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沖突及其未來
——參加突尼斯國際會議的隨想
正當美國的亨廷頓教授斷言西方與非西方的文化沖突難于避免,甚至將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并以近東的伊斯蘭文化和遠東的儒家文化為假想的敵手時,在具有伊斯蘭傳統的北非國家突尼斯卻召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研究不同民族文化如何相互理解、多元共存的國際討論會。會議由歐洲跨文化研究院和突尼斯地中海文化中心聯合主辦,地點在美麗的地中海海濱小鎮哈瑪默特。到會者有來自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馬里、塞內加爾、黎巴嫩、日本、中國海峽兩岸的人類學家、宗教學家、哲學家、文學理論家、詩人和宗教領袖——神父、佛教法師。會議主題是“從不可見到可見”,意在從各種不同文化角度討論不可見之神在不同的宗教中如何成為可感、可見,這實在是不同宗教共同的根本問題;另一方面,也討論文學特別是詩如何從少量可見的“字”引向廣闊的不可見的意義空間。我在此無意介紹會議的全面情況,只想談談我自己。
我發言的題目是“意義的追尋”。我認為中國人早在公元前3世紀或更早就已經提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問題。既然“言不盡意”,那么,圣人的意思,人們又如何得知呢?《易經·系辭》說:“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圣人于是創立八卦符號(變動不居的卦象)來表達各種意義,又作系辭,用語言對卦象加以詳細解釋,以便人們能通過語言了解卦象,通過卦象,了解其所蘊藏的意義。這就是中國人通過言、象來追求意義的最早雛形。言、象是符號,意是符號所表現的,因語境不同而千變萬化,永無窮盡的意義。我大致介紹了莊子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理論,王弼關于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的補充,以及魏晉“言盡意論”“不用舌論”“言不盡意論”多種學派的辯論;也談到佛教禪宗“我向爾道,是第二義”的主張,他們強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話一說出,就受到語言的限制和切割,不再是原意。最后,歸結到中國詩歌和詩學對“言外之意”,亦即對盡量擴大字詞與讀者體味之間的意義空間的追求,并舉了一些實例加以說明,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之類。總之是從可見的極少字詞引向無窮的不可見的意義。
這些議論在中國也算不得很新鮮,但卻引起了不少到會學者的興趣,特別是一些人類學家。最令我高興的是一些學者以此為例,論證如果以“多種文化并存”取代過去的“文化封閉”或“文化吞并”,勢必帶來21世紀人類文化的新發展。從其他一些討論中,我也深深地感到,21世紀,由于信息和傳播媒介的空前發達,更由于人類新觀念的空前開闊,長久以來的東、西(即中、外)和古、今(即傳統與現代)的二分法很有可能不再有意義。中國知識界討論古、今和中、外的關系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現在看來,這些界限在21世紀也許將不再存在。最“古”的也可能是最“新”的,例如我國最古老的《易經》,目前已成為世界文化討論中“最新”的內容;一些原以為是“最新”的事物和思想,也許瞬間就變為“陳舊”,如許許多多“一次性消費”的“文化”。這種變化或多或少是源于歷史觀念的變化。現代歷史被二分為“事件的歷史”和“敘述的歷史”,“事件的歷史”絕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親身經歷,我們所能接觸的只可能是“敘述的歷史”。敘述必有敘述者,“敘述的歷史”也必包含當代敘述者自身的視角、取舍和闡釋,因此,也可以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的歷史。這樣一來,線性的、歷時性的歷史長卷遂即展現為并時性的、諸事紛呈的復雜畫面。古代的東西可以以今天的形式表現出來,舊的未必即過時,新的也未必就一定好。
東、西的關系亦復如此。東方的未必就好、就有用,西方的也未必就壞、就無用,反之亦然。如果我們把小小的地球看做一個整體,排除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擺脫殖民地、半殖民地心態,那么,只要有益于發展自己文化的東西,都可拿來利用,不必拘泥于它的原創者是屬于哪一個民族,不必計較它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更不必算計自己是“出超”還是“入超”。有些人總在考慮我們正在討論的問題是自己提出來的還是西方人提出來的。在我看來,只要問題本身對我們當前的建設有意義,誰提出來并不重要,況且,作為一個大國,我們當然需要參與討論從世界角度提出來的一些重大問題,如這次在突尼斯討論的“從不可見到可見”的問題,它確實是有關宗教和文學的一個普遍問題。從話語方面來說,有些人很強調屏除西方的一套名詞概念和話語,從自己的本土文化中,重新建構一套新的話語。理由是西方的話語并不適于闡釋中國本土的一切。在我看來,這一意愿雖好,卻不能不說只是一種空想。首先,所謂本土文化是指哪一時期的文化呢?80年代?50年代?30年代?鴉片戰爭之前?其次,話語只能產生于較長時期的對話之中,自說自道,恐怕很難產生現代意義上的話語,想要人為地去營造一種本土文化的話語,恐怕更不可能。因為,如果是指當代文化話語,那么,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現代精神、西方精神已深深滲入了我們的心智和血液,例如我們都是從學校而不是從私塾培養出來,學的都是聲光化電而不只是詩云子曰……期待從我們身上發掘純粹的本土文化,實屬不可能。況且,即便有了這樣一種在封閉中營造出來的話語,我們又如何用它去和別人對話,去在世界上發揮我們的影響呢?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話語”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西方傳統語言學解體和法國福柯理論發展的產物!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現在的話語就已經完美無缺,事實上,世界各地,話語都在飛速地發生變革。我們當然應該在與外來文化的對話中,將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結合起來,不斷更新我們的話語。
突尼斯會議提出的另一個發人深思的問題,就是關于文化相對主義的討論。由于日本人類學家稻賀繁美教授提交了一篇關于拉什迪《撒旦詩篇》日文譯者五十嵐一被殺害的討論文章,會議遂轉向了討論文化相對主義的極限問題。文化相對主義就是把某種思想或事物放到其自身的文化語境中去觀照和評價,反對用他種文化的標準來加以干擾和判斷。例如關于人類尸體的處理,西藏用天葬的方式,把親人遺體撕成碎塊喂鷹;埃及卻將死人制成木乃伊,以求永存。古代中國人堅持“父母在,不遠游”,必須“承歡膝下”,孝養父母,以盡其天年;非洲一個部落卻將老年父母砍殺,以釋放其靈魂,幫助他們轉世。在文化相對主義者看來,這些都無可非議,無法評判,而且應該得到他種文化的理解和尊重。問題在于永遠如此相對下去,各民族文化之間又如何能夠溝通并得到提高呢?我想,非洲殺父母的部落一旦認識了并無靈魂這回事,他們可能就不會再屠殺他們的父母。但是,不殺父母是他種文化的標準,認同這一標準是否違背文化相對主義呢?這就是文化相對主義的兩難境地。
我認為把文化相對主義絕對化是不可行的。這樣只會導致各民族文化之間的隔絕和封閉,顯然與“通過對話溝通,在共同的語境中,多元共存”的總趨勢相悖。過去,西方文化霸權,以自己的文化標準強加于人,當然是錯誤的,但人類總有可以認同的準則。例如,人類的某些需要是普遍性的,著名的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說:“人類大腦無論在哪里都具有相同的構造……具有相同的能力。”我同意荷蘭佛克瑪教授提出的關于評斷經驗理論的三種標準,即與經驗現實相適應的標準;與其他理論相契合的標準;研究者普遍認同的標準。這些標準當然都不是絕對的,但可以普遍有效和有用。另外,由于信息、傳播事業的發達,各民族文化之間的接觸越來越多,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共同性也可能逐漸大于同一文化群體中的不同集體。例如當今中國醉心于MTV的青年群體,他們與同樣醉心于MTV的西方青年群體的共同點顯然要大大多于與國內老戰士群體的共同點,至于與明、清時代的中國青年相比,其差異就更不用說了。
參加突尼斯會議的非洲塞內加爾女學者瑪梅·庫瓦娜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報告,她談的是“婦女是非洲象征的承傳者和保護者”。她的報告使我想起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定要把文化傳統與傳統文化的產品區別開來。
建筑、繪畫、雕塑、音樂、文學作品,以至飲食、服飾都體現著一定的傳統文化,同時也有其時代性,是某一時期,某種傳統文化凝聚而成的“產品”,是“已成之物”,而我們所說的文化傳統卻是看不見、摸不著、不斷發展變化、不斷生成更新的“將成之物”,是不斷形成著各種文化產品并不斷對歷史和現實進行著新的闡釋的一種根本動力。我認為分清“活的文化傳統”和已經凝固的“傳統文化產品”是非常必要的。例如在美國的旅游商店可以看到許多本土印第安人的文化產品,但這并不能說明印第安本土文化很發達,相反,印第安傳統文化顯然正在衰落,它已經不大能賦予印第安民族以新的創造的活力。這就是為什么魯迅一再批判“國學家的崇奉國粹,文學家的贊嘆固有文化,道學家的熱心復古”的原因。
文化傳統總是隱蔽在一個民族的心靈深處,而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不同民族之間的差別。活的文化傳統不斷在變,但絕不是按照那種“肯定—否定”“正確—錯誤”的模式在變,而是像一棵大樹,不斷吸取外在的陽光、空氣和水;不斷調整自己,以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它的枝葉不斷伸展,“今日之樹”已不復是“昨日之樹”;當然,也有“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時候,但“落葉歸根”,又為同一棵樹孕育著新的生命。固定“昨日之樹”而不精心培植“今日之樹”的民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例如追求“和諧”是東方各民族共同的傳統精神。印度詩哲泰戈爾在《人生的親證》中談到,在印度,文明的誕生是始于森林,這種起源和環境形成了與眾不同的特質。印度文明被大自然的浩大生命所包圍……這種森林生活的環境并沒有壓抑人的思想,減弱人的活力,而只是賦予人們一種特殊的傾向,使他們的思想在與生氣勃勃的大自然產物的不斷接觸中,擺脫了想在其占有物周圍建起界墻以擴展統治的欲望。他的目的不再是獲得而是去親證,去擴展他的意識,與他周圍的事物契合……古代印度林棲賢哲們的努力正是為了親證人類精神與宇宙精神之間的這種偉大和諧。追求“普遍和諧”更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中國傳統文化的儒、道、釋(主要是中國化的佛教禪宗)三家哲學無不貫穿著“自然本身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個人本身各方面的和諧”等基本精神。
但我認為目前最重要的不是不斷重復這些精神,事實上,我們不大可能再去做冥想、“坐忘”的莊子,或做陶淵明那樣的隱士,也不大可能去做印度林棲的賢哲(當然也不排斥有的人可以這樣做),最要緊的是賦予這些極可寶貴的傳統精神以現代內容,使之能為改進備受工業文明戕害的、人類共居的地球和人類社會關系作出新的貢獻。
即將到來的21世紀將是一個文化多元共生的時代。19世紀和20世紀兩百年的歷史已經雄辯地證明不同文化之間的吞并和“統一”都不可能。我們應以更加博大的胸懷來容忍和欣賞不同民族傳統文化的特點,在溝通和理解中,共同進步。任何民族,無論多么弱小,都有權發揚自己的文化傳統,從自己的文化傳統中吸取活力,在整個世界文化的交響樂中,和諧地唱出自己的聲部。亨廷頓教授的文化沖突導致世界大戰論,當然也就可以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