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法前沿問題(2015)
- 顧功耘 羅培新
- 9910字
- 2020-05-14 17:41:59
三、司法調整功能在經濟發展中的脈絡梳理
有學者按照“關系—體制—制度”的線索,以1984年、1993年、2013年的三中全會為節點,基于政策與司法的緊密關系,揭示歷次重要“改革決定”對經濟法共識和經濟法制度形成的影響路徑。[18]筆者也以此三個節點,通過觀察1980—2015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并結合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和經濟法制度的形成路徑,分析司法在經濟發展中是如何發揮其調整功能的。
(一)第一階段(1978—1983年):經濟體制改革服務于政權穩定,司法主要以刑事手段調整規范經濟秩序,經濟壓制色彩濃厚
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黨的中心工作從群眾運動轉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道路上,對過于集中的經濟管理體制進行放權改革,維護政權穩定和恢復經濟生產秩序是主要目的,法院主要以刑事手段調整規范經濟秩序,體現了濃厚的管制性色彩。
1.維穩前提下的經濟體制改革思路及理論認識
這一階段的中國社會既面臨清理“文革”時期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同時也要迅速地將“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思路轉換到國民經濟的恢復與發展上。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標志著全國范圍內的群眾運動結束,全黨工作的著重點應該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提出要改革過度集中的經濟管理體制,指出“我國經濟管理體制的一個嚴重缺點是權力過于集中,應該有領導地大膽下放,讓地方和工農業企業在國家統一計劃的指導下有更多的經營管理自主權;應該著手大力精簡各級經濟行政機構,把它們的大部分職權轉交給企業性的專業公司或聯合公司;應該堅決實行按經濟規律辦事,重視價值規律的作用,注意把思想政治工作和經濟手段結合起來”[19]。十一屆三中全會雖然提出要為過于僵化的經濟管理體制松綁,但僅限于管理制度的放開,并未觸及產權制度改革,市場經濟主體和主體意識依然受到壓制。
經濟法體系尚處在萌芽階段,理論基礎遠未形成。這一時期的改革政策主要還是著眼于微觀層面的放權讓利,以增強企業活力為中心環節,企業的改革還不涉及根本的產權制度,計劃經濟體制仍然是國家政權所竭力維護的基礎,經濟民主、平等、可持續發展等基本理念幾乎沒有討論的余地和現實基礎,政府與市場的界限劃分并沒有清晰的主線,一切概念都在不確定之中,在經濟領域政治化處理方式十分普遍。
2.司法通過刑事手段維持管制經濟
在“計劃”“市場”“商品經濟”等時髦詞語還未頻繁進入大眾視野時,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與危害政權穩固被認為具有邏輯關聯,導致出現經濟問題政治化、刑罰化處理的思維模式,刑事制裁成為維護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重要手段,部分經濟犯罪罪名以今日的眼光看來是十分可笑的,比如投機倒把罪[20]。
最高人民法院的工作報告反映了當時較為濃厚的刑事調整的色彩。比如,1980年的工作報告基本著墨于冤假錯案工作的復核驗收與整頓社會秩序,1981年的工作報告中提到“還依法嚴懲了一些重大的走私、投機倒把等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的犯罪分子”。另外,1982年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通過《關于嚴懲嚴重破壞經濟的罪犯的決定》,中共中央、國務院作出《關于打擊經濟領域中嚴重犯罪活動的決定》,開展了打擊經濟領域中嚴重犯罪的專項活動。這些走私販私、貪污受賄、投機詐騙、盜竊國家和集體財產等嚴重破壞經濟的罪犯,被拔高到破壞對外開放、破壞搞活經濟政策的正確執行、破壞保衛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高度。這一時期的普通經濟糾紛案件(不包括民事糾紛),年不過一兩萬件,主要是“一些企業之間老大難的經濟合同糾紛和國民經濟調整中新發生的經濟合同糾紛”[21]。
這一時期,政府繼續扮演著無所不能的全能型角色,雖然企業有更多的被下放經營管理自主權,但市場經濟的主體身份和經濟自由仍然受到壓制,社會主義經濟秩序與維護政權持續穩定的邏輯聯系,導致對不符合計劃經濟體制的自由做法以刑事手段進行調整,體現了濃厚的管制性色彩。在自由市場的力量尚處萌芽期間,司法通過刑事制裁的手段維持管制經濟。
(二)第二階段(1984—1992年):市場經濟的“二元結構”基礎逐漸形成,司法對經濟調整的壓制性色彩逐漸減弱
十二屆三中全會決定建立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以增強企業活力為改革的中心環節,系統推進經濟體制改革;市場經濟的“二元結構”基礎逐漸形成,財稅體制、價格體制、金融體制等宏觀調控領域的基本架構得以建立,經濟法的相關制度共識形成;司法的調整重點、方向仍然延續了前一階段的基本立場,但逐步從壓制自由經濟走向放寬和規范。
1.市場經濟的“二元結構”制度共識逐漸形成
1984年的十二屆三中全會強調增強企業活力是改革的中心環節,提出“要使企業真正成為相對獨立的經濟實體,成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社會主義商品生產者和經營者,具有自我改造和自我發展的能力,成為具有一定權利和義務的法人”[22],進一步放開企業自營自主權。這“不僅推動了民法上的法人制度的建立,也培育了經濟法上的調制受體,進而為經濟法上的宏觀調控和市場規制所需要的市場體系奠定了基礎”[23]。這一時期頒布了大量的經濟法規,政府管理經濟的權力受到削弱和限制,同時許多其他重要的經濟法制度也不斷出現,奠定了宏觀調控的基礎框架。
“政府—企業”關系的定位,實則是對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市場經濟主體經濟自由權與政府管制市場邊界的一次重大制度共識,促使理論界關注市場經濟主體的經濟自由權。市場主體的發展與國家宏觀調控框架的初步建立,相應影響了經濟法理論共識的建立,但是歧見大于共識,比如經濟法與民法、經濟法與行政法的理論區分尚處于混亂狀態,而市場經濟的政府與市場“二元結構”逐漸出現區分輪廓。在經濟法理論共識和制度框架的迅速形成期,從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過渡期,司法調整表現出經濟管制、培育市場經濟主體與規范市場競爭秩序等多重特點。
2.司法調整在經濟管制與經濟自由之間的界限不明
一方面,司法站在保障經濟建設的高度,將打擊嚴重破壞經濟犯罪的行為作為經濟調整的首要手段,刑事制裁范圍凸顯政府與市場之間的激烈博弈。1984—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的工作報告無一例外地將嚴厲打擊經濟犯罪分子作為保障經濟建設的重頭工作,置于工作報告的首位。這一階段經歷了兩次“嚴打”,將對經濟犯罪的打擊上升到了保障經濟建設而非穩定政權的高度。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專政和階級斗爭思想慣性十分頑強,對于自由市場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各種違法甚至犯罪現象,以階級斗爭的思維而不是以經濟學上的“自私的人”看待和處理,這直接導致當時經濟調整的重刑主義傾向。多份報告中就將貪污、詐騙等犯罪視作受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的影響,使用“不勞而獲想致富”等表述。[24]
另一方面,在從完全管制的計劃經濟體制轉向對市場的宏觀調控過程中,游移的政策紅線導致罪與非罪的界限十分模糊,“走私、貪污、投機倒把、非法經營罪”是這一階段經濟犯罪中的高頻詞;政策上對“政府—市場關系”的階段性認定,導致了刑事打擊的偏差,曾一度出現“改革家紛紛落馬”現象。如何界定單位主管人員的貪污行為與分配紅利的行為,如何界定地方政府、國有企業走私與發展地方經濟的關系,如何認定合同詐騙與正常的經濟糾紛問題……面對這些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出現的新情況,最高人民法院提出“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在‘準’字上狠下功夫”[25],要區分缺乏經驗發生的差錯同違法犯罪的界限,要區分經濟上的不正之風同經濟犯罪的界限,要區分官僚主義造成的問題同犯罪的界限,要區分在改革、開放、搞活中某些制度、辦法不完善而發生的問題同貪污受賄、走私販私、投機詐騙等犯罪的界限等。趙恒東被控貪污一案[26]即為上述思路的典型案例。法院認為趙恒東在經手相關款項過程中有些錯誤做法,但不構成犯罪,后趙恒東被無罪釋放。可見,司法運用刑事手段維持社會經濟秩序的嚴厲性已經開始軟化,在罪與非罪的個案裁量上顯示出審判思維逐步轉向承認和尊重市場主體的經濟自由權。
3.司法調整經濟關系中的政策性色彩
在政府對經濟的管制關系逐步松綁,市場經濟主體資格身份、市場行為愈加獲得認可的同時,卻存在市場秩序規則的缺失問題,[27]導致無序非法競爭狀態,危害市場統一和消費者利益的現象或者案件層出不窮。“不少地方出現一些票霸、菜霸、魚霸,欺行霸市”,“大量生產或銷售假藥、假酒、有毒食品”[28],“假冒商標、制售偽劣商品”[29],“產品質量和假冒、偽劣商品,嚴重損害消費者利益而引起的糾紛明顯增多”[30]等一些實質溢出當時刑法調整范圍的犯罪行為。對這類違反市場競爭秩序、損害消費者利益的行為,司法選擇以制造、販賣假藥罪,投機倒把罪,假冒商標罪,非法經營罪,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玩忽職守罪進行定罪處罰。這雖然有違罪刑法定的現代刑法原則,但是在當時無序的市場經濟規則情形下,法院對經濟秩序的調整在刑事手段上也頗有策略和靈活性。
這一時期的司法站在調節社會主義經濟關系和經濟活動的宏觀角度重視和加強經濟審判工作。比如,1986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中提到,根據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進行和國民經濟的進一步發展的新形勢,人民法院必須把經濟審判工作放到調節社會主義經濟關系和經濟活動的高度上予以重視和加強;1990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深化改革和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服務的方針,調整經濟關系,積極主動地為經濟建設服務;1991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全國各級法院堅持為改革開放和發展經濟服務的指導思想,制裁違法經營、破壞經濟秩序的行為,促進商品市場的健康發展。這一時期,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的用詞帶有強烈的為經濟體制改革保駕護航的政治使命感。
司法在經濟領域中的調整功能雖然借助于民商事審判展現,但其調整領域及調整思維卻緊隨政策形勢,其整體工作體現了強烈的公共利益色彩:(1)配合整頓市場主體,[31]對黨政機關和事業單位開辦的“四無公司”債務,通過司法解釋確立清理規則。(2)推進產業結構調整,在實踐中主要表現為市場主體按計劃有序退出,即政策性破產。(3)維護金融秩序。[32]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明確提出,要維護和促進資金流轉,同時建議將民間借貸納入法制軌道,推動金融監管。(4)監管市場監管者等,[33]從行政訴訟角度強調加強對市場監管者的監管。(5)統一市場規則要求,認識到地方保護主義導致的地區封鎖和市場分割與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和國內的統一市場不相容,[34]頗具市場經濟的法治理念意識。其所涉及的調整范圍,所對應的正好是市場經濟所需的平等主體,要求政企分開、企業具有獨立人格,市場經濟所需要的暢通的進出機制,即優勝劣汰的競爭機制,市場經濟運行中至關重要的金融及監管問題,以及對市場監管者的監管問題,與經濟法的基本理論研究相對應。
4.司法輔助培育市場主體、確立市場規則
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和對經濟法基本理論的認識,是在高度管制的計劃經濟基礎上,從自上而下的改革推動中發展起來的,面臨的情況復雜、特殊,在劃分政府與市場邊界的同時,還需竭力培育參與市場經濟競爭的主體,確立市場運行的規則。所以,司法的調整并不是在制度規則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悠然自得地適用,而是從政治的高度,結合政策,“靈活適用”現有可見的法律,必要時通過作出司法解釋,調整經濟關系和經濟秩序。這種調整高度配合著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戰略。
這一時期的司法工作重點圍繞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這一主旋律,以“是否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這個政治經濟色彩濃厚的口號開展工作,堅持審判工作為經濟建設服務的指導思想。通過審判活動,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完善,依法保護有利于解放和發展生產力的行為,限制不利于解放和發展生產力的行為,制裁那些破壞解放和發展生產力的行為。這一時期的司法通過強硬手段整頓混亂的經濟秩序,確立和維護市場經濟規則。
(三)第三階段(1993—2013年):市場基礎性地位確立,司法在市場準入、行為自由、競爭公平等方面的調整理念趨向寬松自由
十四屆三中全會確定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使市場在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會議對市場經濟的理論和相應制度的闡述,影響了經濟法的基本理論體系和內容的建立。司法對經濟發展的調整,體現了與國家宏觀調控和市場秩序規制的密切配合,在市場準入、行為自由、競爭公平等方面的調整理念趨向寬松自由。在社會公共利益的目標下,司法的政策性表現尤其明顯。
1.市場基礎性地位的確立與經濟法共識的凝聚
與1984年的改革決定所確立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不同,十四屆三中全會決定明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使市場在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并闡述了市場經濟的理論和相應制度,提出了國際共同的經濟法理論和制度基礎,經濟法理論共識逐漸形成。在政府和市場關系方面,強調建立適應市場經濟要求的現代企業制度,構建符合市場經濟要求的政企關系,為市場經濟主體的培育奠定基礎;在資源配置方面,發揮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培育和發展生產金融市場、勞動力市場、房地產市場、技術市場和信息市場等要素市場,放開對市場的管制,從而使“經濟法要以現代市場經濟為基礎”成為學界共識;在市場競爭規制方面,提出規范市場行為,打破地區、部門的分割和封鎖,反對不正當競爭,創造平等競爭的環境,形成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大市場,從而確立了經濟法調整的市場體系基礎;在政府職能方面,強調建立以間接手段為主的完善的宏觀調控體系,保證國民經濟的健康運行,從而更加明確了作為經濟法主體的政府的宏觀調控職能。[35]這一時期的經濟立法非常迅速,在宏觀調控,包括財稅立法、金融監管領域,以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壟斷法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為代表的市場秩序規制領域,乃至國有經濟參與法方面,頒布了大量的法律、法規、規章乃至其他規范性文件。這些經濟立法活動彌補了市場運行的自身缺陷,促進了經濟體制改革的法治化運行。也就是在此階段,經濟法與民商法、行政法等部門法相互補充、共同發展,構筑起一個成熟而完備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36]
2.司法工作思路整體轉變
理念既定,則方向明朗。這一階段,司法的重心事實上已經轉到經濟體制的轉型和保障經濟建設上來,刑事打擊手段更多地以維護社會穩定和保障國家宏觀調控轉型,而非過多地以維護政權穩定的名義;經濟審判工作很大一部分圍繞國企改革、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的流轉、維護金融秩序、防范金融風險、保障市場公平競爭秩序等展開,以確保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平穩、健康發展。審判工作重點緊貼全局的經濟形勢,并適時而動,采取更加靈活的調整方式,這種靈活性又呈現出帶有某種傾向性的非中立性。在2008年的次貸危機中,司法在經濟調整中的能動作用或者說政策性偏好表現得更加明顯,中國特色的司法能動主義也是在那次危機后確立起來的。
以改革、發展、穩定為工作思路,以配合國家經濟體制的進一步改革和經濟發展的宏觀戰略,這從歷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對工作的總體概括和圍繞經濟發展履行審判職能的主題詞的表述變化可見一斑。對工作報告中的主題詞、關鍵詞的運用意味深長,暗含著立場、態度轉變的信號問題。比如,1997年的工作報告就開宗明義地提出堅持審判工作為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的指導思想;1998年的工作報告的主題詞是圍繞“保障改革、促進發展、維護穩定”的基本任務,開展各項審判工作;1999年的工作報告提出堅持“三個至上”的工作指導思想,堅持為大局服務、為人民司法,及時把握國內外經濟社會發展的新變化,堅持服務大局,依法保障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2010年的工作報告緊緊圍繞黨中央關于“保增長、保民生、保穩定”的戰略決策,為促進經濟平穩較快發展與社會和諧穩定作出了積極努力。上述報告開篇的主題詞中,很明顯地將審判工作與經濟社會發展緊密聯系起來。這一階段,由于統一了經濟體制改革的方向,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總體發展思路,形成了經濟法理論的基本共識,盡管對私有制的定位問題還處于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但是整個國家的工作重心從前一階段的以政治為綱轉向以經濟建設為重心,并影響了經濟審判的工作方向。
3.刑事制裁目的回歸本源
這一階段,對刑事打擊的重點回歸到維持社會和經濟秩序穩定,并不過分地與政權穩定聯系起來;對經濟犯罪領域的審判也逐漸從意識形態分歧中分割出來,回歸其本來的經濟性色彩,即通過嚴厲的刑事調整手段穩定經濟秩序,進而實現政治穩定的調整思路被拋棄了。縱觀這一階段的經濟犯罪案件,除貪污、賄賂、挪用公款外,走私、偷稅漏稅、非法集資、虛開增值稅發票、金融詐騙、制售假冒偽劣商品等破壞稅收管理秩序、金融管理秩序、市場競爭秩序的犯罪較為常見,這與保障我國當時的金融、財稅、外貿外匯體制改革密切相關,投機倒把罪也隨著1997年《刑法》的修訂銷聲匿跡。司法在經濟犯罪領域的調整,已經從單純的維持市場領域的準入、流通秩序轉向到對市場和管理部門的兼顧,將犯罪歸結為資產階級自由化、享樂主義的說法也消失了,刑事制裁的政治性色彩減弱,經濟性色彩增強,反映了思路從改革到公平、從經濟體制改革到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從轉性到優化的變化。
4.經濟審判目的轉向
在配合國家經濟發展的基本戰略過程中,司法在經濟發展中的調整主旨從經濟體制改革轉向促進經濟發展。一系列關于審判工作與經濟發展關系的表述表明,司法竭力在經濟發展領域增加分量:1994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運用司法手段調節經濟關系,保障市場經濟的發展,加強對金融糾紛案件的審理,為國家宏觀調控提供司法保障。[37]1997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的主題為依法調節經濟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保護公民、法人的合法權益。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金融是現代經濟的核心;依法審理金融糾紛案件,加強金融法治。1999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發揮審判職能,防范金融風險,維護國家經濟安全;保障企業改革,運用司法手段,防范和化解金融風險。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依法調節經濟關系,保障和促進經濟發展。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人民法院積極參與整頓和規范市場經濟,加強商事案件的審理,規范市場行為,維護市場秩序。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依法妥善處理涉及經濟秩序與金融秩序的案件,促進經濟持續快速健康發展。2004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依法保護各類市場主體,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展。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充分發揮民事審判職能,促進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努力為落實宏觀經濟政策提供司法保障,高度關注國際金融危機對我國的影響,牢固樹立服務大局、執法為民的法治理念,努力為保持經濟平穩較快發展提供司法保障,加強對國際金融危機的司法應對。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高度關注經濟社會發展的司法需求,努力為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服務。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提到,加強商事審判工作,依法促進經濟平穩較快發展。
法院在經濟發展中的調整脈絡大致可概括為從調節經濟關系到規范、保障、促進經濟發展,其要旨在于從繼續回應經濟體制改革的路線政策,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基本建立、改革的基本框架得到落實后,關注市場主體的利益,從積極運用司法方式促進國有企業改革、金融體制改革、住房制度改革、糧食流通體制改革、社會保障體制改革等重大改革措施的貫徹落實,到平等保護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從這一點看,司法在經濟發展中的著眼點逐漸從宏觀過渡到微觀,但是這一階段的調整宗旨還是緊緊圍繞改革促進經濟建設,司法的“負擔”還是比較重的。
5.司法的經濟調整策略更具靈活性
權力天生有一種擴張的沖動,司法權也一樣。在用司法手段調整經濟關系、促進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司法權不僅局限于單純的審判權,也不滿足于以司法建議的形式延伸審判職能,因此司法能動主義理念萌生出來。這一時期經歷了兩次國際金融危機,2008年發端于美國的次貸危機對我國的經濟沖擊比較大,司法能動主義理念在此背景下被提出。事先介入、靈活裁量、“放水養魚”等超越司法中立性的做法被摸索出來。尤其是在破產案件的審理中,以維穩之名,要么達到立案標準的不予立案、不予破產,要么強行做好債權人的說服工作,進入破產重整程序。冠以“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并舉”之名,實際上最后往往兩個效果都不好。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中就提到,“各級法院慎用查封、扣押、凍結等強制措施,及時提出司法建議,幫助困難企業渡過難關,積極發揮審判工作為國家宏觀調控政策服務的作用”,“審慎處理企業破產案件”等,都與當時的宏觀經濟形勢密切相關。
(四)第四階段(2014年至今):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地位確立,司法調整更加注重對經濟自由的保護
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深化經濟體制改革,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在政府與市場的邊界劃分,稅制改革,以及推動經濟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續發展[38]方面,與經濟法理論界共識一致,此時司法對經濟發展的調整思維從宏觀著眼轉向關注微觀個體,更加注重市場經濟下個體的自由和公平。
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其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市場的決定性作用的提出,有助于明確市場的定位,使政府與市場、公共利益與私人領域皆可以依據不同的原則和規則,分別向社會提供公共物品和私人物品,由此形成理論和制度的“二元結構”。[39]
1.司法更加注重市場自發形成的規則
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反映在司法理念上,凡是市場可以決定的游戲規則由市場決定,政府一般不直接插手干預,司法的調整思維應遵循市場決定規則論,而非壓制。司法面對監管的空白地帶,往往秉持消極、中立的態度,等待市場自發規則的形成。這一審判理念在我國首例股權眾籌融資案[40]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首先,以《合同法》第52條規定判斷股權融資合同是否有效,結合《證券法》判斷是否屬于公開發行證券的情形、是否應落入融資監管范疇;其次,將合同本身與合同的履行分開,從法律技術上回避了股權眾籌融資操作中可能涉及的有限合伙人人數超限問題;最后,在違約方及違約責任的認定上,引入了信息披露真實這一理念,也契合了支撐“互聯網+時代”健康發展的信用社會、信用經濟的關鍵。由此,案件的裁判理念和技巧已經突破了個案糾紛解決的范疇,直接推動了整個行業的合法化、規則化發展。
正如華爾街所形成的共識,“決定華爾街游戲規則的不是金融機構或者監管機構,而是紐約南區檢察院(即華爾街所在地的檢察機關)。其原因在于:任何金融產品和金融交易的合法性檢驗(尤其是罪與非罪)往往取決于檢察機關的指控與否,而且由于檢察機關啟動的是刑事追訴,被指控的嫌疑人面對的不僅僅是金融賠償等民事責任,還涉及喪失名譽和人身自由等刑事處罰,所形成的壓力非同尋常”[41]。由于司法對糾紛擁有最終裁決權(撇開一部分不起訴的案件),因此也可以這么認為,在市場機制發揮決定性作用的經濟體制下,司法最終扮演游戲規則決定者的角色。
2.更關注平等個體合法權益的保護
比如,2013年和2014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中,都提到緊緊圍繞“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目標,加強商事審判工作。依法平等保護各類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實現經濟穩中求進提供司法保障,具體細化到破產案件中,不再強調“放水養魚”,而是規范破產程序,保障債權人公平受償;同時,通過加強對經濟社會發展新情況、新問題的司法應對,認真研究服務實體經濟、民間借貸等方面的法律問題,及時提出司法建議,積極防范和化解風險。司法對于經濟發展的調整,更多地通過順應司法規律,為經濟社會健康發展提供司法保障,突出了“健康發展”,隱含的意思是更加尊重市場規律,減少不正當的干預。
綜上,三十余年來,我國司法在經濟發展中的調整功能具有如下幾個特點:
一是從微觀個案著手,著眼于宏觀。歷年來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在其關鍵詞句的選用上幾乎均可看到“宏觀”“形勢”“調控”這些字眼;在個案的解決上,法律效果、社會效果乃至政治效果的統一是案件處理的最佳標準,而這三個效果的評判標準又是與時俱進的,充滿了不確定性;個案處理的規則可以擴展到類案,或者通過運動式的司法方式,比如“嚴打”、專項治理等方式,擴大個案裁量的影響面,意圖達到整體性效果。
二是著眼于宏觀形勢的司法享有較大的調整余地。比如,制定司法解釋,或者通過發布其他司法政策性文件“布置”各種理念,以司法政策改變法律,或者在具體的法律適用過程中,過于“靈活”地解釋適用法律。由此,延伸出“法大”還是“政策大”以及司法的合法性的爭論。但是,不可否認,在市場經濟萌芽期,這種遵循市場規律的司法的積極調整還是有其意義的。
三是從發展趨勢看,司法的調整功能及調整效果將逐漸脫離“政府—市場”中的政府一級,而更加尊重市場效果,即重視市場主體、市場行為、市場秩序等方面的考量。就糾紛處理的當事人而言,司法愈加秉持中立態度,而非作為國家干預市場的協同監管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