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西法律傳統(第9卷)
- 陳景良 鄭祝君
- 16958字
- 2020-10-30 18:26:46
中國法律傳統
元代律學探析
——以王元亮“纂例”圖表為中心
張田田[1]
元代律學承襲前代,又在特有社會、法制狀況中探索,逐步更新方法、拓展內容。圍繞法典解讀,唐代“律疏”的“釋文”、宋代“刑統”的《刑統賦解》等作品產生,反映注音釋義方法的進展;同樣延續注釋律學一脈,《吏學指南》則著重探求作為“律書要旨”的字義,從方法到結論亦不乏律學意義。此外,以唐律的整理刊刻為契機,王元亮的“纂例”對前代法典條文規定作解析,對理論原則作提煉。上述各類作品均具有實用取向,或追根溯源、參古酌今,或撮要常識、留心吏事,其中,“纂例”既提供方法借鑒,又示范圖表實例,其思路或可啟發明清律學研究及律典編纂。本文嘗試從“纂例”這部作品切入,對其理論思想作初步考察,以展現元代律學的特色與成就。
一、王元亮生平及其作“纂例”的始末
元人王元亮,史書無傳,資料較少。王元亮“字長卿,以明法選吏臺部,由中書省左曹掾,為斷事官經歷、光祿寺主事,嘗鉤校征理麯材欠緡,為鈔三千定而畸語聞有旨登之賞典,時論推其清干”,泰定二年(1325年)“進奉訓大夫江西等處行中書省檢校官,品在第五”。泰定四年(1327年),柳貫“以文學系官江右”,為王氏家族作墓表,因而略敘其事。[2]王元亮、柳貫交游,契機或為編修唐律;王元亮對唐律刊刻的貢獻亦于諸版本唐律的序、跋等介紹中得見,流傳最廣的一篇序言即屬柳貫所作。柳貫序中敘述其作儒學提舉時有心取唐律善本校勘復刻,其提議先獲師公[3]首肯、又得王元亮響應,后者“以家藏善本及釋文、纂例二書來相其役”,乃使得唐律最終“踰月緒成”的全過程。[4]元代此次所刊唐律,不但運用于江西湖東道,還傳播至其他地區,如山南江北道。[5]
王元亮提供唐律善本功不可沒[6],其圍繞唐律的研究即“釋文”“纂例”亦可稱道。“釋文”“纂例”似乎不存在單行本,其從內容到傳播均依附于唐律;而對唐律的關注以清代尤甚,雖然當時某些唐律的重刻版本僅著意存錄唐律原文,而不保留“纂例”[7],但總體上,對密切關聯于古本唐律的“釋文”“纂例”,清代目錄學家以及律學家圍繞著唐律各版本的發現、評價和對照校勘以及整理與重新刊刻,展開一定探討。[8]就“釋文”而言,早在元刻本唐律中即專有一序介紹其情況,稱“釋文”原為此山貰治子所作。后世學者讀此序,研唐律,作推斷:“此山貰治子……必在王元亮以前,故元亮于第一卷下自署重編也,柳待制序言王君長卿以釋文、纂例二書來,即指重編釋文,而不復追述元撰者耳。”[9]清代考察其作者、時代以及體例、內容,形成初步觀點,即唐律元刻本所附“釋文”可能是王元亮在參考此山貰治子所作的“釋文”基礎上進行的“重編”,而“重編”可能影響原有“釋文”的準確性、完整性。此外,唐律宋、元版本的對照又促成新認識:原有“釋文”針對的是《宋刑統》,其內容與唐律不符之處并非闌入。[10]
就“纂例”而言,王元亮自作一序闡述其對唐律價值的認識及其研讀、詮釋唐律、為唐律“纂例”的行動與探究古法,以資實用的意圖。劉有慶作《唐律纂例序》,亦對王元亮的這一作品加以贊賞:“汴梁人王長卿精刑名之學,以唐律析為橫圖,用太史公諸表式經緯錯綜成文,五刑三千如指諸掌,其用心亦仁哉。”[11]對“纂例”的作者歸屬,清代考察相對無爭議;對其利用則不僅限于唐律,還延伸至宋、元時規定,亦有從其內容中的避諱字樣推斷其所據版本應為宋代的。[12]值得一提的是,王元亮的這部作品,在記載和使用中,名稱不一:稱“纂例”,因其內容附于唐律篇章之后;又稱“唐律疏議五刑圖”,則是后來者以該作品中最先出現的“子表”表頭代稱“纂例”全部內容[13];而今人點校唐律,又將其定名為《唐律疏議纂例圖表》。[14]本文傾向于以“王元亮‘纂例’圖表”為其全稱,簡稱王元亮“纂例”、“纂例”圖表等。
概言之,從元至清的史料中可整理出兩方面信息,一是王元亮在唐律的保存與傳播上發揮作用,二是署名為王元亮的“釋文”“纂例”,雖附于唐律,實際有受宋代規定、學術影響的痕跡。現代辭典、專著中關于王元亮的介紹,基本與清代通說一致,認為其著述雖非完全本于唐律,但仍有重要參考價值。[15]
至此,從史學角度,王元亮的生平及其作品的基本狀況,已較為清楚了。然而,圍繞王元亮的律學研究,法史學界的深度挖掘并不多見[16],對“纂例”圖表的理論分析缺失。這又從側面反映出對宋元律學領域諸多問題的研究尚待推進,而追根溯源,明清律學的豐碩成果中牽涉到的很多方法、觀點在宋元已現端倪。筆者是以撰本文以嘗試補闕。
二、王元亮“纂例”對唐、宋法典的分析
考察王元亮的“纂例”,首先應明確的是,在題目中標明“纂例”的作品,不獨王元亮“纂例”一部,而“纂例”方法所分析的對象,也不僅限于律法。那么何謂“纂例”?搜集此類作品并加以比較,筆者認為,“纂例”可以看做一種為學術研究目的而作的一種特殊文類,其中集成了特定內容與固定方法:本質上是對既成經典或其他著述的分析,而分析思路上又不同于純粹的注釋。早期“纂例”類作品針對的是經典,正如元人虞集在《杜詩纂例序》中指出,“杜預因左氏之傳,陸淳因啖趙之說,皆纂為例以著之,是或求經之一道也”。
“纂例”后于所釋經典,是解經的一種方法,此后又擴展至其他作品。虞集在序中評介申屠公為針杜甫詩篇所作的“纂例”作品,對我們觸類旁通,理解“纂例”之意義大有裨益。虞集認為,解讀詩詞的“纂例”,寫作起因是:
詩人作詩之初,因其事而發于言,固未嘗自必曰我為比、我為興若賦也,成章之后亦無出于三義之外者。故學者不得不以例而求之,此亦例之所由纂,所謂譜者事也。
“以例求之”的“例”,是研究對象所體現出來的個例、案例,在此處,是具體詩作、詞句;“賦、比、興”即是詩文中的方法、規律,而“纂”,即是從字句中找“例”、分類、尋規律。虞集認為此種治學之舉值得推廣:“善讀書者,能如申屠公之于杜詩,即文忠公之于漢書也,愿學者推此說以為凡讀古書之法焉。”[17]因此,典型的“纂例”可解經、可解詩,當然也可解律。[18]王元亮“纂例”的對象,就是唐律。其纂寫的特定目的是系統梳理唐律規范,采取列表形式,使唐律內容“易知易解”,“所以依仿前人規模,橫畫豎界,旁通曲引,錯綜紋理,交互全式疏議類此纂集成文舉目可知,若指諸掌,名曰‘唐律纂例’……雖觀律議而編,是皆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者也。”[19]其基本特征是“以唐律析為橫圖,用太史公諸表式經緯錯綜成文”[20]。
其次,需要說明的是,王元亮“纂例”雖在作者自序及旁人介紹中,均稱其為分析唐律之作,但“纂例”內容中實際摻雜有唐以后的法律規范,部分內容與宋初所編纂的“刑統”尤為近似。劉承干校勘“刑統”時即稱:
“纂例”出元人王元亮,其例說本限唐律,而卷首五刑例圖兼及宋金元三朝,今鈔本“刑統”于流、徒、杖、笞施行法篇中殘蝕過甚,猶賴此圖補入,又書中避“敬”字作“恭”,避“期”字作“周”,與刑統本合,與唐律本異,是則此二書(筆者按:即“釋文”與“纂例”)者以之改附“刑統”乃尤屬允當耳。[21]王式通為《宋刑統》作序,亦本此說。[22]
不可否認,這類說法有一定道理,因若純為唐律而作“纂例”,則解析“五刑”時不必附帶陳說宋、金、元制度,但僅據此及避諱字樣而斷言“纂例”為王元亮為宋代“刑統”而作,尚且言之過早。應該說,“五刑圖說”諸表兼及唐、宋、金、元,定是王元亮有意為之的,而所纂之例即法律條文表述上偶與“刑統”相合之事,則可以其他思路解釋。[23]況且,宋初纂修“刑統”,體例上雖有變動,整體內容一仍唐律。本文為不遺漏律學線索,在分析時姑且將唐代“律疏”與宋代“刑統”一并作為“纂例”圖表的比照。王元亮“纂例”實際為“表格集”,因其依據法典篇章結構作內容單元劃分,因此,其中包含著以“名例”篇“纂例”為首、從“衛禁”篇“纂例”一直到“斷獄”篇“纂例”在內的十二“子集”,即每篇“纂例”之內,是多個“子表”;“子表”之中,則填寫的是相關條文規范內容。[24]
“纂例”以“律疏”為整體分析單元,以條文規定為具體研究對象。就“纂例”首篇,即“名例”篇“纂例”而言,其中的表格與其余篇章中的表格的區別較大。具體而言,該篇“纂例”的列表方式較為特殊:并非一概據律而逐條列表,而往往是合數條相關規定為一表,這不但是“名例”篇規定的總體指導性區別于其他篇章規定的具體適用性的直接表現,也顯示出列表思路與宋代“刑統”將唐律五百余條分門別類而歸納為二百余門的編纂手法的近似。此外,該篇“纂例”中的“五刑圖說”系列表格,還特別地羅列了唐以外宋、金、元的刑制。因此,我們將“名例”篇中表格與其余各篇中的表格分開來探討。
(一)“名例”篇“纂例”
1. “五刑圖說”系列表格
“名例”篇“纂例”第一列應是“名例”篇章內各表的通用列[25],第二列中所標示的“五刑圖說”是下列四表的通用列:第一個子表即“名例”篇表1的第一行內填“刑異五等”,第二行注明“唐”。“名例”表2第二行標注“大元”,下分兩欄,右欄第一行為“枉法”,左欄第一行為“不枉法”的列表。“名例”表3、表4共用同一首行,以下分為兩欄,“名例”表3的第二行為“宋”,“名例”表4的第二行為“金”。這四個表都屬于“五刑圖說”,內容基本上都是笞、杖、徒、流、死依次排列,一類刑種或特定刑罰占一格,構成由輕至重的“刑罰列”。為適應每個表格的具體內容,即唐五刑制、元五刑制、宋五刑制、金五刑制的實際規定,每個表的具體“刑罰列”不同。唐代“刑異五等”表中,“刑罰列”占據笞、杖、徒、流、死五格,其具體內容,以笞為例,笞一十到笞五十橫向依次填寫,占五格,其后又加一格,為“備注”性內容,說明“自一十至五十為五等,每十為一等,加減準此”和解釋“笞者恥也”等笞刑源流,均為唐律條文中內容。除“刑罰列”中的“笞”格,笞刑一行共有上述六格,構成唐“刑異五等”表中的“笞”行,其他行格式亦準此。宋、金“五刑圖說”表與此相似。[26]元代刑圖又有所不同。[27]
2. “名例”篇“纂例”諸表
“名例”前四個表概舉唐、宋、金、元四朝刑制,“名例”篇表5的首列內標“以下皆唐律”。“名例”篇共有三十余個表,表格內容與唐、宋相關規定的對應狀況,參見附表。
一方面,“纂例”圖表內容上對唐律規定的依照性非常明顯,列表次序與條文編號也大體一致;另一方面,題名上“纂例”表格名稱與“刑統”的條文標題也時有相似[28],但列表內容不及“刑統”在唐律基礎上所補充的“敕”等內容。[29]與唐、宋法典條目相比,“名例”篇諸表標題有命名更合理、概括性較強的,如“刑異五等”“六贓定罪”“七殺科刑”“例分八字”等。
“纂例”圖表不是“律疏”或“刑統”的一味重復,尤其是“名例”篇諸表,表中文字簡要,重點突出,編排上亦有特色:一是涉及多個有具體刑罰的條文規定時,將其中涉及的所有刑種、刑期合并列為同一通用列,這樣只需將罪狀情節作相應填寫即可[30],這也是分則“纂例”的框架表式。二是對條文的規定內容施加形式上的分解或結構上的調整,有時較唐律原文簡略,這一般體現在對原有“義疏”內容的利用場合;有時較名例規定詳明,或是在原文僅列舉罪名的情況下,聯系分則規定補充相關信息[31],或是如名例未備、使用時要聯系其他法律形式或其他典章制度的,因其為特定犯罪的處罰所不可或缺,“纂例”中也將其整理并編排進來。[32]三是將多條內容在同一表式加以整合。[33]此外,不知何故,“纂例”實際遺漏了“名例”篇的部分規定。[34]
總之,“名例”篇“纂例”表式靈活,不囿于法典體例,內容上適應“名例”篇規定的總則性質,并有選擇地將法典中此篇未載的內容整理入表格或增添新表格。對“名例”的完善,是王元亮“纂例”的一處閃光點。
(二)其余十一篇“纂例”
“名例”篇外,其余各篇“纂例”在列表上以刑罰為中心,突出定罪量刑內容,以具體之“罪”為列,以特定之“刑”為行。各篇中的表格仍然分為概要性內容與規定性內容,前者相當于“表頭”、標題,后者基于唐律的具體規定,在表格中,后者要依據前者作對應性填寫。但與“名例”篇“纂例”諸表形式多樣的情形不同,分析從“衛禁”到“斷獄”這十一篇中法律條文的分則諸表格式一致,即標題行是律條提要[35],各表的通用列是刑罰序列,條文具體規定在該條標題下對應特定刑罰填寫。[36]
應該說,采取上述方式列表,一定程度上條文規定的原本表述順序被打亂了。但條文中有關犯罪的行為方式、危害后果、主觀惡性、侵害者與被侵害者的特殊關系等影響量刑的規定內容大都納入表格,并未遺漏。“纂例”列表保持法典規范內容精煉、簡明的特征,保留條文規定的主體內容,并且使得形式整齊劃一,便于查閱。我們以“斷獄”篇“纂例”為例,它分為6個“子表”,該篇的34個條文(《宋刑統》中作17門)被囊括在這6個表中。
表1 “斷獄”篇“纂例”與唐、宋《斷獄律》規定

(續表)

觀察標題行,可以看出各表中的條文數量不一,譬如“斷獄”篇表1僅列出3條,而表3中卻有8條。原因是每個表格的容量相似,而具體條文的結構、所包含的信息量不同。[37]觀察通用列,能夠發現“斷獄”篇中規定著從笞十到斬,包括加役流在內的所有刑罰;諸表的列中既有刑罰幅度拉開的,也有銜接緊密的,后一種情況往往意味著該表涉及“加等”規則,如“斷獄”篇表5所列唐律493條,論罪方法是笞、杖“計日”而加,從笞十到杖百十等。應該說,這種不強求形式規整、內容均衡的靈活性列表,實際反映的是“纂例”列表對唐律分則篇章固有體例的依照,實質是對分則定罪量刑內容的關注。
總之,針對唐律“名例”篇,“纂例”列表注重發掘其規律性,對原有條文規定的編排順序有所突破;而針對其他各篇,“纂例”列表更關注定罪量刑內容,傾向于選擇使列表形式服從規定內容的方法,對原文意雖有剪裁,但基本照錄原篇章中的條文次序,僅對條文內部層次進行重新編排。其共同特點是形式上通過特定的方法、標準,使填充表格的定罪量刑內容遵循并顯現出等次和規律;內容上對律、注以及“義疏”的揀選都遵從制表需要,即突出核心內容、強調情節與刑罰的對應性。
三、王元亮“纂例”與元代法制的關聯
一方面,作為一部元代完成的作品,王元亮“纂例”屬于元代的律學研究,這似乎與從中國古代律學中數量最多的注釋、解析當朝所通行之法的作品中體現出來的較為普遍的實用取向是不盡一致的。另一方面,雖然分析對象為唐律,但分析方法上,“纂例”列表又顯現出元代法制對學理分析的影響痕跡。
就理論性而言,這部處在元代而著眼于唐律的“纂例”,既是前代經驗的繼承與總結,又是元代法律思想的反映。關于前者,“纂例”中可見列表者對各種律學理論的借鑒[38];后者則更值得關注,“太史公諸表式”未必是王元亮“纂例”的直接靈感來源,而《元典章》約在1322年頒行,王元亮作“纂例”也似在此前后,線索直指《元典章》。[39]《元典章》中同樣包含多個圖表,其所列之表既起到目錄、索引功能,列表對象又是實際具備法律效力的規定,可以說是基于實踐的法律圖表。其中“刑部”各卷規定的列表情況如下。
表2 《元典章·刑部》諸圖表

(續表)

備注:表格命名上以采用首行信息為主,首行為各罪的,參考門類名稱,同一門類下有多表的,以表格首行信息區分,即門類后加括號,括號內注明該表所涉各罪,各罪間以豎線(︱)分隔。加*號的,為表格未出現在該卷之首的,未加*的,表均出現在卷首。
《元典章·刑部》之表與王元亮所作“纂例”中的圖表相似之處在于,表格都以簡潔形式分析層次復雜、信息量大的內容;一般以“罪”為首行,以“刑”為首列,有序整理定罪量刑內容[40];各表中既有羅列各罪,條分縷析的,又有展現通例,提綱挈領的,體現理論性。而《元典章》之表的實用性更體現在,表格多出現于各卷、各門類中的規定條文之前,是以兼作目錄索引。
由此可見,法律領域中“表式”在元代的興起,是索引技術由拈條文中數字或首句的“標簽”式內容提要[41]到“以事統類”乃至“以表析之”的發展,實際體現立法活動中對復雜內容的歸類整理過程,即是與特定法制狀況相關。[42]具體而言,從修律的角度,元代未曾完成修律的任務,也就難以比擬唐、宋、明、清的立法水平[43],但在細節上,元代在法律編纂上也是盡可能地采取匯集不同形式法律依據并列表索引等措施,來彌補條文系統性不足等問題,使法律匯編盡可能地容易檢索,為法律的查找和適用提供方便。是以不但立法經驗在程度上仍不斷積累,也為律學研究提供素材、拓展思路。
總之,在元代,“纂例”所使用的列表方法體現王元亮吸取當時經驗而解讀前代法典的新型嘗試,并隨著唐律的刊刻,被各地官員學習研討。應當說,上述列表分析方法及其所成的特定式樣、內容的法律圖表,正是當時法律生活中立法、律學狀況的折射,它們共同構成從唐宋到明清的律典編纂過渡期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四、王元亮“纂例”的律學特色與成就
在王元亮“纂例”中,律條規定被分解安置在表格中,而編排這些內容的“表式”即表格式樣,則是具體讀律、解律的思路、法則的綜合,其中蘊含著列表者的律學思想。應當說,這部“纂例”的寫作目的,與注釋律學乃是異曲同工的,但其方法則稱得上是獨辟蹊徑。
首先,王元亮“纂例”列表以對條文規定作歸納整合為主、對理論原則作概括提煉為輔,體現探求法律規定共性與規律的律學思想。這部“纂例”從形式上打破條文框架,將研究范圍擴展至各篇乃至整部律,從而促進一些重要理論的總結,為律學研究提供寶貴經驗。在這一方面,“名例”篇“纂例”特色尤為顯著。除“十惡”各表外,其他列表無論在“律疏”還是“刑統”中均無直接規定,而“十惡”各表中所羅列的內容因其取自“名例”之外篇目中的直接規定,因而較之《名例律》中的概要更詳明。這9個表又可分為三類:一類包括“六贓”各表、“七殺”表和“十惡”各表,其內容是唐律原有條文規則的歸納與集合,其方法是將散見在分則中的相關規定整理并排列;二是“八例”列表,其內容似與具體罪名無涉,但其理論為把握唐律精髓所需;三是“五服”圖表,介紹的是處理親屬相犯類犯罪時必須具備的知識,是讀律、用律應當參閱的對象。三類當中,后兩類可以看作必備的背景知識,放在首篇,亦較為合理。
以理論價值顯著的“名例”篇“例分八字”表為例,表中“以”“準”釋義主要依據唐律總第53條,僅所舉之例稍有不同。“皆、各、其、及、即、若”后六字釋義則側重學理探討[44],并非唐律規定的重述。此表聯系典型條文規定,關注不同“字例”的區分[45],喚起讀律者對“八例”的重視,促進對“八例”的整體理解和具體把握,律學價值顯著;不但能使“八例”理論與“字例”的所在條文結合起來,而且,“例分八字”列表置于“名例”篇,能夠為全律作普遍指引。因此,又便于用法者把握,具有實踐指導意味。
列表不但可以提煉“整部律”的“通例”,還有助于呈現分則中“類罪”的形態、特征。[46]譬如“斗訟”篇“纂例”的頭兩個表,內容就是對“斗毆”類罪的專門提煉,而非對諸條的罪刑解析。“斗訟”篇表1首行為“毆例”,是對“斗毆”諸條出現的有關犯罪手段及工具、犯罪后果、處理方式的各類范疇做簡要說明[47],這有助于對“斗毆”諸條的總體把握和具體認定。例如,表中收入“保辜”,而唐律中的“保辜”條文因其規定的是非刑罰處理方式,本非“纂例”選擇分析的對象,“保辜”在“毆例”表中的列出,使這一“斗毆”諸罪中的重要規定不被遺漏。“斗訟”篇表2首行為“斗毆總條”,此表雖然形式上,仍以具體的刑罰為通用列,即從笞四十到徒二年、徒三年、絞、斬共14種,但其內容上則是將多條規定中有關犯罪手段及工具、犯罪后果的各種量刑情節對應填入,使法律表述中的“加”“減”“若”“及”等量刑邏輯、文義聯系具體化,使法律后果一目了然。[48]
其次,王元亮“纂例”列表以定罪量刑內容為重心,對具體情節的量刑區別予以關注,體現律學研究著眼于司法適用的意圖。一則,通過這部“纂例”,易于查找條文規定的“最低刑”與“最高刑”,這是從諸表外觀上取得的“第一印象”。分則篇章表格的通用列是根據表格所包含的律條中所規定的刑罰種類來確定的。進一步說,表中每一“律條”最下一格中的內容,是該條文所規定的最嚴重情節,可以視為是該條的“罪止”;而相應“子表”最下一行中的內容,是該表中幾個條文內處刑最重的情況,是這幾條中的最嚴重情節,多為流三千里、加役流、絞、斬等刑;同理,“刑罰列”的最上一格代表“起刑點”,一個“子表”的“刑罰列”從哪一級刑罰列起,是由其所包含的“律條”內容所決定的;“子表”當中,“律條”之下,最上一格內容及其在“刑罰列”中的對應位置,即是該“罪”處刑最輕的情節及最低刑罰。是以,只要簡單對比屬于同一篇章的多個“子表”的外觀,如每個“刑罰列”的第一格和最后一格,即可迅速把握有關最輕、最重處罰,尤其是是否有判處死罪情節的信息。[49]
二則,通過“纂例”列表,便于列舉條文規定中的多個犯罪情節,顯示影響量刑的因素,即其列表有利于顯示單條之中刑罰的浮動趨勢,有利于發掘各篇之內條文的關聯規律,這是“纂例”的基本功能。從表格中不難看出,“律疏”中簡單條文少見。[50]而“纂例”列表清晰解析復雜規定的優勢在兩類規定上體現得最明顯,一是遵循一定“加等”規則的,如“計贓論罪”類條文,在唐律中往往表述得較為簡潔,例如唐律總第282條的“諸竊盜,不得財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疋加一等;五疋徒一年,五疋加一等,五十疋加役流”規定,而在列表中則顯示為對應刑罰列從笞五十到加役流的一整列內容,除最低刑、最高刑外,每一特定刑罰的起算點也被標示出來,如“一匹”對應“杖七十”等。二是采取某種簡略稱謂指代整套計刑規則的,如“以盜論”“準盜論”“……亦如之”等不直接體現特定刑罰的唐律規定,在“纂例”列表中,則一般會依照上述簡稱、索引所提供的線索作量刑規則的查找與具體刑罰的折算,以補完表格。[51]“纂例”列表不但能分格顯示同條規定的不同量刑情節,保證有一“罪”必有一“刑”,展現“罪狀—法定刑”之間的關系,而且有利于對不同條文規定作橫向比較,便于比較鑒別。尤其在以血緣親疏、位置遠近等系統排列的指標為基礎所制定的相似規定中,“纂例”列表對相似情節的不同法律評價,或同等處罰所針對的多種情節等,都有很好的展現。我們嘗試還原“斗訟”篇表格內“詈夫期親尊長”中的部分內容。
表3 “詈夫期親尊長”表格內容節錄

表中內容在唐律總第334條中表述為:“妻……毆傷卑屬,與夫毆同;死者,絞。毆殺夫之兄弟子,流三千里;故殺者,絞。妾犯者,各從凡斗法。若尊長毆傷卑幼之婦,減凡人一等;妾,又減一等;死者,絞。”相比之下,條文規定言簡意賅,而“纂例”列表勝在直觀。
綜上所述,“纂例”在王元亮的律學研究中堪稱一項主要成就;對于中國古代傳統律學讀律、釋律乃至纂律的經驗而言也構成一個重要環節。王元亮的唐律研究之作包括兩類,即“釋文”和“纂例”兩種文體。“釋文”以解釋對象——唐律文本為中心,體現的是古代律學的一端,也是發端早、沿革長、成果多注釋律學一端,尤其體現宋元時期的以淺顯易懂為目標,以注音釋義為方法的注釋風格。而“纂例”則有“纂”的編排、創作色彩,通過“纂”,唐律的“個例”得到歸類、“通例”得到強調,條文中的規律性如唐律各篇、各罪之間的脈絡等得以顯現,同時“纂例”圖表本身就成為一種“例”,即解析法律文本層次及其定罪量刑實質的方法范例。
毋庸諱言,元代以“纂例”為代表的法律圖表,因其處于立法思想的發展、準備階段和學術理論的探索、完善階段,是以從式樣到思路都有一定的粗糙性:表格形式上的“罪—刑”基本框架,雖然有整齊劃一、方便直觀等優勢,但不利于表現法律規定中的免罪事由、“不入罪”情節以及非刑罰處罰方式等內容;其線性排列和機械分解風格,使得圖表仍為條文規定的附庸、未顯示出獨立而深刻的理論性。然而其影響仍波及后世,為律學研究提供靈感,為立法活動準備素材。
王元亮“纂例”對后世立法、律學的影響,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在“纂例”等成果基礎上,明清律學的圖表類著作水準更高,表格的準確性、歸納性都有所提高,作品的理論色彩更濃厚。據介紹,清代此類著作以成書于乾隆五年沈辛田的《名法指掌》為首,此后又涌現萬維翰的《律例圖說》和《三定律例圖說辨偽》、魯廷禮的《律例掌珍》、夏敬一的《大清律目附例示掌》、曾恒德《律表》、邵繩清(又名邵春濤)《讀法圖存》等。[52]顯然,在使繁雜條文、復雜規定“如指諸掌”“易讀易懂”上,圖表類律學著作可謂優勢獨具。
其次,“纂例”圖表作為對法律內容的編排探索,對于法典的編撰也有所啟發。雖然從立法上看,將具體規定全部析為表格決非明智之舉[53],但元代在法律領域內對列表解析規定、提取信息等的嘗試卻不無裨益。即是說,取法律規定的難點、關鍵之處而列表分析之,則或收化繁為簡之效。元代法律圖表中的精華,如“五刑圖”“例分八字”等,明清律典均加以吸收[54];提煉規定、原則制成圖表并置于首篇,成為明清立法的慣常手法。
綜上所述,王元亮作“纂例”,對前代法典條分縷析,意在為司法實踐提供參考,而這部圖表式律學作品,其思路反映元代律學研究與立法活動的相互滲透,其將法律規定圖表化的探索,為明清的律學研究方法和立法制表成果提供了借鑒。
附表 “名例”篇“纂例”與唐、宋《名例律》規定[55]

(續表)

(續表)

備注:“纂例”各表原無標題、編號。本表為統計需要而編號,并加以標題;《唐律疏議》、《宋刑統》中的對應規定載于“名例”之外其他篇章的,不列出具體條文編號。
(文字編輯 舒硯)
[1] 作者系吉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2] 參見(元)柳貫:《太康王氏扶城墓表》,載(元)柳貫:《柳貫詩文集》(第11卷),柳遵杰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60—261頁。
[3] 師姓官員,參考柳貫文集,可能“名克恭,字敬之”,泰定時為江西湖東道肅政廉訪使。參見(元)柳貫:《師氏先塋碑銘(并序)》,載(元)柳貫:《柳貫詩文集》(第10卷),柳遵杰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16—218頁。
[4] 參見(元)柳貫:《唐律疏議序》,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63—664頁。此序亦收入《元文類》。參見(元)柳貫:《唐律疏議序》,載(元)蘇天爵編:《元文類》(第36卷),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58頁。
[5] 關于《唐律疏議》的刊本,楊廷福指出,“日本藏有元山南江北道刊本的影寫本,附有張從革《唐律疏議·釋文纂例》……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藏獨山莫有芝的古抄寫本。”參見楊廷福:《〈唐律疏議〉制作年代考》,載楊廷福:《唐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4頁(原發表于《文史》復刊號,1978年)。“獨山莫友芝的古抄寫本”中即見張從革的《唐律疏議釋文纂例序》,原書筆者未曾親見,所據為京都大學人文研究所(前身即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東方學數字圖書館提供的全書攝影,http://kanji.zinbun.kyoto-u.ac.jp/db-machine/toho/html/B011menu.html,2012年5月18日訪問。該版本唐律所載序言,依次為柳貫《唐律疏議序》、王元亮《唐律纂例序》、劉有慶《唐律纂例序》、張從革《唐律疏議釋文纂例序》《唐律釋文序》、胡居敬《唐律序》。關于張從革序(以下簡稱張序),鈔本中“革”寫作上“艸”中“口”下“十”,既似“革”又似“草”,而其人事跡不詳,遍查《元史》《全元文》不著,是以此序為孤證且作者名諱亦存疑。張序中稱“山南江北道肅政廉訪司特取江西儒學唐律疏議釋文纂例……仆居學佐,識見平凡,涉獵膚淺,恭承憲幕雅命,校勘字樣有無差訛,今校勘得差錯脫漏字樣凡三百七十八字,悉為厘正”。
[6] “出善本以贊其成者,檢校王君長卿也。”參見勵廷儀為清代的唐律刊本所作之序,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65—666頁。點校者“錄自日本文化二年官版本”。
[7] 清代整理、刊刻的唐律,據筆者所見,如四庫全書所錄唐律,以及“滂喜齋本系統”“文化本系統”的諸版本均是存“律疏”正文(“釋義”亦多為存錄)而略“纂例”部分的;而屬于“至正本系統”的嘉慶年間顧廣圻校、孫星衍刊的岱南閣叢書本以及據岱南閣叢書本排印的叢書集成初編本,則以收錄王元亮“纂例”為特色。參見(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載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
[8] 如清代唐律刊本中屬“至正本系統”的版本所載顧廣圻“右至正辛卯崇化余志安刻本”之跋,孫星衍之“重刻故唐律疏議序”,又如潘祖蔭于《滂喜齋藏書記》中據屬“滂喜齋本系統”的唐律而辨駁孫星衍、顧廣圻觀點的議論,再如附于四部叢刊本中的張元濟為唐律所作之跋等,都可視為從校勘角度對“釋文”“纂例”的考釋與引證。對清代的唐律刊刻,沈家本亦有關注,撰《唐律釋文考》等文。
[9] 參見顧廣圻為校讎唐律所作的跋,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1—672頁。
[10] 顧廣圻認為,“釋文”中“有應別自為條而連他條者,有應屬一條而分數條者,有標其字而佚其釋者,有釋尚在而遺標字者,有前后互換其處者,有釋所據本不同而抵牾者:則未知王元亮重編而如此與?抑余志安刻之乃如此與?”其作跋所據為唐律的元刻本,未及“滂喜齋本系統”校勘者更有宋版唐律可參考,即是張元濟所稱“顧氏未見宋刻,跋語稍誤,潘氏先已指明”。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65—678頁。
[11] 劉有慶此序成于柳貫之“序”前,泰定二年作序時任江西等處儒學提舉,似為柳貫前任。推斷此序又應作于王元亮自序之后。參見(元)劉有慶:《唐律纂例序》,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欽定四庫全書》(第67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5頁。
[12] 參見(清)劉承干:《宋重詳定刑統校勘記》,轉引自(宋)竇儀等:《重詳訂刑統》,民國嘉業堂刻本。
[13] “五刑圖說”是“名例”篇的第一個表,也是“纂例”圖表的起始內容,詳見后文分析。
[14] 參見曹漫之主編:《唐律疏議譯注》,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其他使用《唐律疏議纂例圖表》的作品,如劉曉林:《“〈唐律疏議·戶婚〉無死刑”辨正》,載《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劉曉林:《〈唐律疏議·賊盜〉死刑律文考述》,吉林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等。
[15] 《法學大辭典》“王元亮”條稱:元人,號長卿,籍貫、生卒年不詳。曾任江西等處行中書省檢校官。現有所著《唐律釋文》《唐律纂例五刑圖》兩書存世。參見鄒瑜、顧明總主編:《法學大辭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頁。《世界法學名人詞典》所列詞條解釋也相似,參見唐榮智主編:《世界法學名人詞典》,立信會計出版社2002年版,第238頁。
[16] 有關中古法制狀況、法律文化的探索中,偶有利用王元亮作品的,其研究成果涉及多方面:在法律規則、司法制度的考察等方面,如姚大力、郭曉航:《金泰和律徒刑附加決杖考——附論元初的刑政》,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劉曉林:《“〈唐律疏議·戶婚〉無死刑”辨正》,載《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06期;劉曉林:《〈唐律疏議·賊盜〉死刑律文考述》,吉林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等。在法學教育、律學成就的評價等方面,如俞榮根:《唐律學的起源、演進與趨勢》,載《中西法律傳統》(第4卷);謝暉:《中國古典法律解釋的三種樣式——官方的、民間的和司法的》,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等。
[17] 參見(元)虞集:《杜詩纂例序》,載(元)蘇天爵編:《元文類》(第35卷),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頁。
[18] 另有一種看法是“蓋今所傳‘纂例’者,即‘集注’之異名也”,參見(清)何焯:《義門讀書記》(第35卷),崔高維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版。僅指出“纂例”與“集注”的內容同屬于對經典解讀的研究,則未及虞集能抓住“纂例”方法與作品的精髓。當然,其他“纂例”類作品,如陸淳的《春秋啖趙集傳纂例》并未采取表格形式,唐律“纂例”有其自身特點。
[19] 王元亮“纂例”的依仿對象,或如序中所稱“冠州張伯川先生編撰律文抹子其名題雖異亦未敢自擅”。參見(元)王元亮:《唐律纂例序》,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鈔本翻拍。
[20] 參見(元)劉有慶:《唐律纂例序》,轉引自(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載《欽定四庫全書》(第67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5頁。
[21] 參見(清)劉承干:《宋重詳定刑統校勘記》,轉引自(宋)竇儀等:《重詳訂刑統》,民國嘉業堂刻本。
[22] 中華民國時期北洋政府國務院法制局所刊《宋刑統》王式通序稱“元王元亮《唐律纂五刑圖》,列刑統五刑決杖配役之法,與唐制不同”,“《唐律釋文》所附釋文,本為刑統所作,非為唐律注釋,中多律文及疏議未見之語,以刑統校之,悉在所載令、敕諸文之中,并非無故闌入,其間有與疏議不同者,亦刑統所改。可見王元亮兩書非純為唐律而作,但由于刑統包含了全部唐律及其疏議,因此這兩部書仍不失為研究唐律的重要參考資料。”轉引自鄒瑜、顧明總主編:《法學大辭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頁。
[23] 或為王元亮所有的唐律資料便是如此,即在流傳中可能保留唐以后的避諱習慣。
[24] 本文所依據的“纂例”,為叢書集成版唐律各篇所附“纂例”表,并參考曹漫之主編《唐律疏議譯注》整理而得的附錄《唐律疏議纂例圖表》。參見曹漫之主編:《唐律疏議譯注》,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031—1168頁;(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載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表格于單篇中排序編號,如稱“名例”篇表1、“斷獄”篇表1等,以下均同。
[25] 上部標“名例”,下部標“奉訓大夫江西等處行中書省檢校官王元亮撰”。
[26] 宋代表格中的“刑罰列”為“笞刑五、杖刑五、徒刑五、流刑三、死刑二”五列,內容除刑罰等級外,還有“贖銅……”“決臀杖……”等,金的“刑罰列”為“笞刑五、杖刑五、徒刑七、流刑三、死刑二”五列。
[27] 該表雖有笞、杖刑種的七個“等差”,但就其內容來看,仍屬于適用范圍較為狹窄的具體規定,與唐代“刑異五等”表所列“通例”有別。其“刑罰列”中,“笞”占兩格,為“笞四十七下”和“笞五十七下”,“杖”占五格,從“杖六十七下”到“杖一百七下”,重于杖刑的“徒”“流”等,表中未出現,這是因為該表關注的僅為“枉法”與“不枉法”兩類罪行的處置。“枉法”罪的情節依次對應著“笞四十七下”“笞五十七下”“杖七十七下”“杖八十七下”“杖一百七下”;“杖六十七下”“杖九十七下”兩刑并無對應情節。“不枉法”罪則于“刑罰列”中的七等刑罰都有相關情節對應。元代“刑異五等”表的“備注”類內容出現在尾行。
[28] 如“名例”篇表23“老幼及婦人犯罪—篤疾廢”,對應的律文為唐律總第30條,而該條規定實際并未涉及犯婦。值得一提的是,表18、表19、表23等標題,實際與《宋刑統》條目一致。所依據的《宋刑統》門類標題、編號及規定內容,參見(宋)竇儀等:《宋刑統》,薛梅卿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門”于整部“刑統”中排序編號,即“總第……門”,以下同。
[29] 以此足可論斷,王元亮“纂例”整體上仍依唐律而作,稱其為“唐律纂例”并無不妥。
[30] 如附表所列“名例”篇表5、表6、表7、表11、表12。
[31] 如附表所列“名例”篇表11、表12。
[32] 如附表所列“名例”篇表9、表10。
[33] 如附表所列“名例”篇表14、表15。
[34] 這與分則各篇“纂例”對唐律進行逐條歸納的風格不同。就缺省內容,王元亮未作原因說明,唐律各版本中的相關序言介紹中也未提及。不似刻意忽略,疑或為王元亮“纂例”時疏漏,或為“纂例”圖表中原有,流傳中缺失。具體遺漏情況是,“名例”篇“纂例”末一表對應的是唐律總第39條,意即從唐律總第40條到第57條未收入“纂例”列表。具體而言,唐律總第51條至第57條這7條涉及法律范疇界定的“稱……”類釋名性質規定未“纂例”(除“例分八字”表依據總第53條關于“以”“準”的規定);總第49條“本條別有制”和總第50條“斷罪無正條”涉及法律適用的原則指引性條文未“纂例”;總第40條至第44條關于共犯形態認定、處罰的規定未“纂例”(除“例分八字”表依據總第43條關于“皆”的規定);總第46條關于數罪的規定未“纂例”,總第45條至第47條關于特殊主體、關系的處理方式的規定也未“纂例”。所依據的《唐律疏議》條文標題、編號及規定內容,參見(唐)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劉俊文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條文于整部律中排序編號,即“總第……條”,以下同。
[35] 內容與唐律后來版本中加上去的“條標”基本一致或為條目的簡化,偶爾出現與《宋刑統》條目更近似的情況。
[36] 這一基本方法能夠處理層次分明、內容單一的條文規定,然而,如果一個條文內容較多、結構復雜,往往要在同一律條標題下,分為多欄,使每欄代表一類情況,再相應填寫,以防止其中所含有的針對多個處罰對象而分別量刑等復雜內容在分解原文并依刑罰輕重排列的填表過程中產生歧義或被篡改。
[37] 例如唐律總第469條,在表中“囚應禁而不禁”標題行下又分成兩欄,才能容納該條的全部信息,使其中的“……亦如之”“……加一等”等簡略形式得以完整呈現。
[38] 例如,“例分八字”之表,“八字”即是沿宋以后所關注的“律中有八字”“律母”的思路而開展的釋義探索,很可能受到《刑統賦》啟發、借鑒《刑統賦解》、《吏學指南》等觀點。“刑異五等”也是《刑統賦》的提法。
[39] 至遲劉有慶作序的泰定二年(1325),“纂例”圖表已成。但王元亮何時開始編寫“纂例”,何時草成,尚缺乏明確線索。他或直接受《元典章》之圖表啟發,或間接吸收當時重要的律學方法,兩種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40] 本文據元刊本影印本探究《元典章》表式。《元典章·刑部》除表1、表2、表6、表7外,另17個表均為“罪—刑”框架,而這也是《唐律疏議纂例圖表》的主要表式。且各版本《元典章·刑部》中的諸表多由輕至重羅列“斷例”為表格通用列,相當于“纂例”的“刑罰列”。以《元典章·刑部卷四》“諸殺一”等圖為例,影印元刊本中,即是“諸殺”之各罪為行、處理方式為列,參見《大元圣政國朝典章》,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7—1560頁;又見《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六十卷新集至治條例不分卷》,載《續修四庫全書》(第78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19頁。日本學者校定的《元典章·刑部》亦如之。參見《元典章·刑部》(第1冊),〔日〕田中謙二、〔日〕巖村忍校定,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元典章本研究班1964年版,第107—110頁。但新近點校的《元典章》在排版時變換了表格樣式。參見《元典章》,陳高華等點校,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7—1429頁。
[41] 以唐“律疏”、宋“刑統”條文標題為典型,然而,傳世《唐律疏議》與《宋刑統》版本中的條標(或可稱為“律目”)為何人、何時所擬,有何效力等等問題,仍未厘清,值得探討。
[42] 正如仁井田陞所指出的,元代始終未能編纂并頒行一部相當于唐律的綜合性統一法典,而僅有以《元典章》等為代表的一些“格例類聚乃至處分斷例集”,內容、形式所限,它們“在條文上作了整理、精煉,但仍以條目作為其重點”,與這一立法狀況相應的是司法中“不得不援引唐朝和金朝的律令,以彌補法律之不足”。參見〔日〕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牟發松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頁。
[43] 例如,律典應當具備完備的章節體例與嚴密的條文規定模式,當然,上述指標對律典而言屬于充分不必要條件。
[44] 釋義疑有脫漏,如“及”的釋義,應是“謂如彼此俱罪之贓及犯禁之物”,又如“皆”的釋義,所舉之例難解。但聯系語境,則大多可解。參見曹漫之主編:《唐律疏議譯注》,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047頁。
[45] 如對“及”稱“連”,強調該字連屬上下文、前后義的作用,相應地,對“其”則稱“反”,強調該字對語氣、文意的轉折作用。
[46] 筆者認為,“類罪”即某一類外觀表征相似、內在性質相同的處罰規定的集合,古人對某些“類罪”的認識和概括已經比較深入了,命名、認定等觀點都相對固定,如“斗毆”類罪、“據贓論罪”類罪等,也就是常列為圖表或合并討論的“諸‘毆’”“六‘贓’”(或“諸‘贓’”,從《元典章》)、“七‘殺’”(或“諸‘殺’”,從《元典章》)等。
[47] 具體為“他物傷、眇目、刃傷、折支、故毆、后下手、兵刃、墮胎、平復、保辜”十個詞語。
[48] 詳見唐律總第302條至第306條。
[49] 以上文“斷獄”篇“纂例”為例,結合表格可順利查出斬刑的“刑罰列”只有“斷獄”篇表3,即是說,該篇最重刑罰出現在該表中,具體而言,其依據是唐律總483條規定的“即用刃者,各從斗殺傷法”,同理,該篇最輕刑罰規定在唐律總第493條,清晰明了。
[50] 刑罰單一、確定的條文,可看作是簡單條文,結合“纂例”圖表觀察,就是條目下規定內容僅占一格、罪狀均對應同一處罰的。相應地,復雜規定一般來說就是情節占據多格、對應多個刑罰的。也應注意到,在王元亮的“纂例”中,與刑罰無涉的情節往往容易被忽略。
[51] 以上文“斷獄”篇表3為例,其中唐律總483條規定本為“即用刃者,各從斗殺傷法”,但列表時直接將這一“刃殺人”情節對應斬刑填入。
[52] 參見李儀:《重修名法指掌》,載張晉藩主編:《清代律學名著選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2頁。
[53] 元代的法典表格化成果仍不完善、不精確,這既有律學水平不足的原因,也部分出自列表形式本身的局限。簡言之,就是表格不能容納全部法律文本,缺乏適當方式表達“罪—刑”以外的“備注”性信息。圖表形式對法律規定的解析度、還原度是有限的,只有能高效展現法律規定、法律原則或背景信息的表格,才能最終在律典中取得一席之地。這也可視為“纂例”作品為立法實踐提供的反面經驗。
[54] “例分八字之義”在明律中不是自始便有,其內容曾以“西江月”形式作為口訣而非圖表置于律典中。但清代律典卷首保留“例分八字之義”圖表,是毫無疑問的。《大清律例》卷一最末載“例分八字之義”圖,《大清律例》卷二中諸圖分為“六贓圖”“納贖諸例圖”“過失殺傷收贖圖”“徒限內老疾收贖圖”“誣輕為重收贖圖”“五刑圖”“獄具圖”“喪服圖”八組,包括多個“子表”。從名稱及內容來看,與元、明時的聯系是很明顯的。參見(清)徐本等奉敕纂、(清)劉統勛等續纂:《大清律例》,載《欽定四庫全書》(第67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17—429頁。
[55] 在此篇“纂例”表格題目的擬定上,筆者所用方法列表與《唐律疏議譯注》有別:后者綜合考慮各表中的標題性信息與表格內容長度,將“名例”篇“纂例”整理為15個表;而本文欲最大限度顯示表格內部信息與唐律規定條文的對應關系,以展現列表思路,因此整理出“名例”篇表格31個,得到“纂例”諸表與唐律“名例”規定的三十余組對應關系(具體整理原則與文中表二對《元典章》中圖表的處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