伊薩卡1980年版,第12頁);美國歷史學家組織1993年12月底的會員人數為9162名(戴維·西倫:《美國史學的實踐》[David Thelen,“The Practice of American History”],《美國歷史雜志》第81卷第3期[1994年12月],第933頁注1);美國各大學研究生院授予的歷史學博士學位,在1972—1975年間每年達到1100個,到80年代降至每年550個(休·戴維斯·格雷厄姆:《政策史發育不良的經歷》[Hugh Davis Graham,“The Stunted Career of Policy History:A Critique and an Agenda”],《公共歷史學家》,第15卷第2期[1993年春季],第29頁);各類史學刊物數量很大,每期刊登的大量新書評介則反映了史學著作出版的龐大數目;各類有歷史學家參與的博物館、歷史紀念地、歷史主題公園以及由歷史學家協助拍攝的歷史題材影片,也是為數眾多。
[2] 理查德·霍夫斯塔特:《進步主義史家:特納、比爾德和帕林頓》(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紐約1968年版,第473頁。
[3] 美國史學內部的多種因素也與史學思潮的轉變相關。參見霍夫斯塔特:《進步主義史家》,第439頁。
[4] 關于新左派史學的評論,參見楊生茂:《試論威·阿·威廉斯的美國外交史學》,《世界歷史》1980年第1、2期。
[5] 埃里克·方納為美國歷史協會所編全面評述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史學趨勢的文集,即以“新美國史”為題。見埃里克·方納編:《新美國史》(Eric Foner,ed.,The New American History,Revised and Expanded Edition),費城1997年版。
[6] 語見卡爾·貝克爾:《人人都是自己的歷史學家》(Carl Becker,“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美國歷史評論》,第37卷第2期(1932年1月),第235頁;中譯文見田汝康、金重遠編:《現代西方史學流派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75、276頁。
[7] 語見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Charles and Mary Beard,The Rise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紐約1947年版,序言第7頁。
[8] 喬治·弗雷德里克森:《多元文化教學要求有一種更微妙的平衡》(George M.Fredrickson,“Multicultural Teaching Requires a More Subtle Balance”),《視角》,第32卷第7期(1994年10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