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動認知:比較文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
希望跳出自我,從外界來觀察自身,一直是人類的一個夢想。18世紀的英國詩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就曾在他的一首詩中寫道:
啊!我多么希望有什么神明能賜我們一種才能
可使我們能以別人的眼光來審查自我!
中國古代詩人蘇軾(1037—1101)也曾發出過同樣的感慨,他說: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他的意思是說,山的形態總是和觀山者所處的地位和角度有關,人們要真正認識山的全貌只能站在山之外。
如何才能取得這種外在于自我的角度呢?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個“他者”,也就是一個“參照系”,在與“參照系”的比照中重新認識自我。這種“參照系”有時是明顯外在的,例如以人造絲為參照,我們可以說出真絲的特點;但更多的時候,這種參照是潛藏隱在的。如中國哲學家王陽明所指出,人們說“龜無毛,兔無角”,那正是和潛在的“有毛”“有角”的東西相比照而顯出了“無毛”“無角”的龜、兔的特點。由此可見,要成為可以比照的“參照系”,首要條件就是要有差異。差異不僅是重新發現自我、認識自我的外在參照,同時也是構筑人類和諧、寬容的生活,發展多元文化的必要條件。
歐洲的杰出理論家恩貝托·埃柯1993年訪問中國時,在北京大學發表演說。他提出:“了解別人并非意味著去證明他們和我們相似,而是要去理解并尊重他們與我們的差異。”他強調他的北京之行,不是像馬可波羅那樣,要在中國尋找西方的“獨角獸”(Unicorn),而是要摒除一切成見來了解中國的龍。他在1999年意大利波羅尼亞大學建校900周年紀念會上,又再次強調:人們發現的差別越多,能夠承認的差別越多,就能生活得更好,就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種相互理解的氛圍之中。他認為發現和承認差別一方面是可以和他人更好地和諧相處,另一方面,也是有更多的“參照系”,可以從更多方面認識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歷史悠久、典籍豐富、長期獨立發展的中國文化,對西方來說正是一個保持著最大差異,最能在比照中作為“他者”,幫助西方從多方面重新認識自己的最佳“參照系”。正如法國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所說:“中國的語言外在于龐大的印歐語言體系,這種語言開拓的是書寫的另一種可能性;中國文明是在與歐洲沒有實際的借鑒或影響關系之下獨自發展的、時間最長的文明……中國是從外部正視我們的思想——由此使之脫離傳統成見——的理想形象。”[1]
事實上,最近幾年來已經出現了一些頗有創意的、以中國文化為“參照系”反觀西方文化的著作。中國,作為一個最適合的“他者”,日益為廣大理論家所關注。美國著名漢學家安樂哲(Roger Ames)和著名哲學家大衛·霍爾(David Hall)合作寫成的三本書陸續出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第一本《通過孔子而思》( 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通過孔子思想對西方文化進行再思考;第二本《預期中國:通過中國和西方文化的敘述而思》( Anticipating China: Thinking Throughthe Narratives ofChi nese and Western Culture),第三本《從漢而思:中國與西方文化中的自我,真理與超越》( Thinking from the Han: Self, Truth and Transcend ence)都是用一種互動認知的方式討論了中西方文化中的自我、真理和超越以及更深層的思維方式等問題。2000年剛剛出版的斯蒂芬·顯克曼(Stephen Shankman)所寫的《賽琳[2]和圣賢:古代希臘與中國的知識與智慧》( The Siren and the Sage: Knowledge and Wisdom in Ancient Greece and China)對希臘和中國的認知方式作了互有回應的雙向闡釋。重要的是這些著作大都不再用主客二分的方式把中國和西方作為獨立于主體的固定對象來進行分析,而是肯定中國或西方文化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必然根據“個體”(主體)的不同理解而呈現出不同的樣態,因此,理解的過程必然是一種“互動認知”的過程,也就是重新建構的過程。
五四以來,中國國內學術界,以西方為參照系來重新認識中國文化的學術著作也很不少。特別是頗有家學淵源,而又長期留學國外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前輩學者,在這方面曾經作出過相當卓越的貢獻。例如馮友蘭繼承中國傳統哲學,參照西方哲學發展源流,建構出一套新的哲學體系,既不同于傳統中國,也不同于西方,而是他個人融會西方經驗,對中國傳統哲學所作的新的詮釋。他關于“負的思維方式”的解析就很有啟發。他舉例說,畫家以線條描月或以顏色涂月,其所畫之月,在他畫的地方;還有另一種畫月的方法,只在紙上畫云,于所畫云中留一圓的或半圓的空白,其空白即是月。“畫家的意思本在畫月,但其所畫之月正在他所未畫的地方”[3],畫其所不畫,也是一種畫。這種負的思維方式在中國應用極廣,如孟子說:“不屑于教誨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不教誨就是一種教誨的負面方式。這種負面思維方式在傳統文學創作中,更其常見,以至成為中國詩學的一種主流。中國詩學講究“超以象外”“不落言詮”,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最高境界,就是力求“以直接可以感覺者,表顯不可感覺、只可思議者,以及不可感覺也不可思議者”。也就是說,詩人所想使人得到的,并不是他所說的,而是他所未說的。例如晏幾道的詞:“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詩人想說的既不是明月,也不是彩云,而是字面上未能表現出來的當年和一位美麗姑娘訣別時的無限情懷。
當代中國學者在互動認知的背景上對中國文化特點的研究也有很多新的成果。例如龐樸教授關于“三極”觀念是中國傳統智慧的一個基本點的論述就是如此。他認為早在公元前4世紀前后,中國的一本古書《關尹子》就曾記載了“蜈蚣吃蛇,蛇吃青蛙,青蛙吃蜈蚣”的三物循環相克的有趣現象。后來古書上的這種思考發展為司馬遷的歷史觀的一個重要方面。司馬遷指出:下一代常常因克服上一代的短處同時又鑄成了自己的短處,這種短處又有待于更下一代參照更上一代的經驗來加以解救,如此循環往復,永無休止。除了這種三極相克的理論,另一種相生相成的理論也是以“三極”為核心的,那就是《易經》提出的“天、地、人”。天有化生的能力,地有養育的能力,人正確地參與其間,就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和諧發展的局面。龐樸認為,“三”同時也是中國方法論的一個核心。那就是“執其兩端,而用其中”的中庸原則。這個“中”,非此非彼,而是對兩者的超越,是“第三極”。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萬物都是由“陰”和“陽”兩方面所構成,但只有在第三者“沖氣”的作用下,才能“和”,才能“生物”,創造生命活力,使“陰”“陽”二者的潛力成為現實。因此“三”在中國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數字。《史記·律書》說:“數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為什么說“成于三”?就是因為只有“三”才能使孤立的“一”和“二”相結合而產生新事物。所以老子說: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亞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學》第14卷第1章中說,所有的哲學家都以二元對立作為第一原則,中國則似乎總想找到包含對立、超越對立、制約對立、代表對立的和諧,也就是在一、二之后找到了“三”,并以之作為思考問題的第一原則。
以上兩例都是對于中國古代文化的深層次的研究,這樣的研究顯然不大可能出現在20世紀之前。無論是明代人還是清代人都不可能采取這樣的研究角度,也不可能作出這樣的研究結論。原因就是他們不可能像上述兩位學者那樣有一個廣闊的西方文化背景作為參照系,無論是隱在的(如第一例),還是明確說出來的(如第二例)都是如此。應該說,這種對于中國古老文明的新的歸納和詮釋都只有在廣泛吸收了西方文化,并在中西文化相比照的語境中才能作出。
因此,近年來,在多元文化蓬勃發展的形勢下,互動認知成為學術界一個相當熱門的話題。80年代以來,歐洲中心論以“普遍主義”的形式,改頭換面,重新向全世界推展,引起了許多學者的思考。1987年,在布魯塞爾召開了第一屆跨文化國際研討會,建立了常設機構——跨文化研究院,開始邀請亞洲學者和非洲藝人去歐洲實地考察并評點歐洲文化。1991年在中國廣州中山大學召開了第一次中歐跨文化國際討論會,以“互動認知的策略”為中心議題,會后出版了論文集《獅在華夏——文化雙向認識的策略問題》。1993年,跨文化研究院組織了包括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時、法國、德國等多位著名學者組成的學術考察團,沿絲綢之路對中國文化進行考察和評點,以取得第一手經驗,最后在北京大學舉行了有關“文化誤讀”的國際學術討論會,出版了中、法文版的《獨角獸與龍:在尋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誤讀》論文集。第三屆中歐跨文化國際討論會是1996年在南京大學召開的,會議主題為“中歐文化對話中的差異與共存”。會后出版了同名論文集。這次會議除學術討論外,最重要的成果是決定由法國跨文化研究院、法國人類進步基金會、中國文化書院跨文化研究院和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共同合作,開創三項實際工作:1.出版中歐跨文化對話刊物,現已出版中文本5卷,法文本1卷,準備第二年春天出新千年特大號;2.編寫中法合作的《遠近叢書》,選定中法一般讀者都感興趣的日常生活問題,如生死、自然、夢、夜、味、美、身體、智慧、童年、家等,每本皆由一位中國作者和一位法國作者結合自己個人的人生經歷和文化底蘊,合作寫成。現已完成7本,并在中國和法國發行。3.著手研究某些關鍵詞在不同文化中的不同含義。第一批選定五個詞語:經驗、自然、真、善、美,中方寫作已完成。原擬只在中法文化之間進行探索,現在又發展為研究某一詞在中國、法國、印度、阿拉伯四種文化中的不同含義和不同解讀。另外,“互動認知”網刊已在“北大在線”網站開通,即可通過因特網與更多的地區進行聯系。
總之,互動認知正在全面刷新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在即將到來的21世紀信息社會及其所產生的知識社會,不同地區、不同群體之間的相互理解和溝通將成為人類行為的基礎,而互動認知也必將成為人類認識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的最重要的認知方式之一。互動認知本來就是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研究的基本認識論和方法論,這種認知方式的全面發展必將使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的研究,發展到一個嶄新的階段。
[1] 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杜小真譯,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頁。
[2] 賽琳:希臘神話中人面鳥身的女神,智慧的象征。
[3] 馮友蘭:《新知言》,《貞元六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