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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詩界革命運動:從何說起?

關于詩界革命運動的起點,影響最大、流傳最久、廣為接受的一種觀點,認為發端于戊戌變法前夕夏、譚、梁三人的新詩實驗,首倡之者為夏曾佑。這一說法最初源于胡適1923年問世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其后陳炳堃1929年在那部被后世史家奉為近代文學史奠基之作的《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中斷言譚、夏諸人已經“倡為‘詩界革命’”[1],朱自清1935年在那套五四新文化人對其開創的新文學事業進行自我經典化的大型叢書《中國新文學大系》之《詩集·導言》中斷言“清末夏曾佑、譚嗣同諸人已經有‘詩界革命’的志愿”[2],于是這一觀點廣為流布;后世文學史家在詩界革命的起點問題上,均大體沿用這一說法[3]。另一種近年來受到重視的觀點則認為詩界革命發端于1899年底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提出“詩界革命”口號,最早明確提出這一觀點者為陳建華。[4]還有一種肇端于胡適的說法,將詩界革命提前到青年黃遵憲《雜感》(1868)詩的問世,認為其中“我手寫我口”等句“很可以算是詩界革命的一種宣言”[5]。

文學史家之所以將詩界革命的起點斷自戊戌變法前夕,立論根據主要源自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中那段自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征引后被無數次征引的話:“蓋當時所謂新詩者,頗喜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丙申、丁酉間,吾黨數子皆好作此體。提倡之者為夏穗卿,而復生亦綦嗜之?!?a href="#new-notef6" id="new-note6">[6]梁氏本意是批評與總結戊戌前夕熱衷“新詩”實驗的“吾黨數子”喜歡“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這一傾向的利弊得失,并無將其視為詩界革命組成部分之意,然而這番話卻被胡適在建構中國近世文學譜系時有意無意地誤讀了。

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云:

康、梁的一班朋友之中,也很有許多人抱著改革文學的志愿……在韻文的方面,他們也曾有“詩界革命”的志愿。梁啟超《飲冰室詩話》說:“當時所謂‘新詩’者,頗喜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丙申、丁酉間(1896—1897)吾黨數子皆好作此體。提倡之者為夏穗卿(曾佑)。而復生(譚嗣同)亦綦嗜之……”這種革命的失敗,自不消說。[7]

在胡適看來,丙申、丁酉間夏曾佑提倡“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的“新詩”,已經是在搞“詩界革命”,而且“詩界革命”就是這三個人一年多時間所嘗試的“新詩”創作之舉,并據此斷定“這種革命”是“失敗”的。殊不知,任公之論斷,其實是站在詩界革命倡導者立場,對幾年前夏氏和譚氏熱衷的“新詩”實驗提出的批評性意見。他從未斷言丙申、丁酉間囿于三人小圈子的“新詩”實驗就是“詩界革命”,而是以之為前車之鑒,進一步明確了開展“詩界革命”的必要性及其努力方向。

一場文學革新運動或文學變革思潮的形成,除了社會動因和思想根源外,一般要具備幾個基本條件,諸如有明確的理論倡導,有可以依托的報刊陣地,有產生了重要影響的創作實績等。戊戌變法前夕三個志同道合之士一年多時間里興之所至秘密嘗試的幾十首如天書一樣難懂的“新學詩”,既無明確的改革目標,又無公之于眾的發表陣地,更談不上以之號召詩壇的雄心與設想,影響范圍僅限于三人試驗小組;此后三位當事人一人死難,一人流亡海外,一人沉俊下僚,均不再繼續嘗試此類梁啟超后來批評其“已不備詩家之資格”[8]的“新詩”;如果不是梁氏后來在《飲冰室詩話》《亡友夏穗卿先生》中提及這段經歷,后世恐怕無人知曉這段歷史掌故。以之充當詩界革命之前奏,倒還言之成理;言其為詩界革命運動之發端,甚或將其混同于詩界革命,就不大符合歷史的本來面貌了。

黃遵憲21歲時寫下的《雜感》組詩,的確表現出超越流俗的自覺的詩歌革新精神與勇氣;其主要意義在于提出了詩歌的“今古”矛盾,針對詩派林立的道光、咸豐、同治年間詩壇普遍存在的尊古、擬古傾向,主張突破傳統,大膽引“流俗語”入詩,“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9]。自五四之后,新文學史家對此大都有著高度評價,而其總基調則是由胡適定下來的。胡適據此以為黃氏“對于詩界革命的動機,似乎起的很早”,稱“這種話很可以算是詩界革命的一種宣言。末六句竟是主張用俗話做詩了”。[10]

其實,早在1936年,為《人境廬詩草》作箋注的錢仲聯就曾提出不同看法,認為黃詩“奧衍精贍,幾可謂無一字無來歷”,“知先生《雜感》詩所謂‘我手寫我口’者,實不過少年興到之語。時流論先生詩,喜標此語,以為一生宗旨所在,淺矣!”[11]錢氏所下“少年興到之語”論斷是否確當暫且不論,然而一部《人境廬詩草》絕大多數詩篇不僅屬于文言詩歌且大量運用舊典故,并非胡適“作詩如作文”意義上的“我手寫我口”之詩篇,確是事實。黃遵憲的詩學主張及“新派詩”實踐,確為20世紀初年興起的詩界革命提供了重要參照,1902年之后更被梁啟超樹為一面旗幟,然而此前二十年時間里卻不過“獨立風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耳”[12]。

既然19世紀末年的“新學詩”實驗和黃遵憲的“新派詩”探索只能算是詩界革命的前奏或先導,那么,1899年底梁啟超在太平洋航船上記錄下“詩界革命”的設想,算不算詩界革命運動的起點呢?答曰:不算。因為此時梁氏這一想法只是寫在了稿紙上,還沒有成為一個公共事件。

近人之所以認定1899年12月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提出“詩界革命”口號是這一詩歌變革運動的起點,不能不說是在很大程度上受了二手材料的蒙蔽。具體來說,是受了林志鈞編《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1936年)和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兩種文獻的影響。后者按梁氏寫作該文的時間將其編在1899年底,且僅摘錄任公關于“詩界革命”設想的一段文字,考慮到其年譜體例,如此處理尚情有可原;而前者僅將該文作為《新大陸游記節錄》“附錄二”收錄,且將其更名為《夏威夷游記》,將時間署為“己亥”(1899),而對最初發表的刊物出處又不作任何說明,并將原文中所錄梁氏31首詩作悉數刪去——這種處理方式就顯得不夠嚴謹了。

《飲冰室合集》收錄《汗漫錄》時,有三個考慮不周之處,是造成該文長期以來未獲重視、以訛傳訛的重要原因。其一,文集未采用原題《汗漫錄》,而是徑直將其更名為《夏威夷游記》,且僅將其作為《新大陸游記節錄》“附錄二”收錄。如此處理,或許是出于讓其名實更加相符的考慮,卻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汗漫錄》一文的原初形態。其二,僅署其寫作時間“己亥”,未注明其發表時間與刊物。以上兩個原因,極大地影響了后人對該文的印象與認知,以至于梁啟超1899年在《夏威夷游記》中提出了“詩界革命”口號成了文學史常識,而《夏威夷游記》之原初題名、發表時間及發表期刊等歷史細節,卻長期處于被遮蔽狀態。其三,將原文中所裒錄的任公《壯別二十六首》《奉酬星洲寓公見懷一首次原韻》《書感四首寄星洲寓公仍用前韻》3題31首詩悉數刪去?;蛟S,編者如此處理是出于詩與文體例不協調之考慮,殊不知這些詩作是該文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綜上所述,只有到了1900年2月10日《清議報》第35號發表《汗漫錄》,正式提出“詩界革命”口號及其理論綱領,才算是在中國近現代詩歌發展史上樹起了一面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旗幟。正如新文學史家一致認定五四文學革命運動之發端以《文學改良芻議》于1917年1月在《新青年》2卷5號發表為標志性事件,而非以胡適1916年底在美國撰寫該文文稿的時間為界碑一樣,梁啟超領銜發起詩界革命運動的時間,也應該以1900年2月為肇端,以揭橥“詩界革命”旗幟的《汗漫錄》的公開發表為標志性事件。

其實,曾經置身于詩界革命運動的當事人柳亞子,十多年后(1917年)在《再質野鶴》一文中認定過梁啟超首倡“詩界革命之說”;只是由于柳氏一方面肯定“詩界革命之說,十余年前倡于梁啟超”,另一方面又痛斥“其人反覆無恥,為不足齒之傖”,并譏刺其“詩則僅嫻競病,而囂然好為大言”[13],且該文發表于民國初年的日報而非雜志上,后世文學史家一是不易見到這則史料,二是極易將其簡單地視為詆諆梁氏之論,遂使這一難得的鼎鼎大名的當事人的大實話,長期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1] 陳子展:《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中華書局,1929年,第7頁。

[2] 朱自清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頁。

[3] 20世紀30年代初登上詩壇的臧克家,1954年寫作《“五四”以來新詩發展的一個輪廓》時追溯晚清“詩界革命”道:“為了挽救舊詩的命運,企圖使它在新的形勢下發揮它的作用,一些受到過資本主義國家文化影響的上層知識分子譚嗣同、夏曾佑、黃遵憲等曾經提成過‘詩界革命’的主張。”(見臧克家:《學詩斷想》,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頁)文中提到了譚嗣同、夏曾佑、黃遵憲,唯獨沒有提及真正提出“詩界革命”主張的梁啟超。這一現象,恰可作為一個典型例證,說明胡適的觀點影響之大之深,以至于20世紀50年代像臧克家這樣一位倡新詩而不菲薄舊體詩的著名詩人,已搞不清到底是誰提出的“詩界革命”主張。

[4] 陳建華:《晚清“詩界革命”發生時間及其提倡者考辨》,《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1輯,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

[5] 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申報館,1924年,第35頁。

[6]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29號,1903年4月11日。

[7] 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申報館,1924年,第34頁。

[8] 任公:《汗漫錄》,《清議報》第35冊,1900年2月10日。

[9] 黃遵憲:《雜感》,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第42—43頁。

[10] 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申報館,1924年,第35頁。

[11] 錢萼孫:《人境廬詩草箋注·發凡》,轉引自質靈:《論黃遵憲的新派詩》,牛仰山編:《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1919—1949)·概論·詩文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534頁。

[12] 黃遵憲:《致邱菽園函》,陳錚編:《黃遵憲全集》,中華書局,2005年,第440頁。

[13] 《民國日報》,1917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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