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敗啟示錄:刑事司法改革的美國故事
- (美)格雷格·伯曼 奧布里·福克斯
- 3099字
- 2020-05-13 18:38:49
中文版序言
當2010年我和奧布里·福克斯在美國出版本書時,我們清楚地認識到,本書的讀者群體會比較有限。在當時,僅有很小圈子里的司法實踐工作者和改革的擁護者會對刑事司法改革這一議題感興趣,他們長期勤勉耕耘于這一領域,而其中大多數人又默默無聞。
這一狀況在那以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至少在美國如此。
在美國的很多城市里,我們已經看到了刑事司法領域的問題引發了民間的動蕩不安。一個質疑侵略性的警察執法和過度適用監禁的全國性運動已經顯現。奧巴馬總統也已經決定,在他的最后一個任期里,會將相當數量的政治能量投放到刑事司法領域,這其中就包括一次高調造訪聯邦監獄——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在任的總統訪問聯邦監獄——以及表示對修改聯邦量刑法律的支持。
可以肯定地說,現在的美國,刑事司法改革已經成為一個急迫并已引起全國關注的熱點議題。新聞媒體的社論主筆、政治家、基金會的項目執行官員和其他有影響力的聲音已經開始提出一系列尖銳的問題:我們如何減少監禁的適用?有什么辦法來解決刑事司法系統對于非洲裔和拉美裔年輕人的不當影響?在低收入社區和有色種族群體聚居的社區中,在重塑公眾對于司法的信任方面我們能做點什么?如何才能在開展上述幾項工作的同時,還能繼續降低犯罪率并提升公眾的安全感?
如何解決上面這些問題已經引發了熱烈的討論。但有一方面卻尚未涉及,那就是刑事司法系統的現實狀況本身無助于解決上述問題,因此需要顯著的改變。在美國的政治光譜(political spectrum)上[1],已經有相當廣泛的人達成了一致:刑事司法改革的時機已到。
現在這種狀況會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準。考慮到社會發展迅猛和政治注意力往往瞬息萬變,因此比較保險的看法是,改革的最佳時機可能會稍縱即逝。即使我們希望能通過設計新的改革方案,并推出新的創新措施來抓住眼前的改革良機,也需要我們回顧歷史并從過去的錯誤中吸取教訓,這一點同樣關鍵。這就是我們寫作本書的初衷。
我們寫作本書主要是從美國讀者的立場出發的,但我們也希望能同樣對中國的讀者有益。當然,中美兩國之間存在巨大的社會、文化和政治差異。但在與中國的司法實踐者和學者的對話中,我們也已經發現了很多共同關心的話題。畢竟,如何促使刑事司法改革更好地開展并不僅僅是美國所面對的挑戰。
本書希望能夠為開展刑事司法改革的人提供經驗教訓,而這些經驗教訓并非基于學術理論,而是源于現實生活的實踐。事實上,本書建立在一系列個案研究的基礎之上。在每一章,我們都深入檢視了一個美國刑事司法改革的項目,而在所有這些項目中,盡管行為正派、工作努力且能力卓越的改革者都為這些項目全力以赴,但最終都未能實現其希望達致的效果。
本書旨在從改革者以前所犯的錯誤中吸取教訓,與此同時,也希望能幫助中國的讀者了解美國刑事司法改革當下所爭議的問題。自2010年本書在美國出版后,書中所探討的一些刑事司法改革項目的發展狀況更為引人關注。
例如,在本書第三章,我們分析了停火行動(OperationCeasefire)留下的多樣遺產,這是一項減少暴力犯罪的創新措施,并且在波士頓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效,直至項目不同成員之間的口水仗導致項目分崩離析。當停火行動項目終止后,項目的創始人之一大衛·肯尼迪已經成為全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刑事司法思考者。在我們開始寫作本書以來的這些年里,肯尼迪創立了一個新的組織(全國安全社區網絡,National Network for Safe Communities),獲得了美國聯邦司法部的多筆資助,并支持幾十個地方采用停火行動的模式(雖然使用了不同的名稱并進行了一定的修改)。
有很多充分的理由支持美國聯邦政府和地方政府選擇投資于肯尼迪的理念。由坎貝爾協同組織[2]資助的對相關的評估研究文獻的綜述研究發現,肯尼迪所主張的“集中威懾(focused deterrence)”已經使多個地點的犯罪狀況顯著改善。[3]
我們在本書中有關停火行動項目的探討與坎貝爾協同組織的這項研究異曲同工。本書中的相關章節并不是對肯尼迪主張的模式的批判——事實上,我對肯尼迪的理念給予高度的評價。近年來,為了遏制槍支暴力犯罪,我所在的法院創新中心也在布魯克林區的布朗斯維爾(Brownsville,Brooklyn)實踐了肯尼迪模式中的一些基本要素。
本書中有關停火行動的章節實際上講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故事:即使是面對最為迫切需要解決的犯罪問題,將刑事司法系統和社區團體組織到一起開展工作也是非常困難的。這同樣凸顯了刑事司法改革者所面對的一個關鍵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支持項目開展的很多事情都會逐漸瓦解。通過籌集資金和調動政治意愿以啟動一個新的項目固然非常困難,但更具挑戰性的可能卻是在經年累月之后仍然能夠繼續維持項目運轉良好。
這一經驗教訓同樣適用于毒品法庭(drugcourt),本書第二章探討了這一適用于毒品成癮罪犯的監禁替代項目。自2010年本書出版以來,有關毒品法庭的研究文獻變得更具說服力。2012年進行的一項有關毒品法庭的元分析(meta-analysis)給出了直截了當的結論:“證據顯示,適用于成年人案件的毒品法庭降低了再犯率。”[4]
由于此類可靠證據的存在——以及聯邦政府給予的資助——毒品法庭得以持續繁榮發展。根據聯邦司法部2014年的數據,在美國估計已經有超過3400個毒品法庭。近些年來,自由派政治家與保守派政治家也達成一致,均致力于在美國創設更多的毒品法庭,并擴大參與毒品法庭項目的被告人數量。
籠統來說,我本人也是毒品法庭模式的支持者——20年前,我所在的法院創新中心也幫助政府在布魯克林區創設了紐約市第一個毒品法庭并持續為遍布全國的毒品法庭提供技術支持。但在本書中,我們卻相當詳細地描述了丹佛和明尼阿波利斯毒品法庭存在的問題。通過這樣的分析,我們并非質疑毒品法庭這一模式,而是強調將毒品法庭背后的理念正確地付諸實踐所面臨的挑戰。一個項目在一個地方取得成功,并不能確保其在所有地方都能成功。我們同樣聚焦于刑事司法改革項目領導層的重要性。當毒品法庭的創始人和最重要的擁護者調任其他工作時,丹佛和明尼阿波利斯毒品法庭能否繼續存活就與項目領導人的繼任計劃有莫大的關系了。
毒品法庭和停火行動的個案研究傳遞出了本書想要表達的最基本的信息:改變是很艱難的。即使你擁有充足的經費、美妙的想法、得力的人才以及政治上的支持,改變仍然是很艱難的。當你缺乏上述一個或多個方面時,你所面臨的阻力就會呈指數上升。
與過去相比,坦率地承認刑事司法系統改革的困難性顯得更為重要。不僅在美國,而且在全世界,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刑事司法系統如何運作。感謝這些關注刑事司法的人,正是在他們的“注視”之下,我們已經成功地診斷出廣泛存在的問題,包括審前羈押的過度適用和很多社區里公眾對司法信任度的下降。
類似這些長期存在的問題并不會輕松得到解決。在年復一年的刑事司法改革的過程中,改革者需要為此持續地投入時間、精力和經費。我們寫作本書的目的正在于幫助改革者為這樣的“持久戰”做好準備。
我和本書另一作者奧布里·福克斯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和美國城市研究所出版社(Urban Institute Press),正是他們的攜手努力使本書中文版得以面世。我們也要感謝本書譯者何挺博士,感謝他為翻譯本書所付出的耐心、艱苦的勞動,當然還有他對于本書的欣賞。
格雷格·伯曼
2015年11月10日于紐約
[1] 政治光譜,是指把不同的政治派別或政治主張放置在一個或多個幾何坐標上,以對不同的政治立場進行對比或形象化的做法。——譯者注
[2] 坎貝爾協同組織(Campbell Collaboration,亦譯作“康拜爾”)是一個研究者組成的國際合作網絡,致力于通過系統評價研究來開展研究,其網站主頁為http://www.campbellcollaboration.org/。這一協同組織根據研究主題分為多個協作小組,其中“犯罪與司法協作小組(Crime Justice Group)”致力于減少犯罪及提高司法的質量。在國內,人民出版社已經出版了一系列該小組的系統回顧研究報告。——譯者注
[3] The Effects of“Pulling Levers”Focused Deterrence Strategies on Crime,by Anthony A.Braga and David L.Weisburd,March 2012,The Campbell Collaboration.
[4] Assessing the effectiveness of drug courts on recidivism:A metaanalytic review of traditional and non-traditional drug courts,”by Ojmarrh Mitchell,David B.Wilson,Amy Eggers,and,Doris L.MacKenzie,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40(2012)6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