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事政策視野下的刑法教義學:探索中國刑法教義學與刑事政策的貫通構想
- 歐陽本祺
- 18657字
- 2020-05-13 18:29:48
第三章
犯罪構成體系的價值評價
當前我國刑法學界對于犯罪構成的研究已投入相當多的資源,形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學派。刑法史的知識提醒我們,中外刑法史上曾經出現過各種各樣的所謂“學派”,但很多只是過眼云煙而已,真正沉淀下來影響后世的學派都是基于特定背景發生的。例如,刑法學新派與舊派的爭論是由于當時社會結構的深刻變化引起的,而犯罪階層理論中的古典三階層體系、新古典體系、韋爾策爾體系、羅克辛體系等則有著明顯不同的價值哲學基礎。只有建立在深刻社會結構或者哲學基礎上的學派才會有生命力。那么,我國現階段犯罪構成體系之爭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上呢?這樣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恰恰為“重構派”與“完善派”所共同忽視。現有的爭論多集中于犯罪構成的要件設計,而這些基本上只是技術層面的問題;“重構派”或者“完善派”絕不應僅限于犯罪構成要件的重構或完善。
一、問題的由來:兩大犯罪構成體系分歧的根源何在
關于德日犯罪構成體系與我國傳統四要件體系的區別,可謂眾說紛紜,甚至出現一些誤解。[1]但是其中也不乏富有啟發性的見解:
(一)應然犯罪構成或法定犯罪構成說
對此,我國學者存在兩個明顯相反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我國的四要件體系是應然的犯罪構成,因為四要件體系“不僅具有司法定罪的意義,而且具有揭示犯罪本質、特征,為立法犯罪化提供依據的意義……不僅包含法律明文規定的犯罪之構成,也包含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的應然意義上的或者超法規、實質意義的犯罪之構成”;德日三階層體系是法定的犯罪構成,因為它“1、把行為該當罪狀當作犯罪成立條件之一……2、貼近立法……3、適用司法定罪的思路……4、具有消極性”。[2]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德日三階層體系具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試圖影響和指導刑事立法的傾向”,而我國四要件體系“只能是‘司法技術性’的,即著眼點在于幫助司法順利完成‘找法’工作”。[3]這種觀點試圖從犯罪構成體系與司法或立法的關系來論述兩大體系的區別,但是得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結論。這說明從立法與司法的角度也許難以看清兩大體系的真正區別。
(二)順序構成或位階構成說
這種觀點認為,“犯罪成立要件之間是否存在位階是三階層與四要件的根本區別所在”。這種觀點認為,位階性不同于順序性:“順序只是一種前后關系的概念”,位階則是一種特殊的順序——“后一要件的存在以前一要件為前提,前一要件則可以獨立于后一要件而存在”;四要件之間“不僅后一要件的存在以前一要件的存在為前提(這是位階性所要求的),而且前一要件的存在也以后一要件的存在為前提(這一點是不同于位階性的),因而形成一有俱有、一無俱無的依存關系。依存性是四要件之間的關系,它與三階層的位階性是存在本質區別的”。[4]
不可否認,四要件體系與三階層體系之間確實存在順序性與位階性的區別,但是,這種區別可能是某種內在區別的“映像”,人們只看到位階性的有無,而在它的背后應該有更加深刻的區別。如果不指出這種根本性的區別所在,位階性就會成為一個分歧叢生的無根“浮萍”。反對論者認為,“德日體系的所謂‘階層遞進’,只是一些學者們的一種‘自我式理解’”,完全也可以將中國體系四要件之間的關系“定義為”階層遞進性;甚至認為中國刑法學中犯罪概念與犯罪構成之間的關系“才屬于真實意義的遞進,而三階層的評價在方法論上基本上是在同一層面內的分塊評價”。[5]這種批評不無道理。因為,如果不考慮本質區別,作為“映像”的位階性確實是一個“自我理解式”的概念,不同學者可以賦予其不同的定義。
(三)行為構成或行為意義構成說
該觀點認為,我國的犯罪構成體系是行為體系,而德日體系是行為意義體系。我國體系“是把犯罪行為的不同構成部分劃分為犯罪構成的各個要件。按照人類行為的一般規則,行為人是行為的前提與起點,客體是行為的指向,聯結主體與客體的是行為自身,而行為又分為外在的表現與內在的心理,于是,就有了犯罪構成的主體與客體,客觀方面與主觀方面四大構成要件體系”。“而德日體系采用了與中國完全不同的方法。他們不是將行為自身分解為不同的部分作為各個構成要件,而是將行為作為一個整體,從對這個整體的不同意義的把握上來劃分犯罪成立條件。即首先框定某類行為的外部特征,進一步從行為的社會、法律意義上對行為進行限定,最后從刑法的公正與功利的角度對行為人的責任提出要求,從而形成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和有責性這三個犯罪構成要件”[6]。
這種觀點正確地指出了兩大犯罪構成體系的不同的根基——起源于對行為的評價還是起源于對行為意義的評價。這種見解是比較深刻的。但是論者沒有繼續深究:為什么蘇聯和我國的體系會形成一種行為模式,而德日體系會形成一種行為意義模式?這種分歧歸根到底是受到了兩種不同方法論的影響——蘇聯和我國的犯罪構成理論堅持的是方法一元論,認為事實與價值不可分,價值蘊含于事實中,因此把犯罪構成分為四個方面,而這四個方面又是事實與價值的統一;德日犯罪構成理論堅持的是方法二元論,認為事實與價值之間具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三階層體系把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分開。
(四)主客觀構成或不法罪責構成說
該觀點認為,我國傳統的犯罪構成體系是以“客觀”與“主觀”為支柱建立起來的:犯罪客體、客觀方面屬于“客觀”,犯罪主體、主觀方面屬于“主觀”。而德日體系是以“不法”與“罪責”為支柱建立起來的主觀、客觀僅僅是一種描述事實的概念,不法、罪責卻是一種價值或目的之概念。“犯罪論體系應當以價值或目的作為出發點,從而能夠體現評價”[7]。
這種觀點敏銳地發現了兩大體系建構基石上的差別,即我國體系使用的主觀、客觀屬于描述性概念,德日體系使用的不法、罪責屬于價值性概念。但是,該觀點也有需要進一步明確之處:其一,我國的主客觀構成體系并非沒有評價,而是將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合而為一;德日的不法罪責體系也并非完全沒有事實判斷,只是價值評價獨立于事實判斷。其二,德日階層體系并非都是以評價性的不法與罪責為支柱,如后所述,李斯特—貝林三階層體系實際上是以“客觀”與“主觀”為支柱的。其三,主客觀概念與不法罪責概念還并非兩大體系的根本區別,兩者的根本區別在于價值觀與方法論的不同。
二、存在論與規范論的價值觀
存在論與規范論的分歧,是蘇聯和我國四要件體系同德日三階層體系分歧的根源所在。貫穿蘇聯和我國傳統犯罪論體系的指導思想一直是存在論,在存在論的指導下,四要件的歷史沒有也不可能發生大的變化;德日三階層體系的指導思想則歷經存在論與規范論的變化,而且規范論中的“最終規范”也形態各異,因此,三階層體系的歷史是一個不斷發展變化的歷史。欲準確把握我國四要件體系與德日三階層體系的根本區別,并“把脈”我國四要件體系的命運,不得不以存在論與規范論為切入點。存在論與規范論實際上是兩種不同的價值哲學:存在論認為事實中蘊含著價值,規范來源于現實,兩者之間不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規范論認為,事實(規范)與價值(現實)是兩個各自封閉的領域——事實只能實際運作,無法從價值上定型,規范只能從其他規范體系中演繹而來,無法由存在體系歸納而成。[8]
總體而言,自然科學實證主義是一種與價值無涉的哲學,既非存在論,亦非規范論;新康德主義是一種規范論價值哲學;物本邏輯、馬克思主義則是一種存在論價值哲學。
(一)自然科學實證主義價值觀
自然科學實證主義的基本原則,“在于認為哲學應當以實證自然科學為根據,以可以觀察和實驗的事實及知識為內容,摒棄神學和思辨形而上學所研究的那些所謂決定的、終極的,然而卻無法證明的抽象本質”[9]。按照這種觀點,哲學應當只限于對事實的研究,而價值本質上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思辨,應當被排除在哲學研究的范圍之外.19世紀中葉實證主義哲學滲入法學,出現了法律實證主義。法律實證主義“反對形而上學的思辨方式和尋求終極原理的做法,反對法理學家試圖辨識和闡釋超越現行法律制度之經驗現實的法律觀的任何企圖。法律實證主義試圖將價值考慮排除在法理學科學研究的范圍之外,并把法理學的任務限定在分析和剖析實在法律制度的范圍之內……而所謂實在法,在他們看來,就是國家確立的法律規范……法律實證主義者還堅持要把實在法與倫理規范和社會政策嚴格區分開來,并傾向于認為正義就是合法條性”[10]。
這里必須理解自然主義與新康德主義、物本邏輯、馬克思主義的異同,只有清楚它們之間的關系,才能夠真正把握這幾種價值觀指導下的不同犯罪構成體系。
首先,自然主義、新康德主義、物本邏輯都是以“現象學”為基礎的,三者共同點在于認為,哲學研究的范圍只限于我們經驗可以感覺到的“現象”,本體的客觀世界是理性所無法把握的;[11]而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徹底的“唯物主義”,它研究的范圍已經突破我們所認識、感覺到的“現象”,而深入作為“本體”的客觀世界。
其次,自然主義、新康德主義都否認事實中蘊含著價值,認為從事實中無法推導出價值,主張方法二元論;物本邏輯則認為事實并非一團亂麻,而是內涵秩序,規范對生活材料不是規制而是描述,主張方法一元論。
最后,自然主義不僅認為事實中不存在價值,而且認為價值等無法實證的東西不是自然主義哲學所考慮的問題;新康德主義則同時研究事實與價值兩個不同世界的知識,事實是經驗的存在,價值是超驗的存在,兩者雖然無法溝通,但是確實并存著。由于自然主義只研究事實而不涉及價值問題,因此,嚴格來說自然主義既不是存在論,也不是規范論。
自然科學實證主義深深地影響了李斯特的刑法理論。李斯特認為,刑法的任務就在于解釋犯罪與刑罰之間的因果關系,而這只能透過自然科學的方法才能竟其功。[12]當然,李斯特也不至于會認為犯罪是一種價值中立的行為,他肯定同意犯罪是一種價值惡的行為。只不過他認為,這種惡的價值判斷是立法者的事,司法者只要按照立法早已明文規定的罪狀認定犯罪就可以了,無須額外的價值評價。對此,許迺曼指出,“李斯特刑法構想的錯誤,其實在于誤以為價值的問題,已經透過刑法典加以解決,并且沒有認識到,例如在刑法總則里,極大部分的規范問題,根本不曾被立法者及19世紀的刑法學者認識到,遑論被解決”[13]。
(二)規范論價值觀
規范論價值觀,主要是指新康德主義價值哲學。它的基本特點是,認為事實與價值是二分的,價值只能夠來自其他更高的價值。當然,不同的學者對此有不同的具體看法。
文德爾班認為,“價值決不能作為對象本身的特性,它是相對于一個估價的心靈而言……抽開意志與情感,就不會有價值這個東西”。既然價值是情感與意志的產物,因而它就只能是主觀的、相對的。為了避免知識的主觀主義和相對主義,文德爾班提出了關于普遍價值的學說。他認為,除了作為特殊主體的特殊意識以及與之相應的特殊價值外,還存在著作為一般主體的普遍意識以及與之相應的普遍價值。特殊價值是心理學的研究對象;普遍價值是哲學的研究對象。[14]可見,文德爾班認為有兩種價值,一是主觀的個別價值,一是超驗的普遍價值。他所說的普遍價值不外就是康德作為最高道德原則的“絕對命令”。
李凱爾特認為,“價值決不是現實,既不是物理的現實,也不是心理的現實。價值的實質在于它的有效性,而不在于它的事實性”。他認為價值是超驗的,是經驗的認識所不能達到的,價值在主體和客體之間形成一個獨立王國。但是,他也指出價值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兩種類型的聯系:一種是價值附著于現實對象之上,并由此使對象變成財富;另一種是價值與主體的活動相聯系,并由此使主體的活動變為評價。李凱爾特強調,“不能夠把價值與主體的評價活動混為一談,是因為評價是一種心理活動,它存在著,但價值并不存在,而只是‘意味著’”。[15]可見,李凱爾特認為價值是一種超驗的實體,不因為主體的評價活動而產生;恰恰相反,超驗的價值只有與主體的活動相聯系才產生評價。也就是說,不是評價產生價值,而是價值產生評價。
拉德布魯赫繼承了康德的“方法二元論”,但是與康德主張“絕對命令”不同,拉德布魯赫主張“價值相對主義”。他嚴格區分“當為”與“存在”,認為兩者分屬不同的領域,各受其固有原則支配。在法之當為領域中,對于同一法律問題常有許多分歧對立的價值判斷。究以何者最為妥當,唯有由持各種不同世界觀者,各評良知,以決定之。[16]例如,拉德布魯赫提出了作為法律目的之三個最高價值,即人格價值、社會價值和事業價值:人格價值的最高形態是自由主義,社會價值的最高形態是權力主義,事業價值的最高形態是文化主義。[17]這三個最高價值是其他價值判斷的根據,但它們作為“最后的當為命題是不可能證明的,正與公理是不能認識的道理相同,而只能相信”[18]。
雅各布斯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規范論的“旗手”,雖然其師韋爾策爾堅持物本邏輯,但是雅各布斯本人卻轉向新康德主義。“亞寇布斯的構想就像一次驚人的文藝復興,所復興的是新康德主義論者拉斯克的概念架構理論”[19]。雅各布斯的規范論不以經驗為根據,而是一種形式的、抽象的概念。主流的觀點認為規范的目的是保護法益,而雅各布斯認為規范的目的是保護規范的有效性,因而被指責為循環論證。[20]當然,雅各布斯的規范并不是內容空洞之概念,根據其嚴格區分個體(群體)與人格體(社會)的初衷,可以看出其規范的內容是一種社會結構或社會心理的抽象。
(三)存在論的價值觀
存在論的特點在于承認事實與價值之間的溝通性,但是,不同觀點對于事實與價值的內涵有不同的理解。
韋爾策爾的物本邏輯認為,所有的秩序和意義原本就存在于客觀現實之中,換言之,價值原本隱藏在存在之中。所有構成存在的元素都屬于價值的原料,沒有這種原料,價值不僅無法實現,而且不可能存在。在概念形成之前,有一個已經成形、有意義內涵的真實世界,這個世界不是透過方法論上的概念塑造才產生的。所謂的概念形成,只是對已成形的存在現實加以描述而已。[21]韋爾策爾的物本邏輯是以現象學的存在論為基礎的,所以歸根到底屬于超驗的唯心主義。胡塞爾現象學認為,科學和哲學的理念世界可以還原為實踐活動的生活世界,而實踐活動的生活世界又最終還原為先驗自我和先驗意識的世界。[22]可見,在現象學那里,不僅科學和哲學是生活世界的“理念的衣服”,而且生活世界本身也是先驗自我通過它的意識活動而構成的。也就是說,不僅價值是一種主觀的理念,而且事實終究也是主觀的。
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價值“是對主客體相互關系的一種主體性描述,它代表著客體主體化過程的性質和程度,即客體的存在、屬性和合乎規律的變化與主體尺度相一致、相符合或相接近的性質和程度”。“價值是主客體之間的一種統一狀態”,具有主體性和客觀性。一方面,價值具有主體性,即價值因主體而異:“價值具有主體間的個體性或多元性,基于同一主體的多維性或全面性,基于同一主體方面的時效性或歷時性”。另一方面,“價值不是主體的屬性,更不是主體的主觀性產物”,而是具有客觀性:價值是主體對客觀存在的客體及其屬性進行改造或利用的結果。[23]馬克思主義價值觀認為“應然”來自于“實然”:應然的價值評價受制于客觀的“價值標準”——“人的、主體的客觀需要和利益”。[24]也就是說,評價的標準不是某種主觀的或者超驗的“理性”,而是主體客觀的需要和利益。由于主體的需要和利益是以“實踐”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因此,實踐是溝通實然與應然或者事實與價值的橋梁。[25]
馬克思主義價值觀具有不同于物本邏輯價值觀、新康德主義價值觀的特點:
首先,強調價值是主客體的統一狀態,但是價值不是客體的屬性,也不是主體的主觀理念。這種“主客體統一”的價值觀是蘇聯和我國刑法采取“主客觀統一”的社會危害性理論以及“主客觀體系”犯罪構成的根本原因。而物本邏輯和新康德主義都認為價值是主觀的或者先驗的,這決定了他們的犯罪構成體系最終選擇規范性概念作為建構基礎。
其次,馬克思主義價值觀所說的客體事實是指作為本體存在的客觀事實,事實之間的聯系是內在的、本質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樣一種事實觀使得蘇聯和我國的刑法因果關系理論長期糾結于因果關系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絕對性與相對性、復雜性與多樣性,使得因果關系理論以追求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客觀的、內在的聯系為目的,變成真正的、完全的“客觀”歸責。而其他價值觀所說的事實,都是以“現象”為基礎的:條件說以事實所表現的外部聯系為依據,原因說、相當因果關系說、客觀歸責理論更是在事實之間外部聯系的基礎上引入某種主觀的標準。
三、犯罪構成體系價值評價的模式
(一)犯罪構成體系是價值評價模式
之所以要強調犯罪構成體系是價值評價模式,是因為蘇聯和我國學界都存在一種觀點,認為犯罪構成體系是事實判斷的模式,不應該含有價值要素。例如,有學者斷言:“到目前為止的所有犯罪構成理論,沒有一個是建立在對行為及其構成要素的正確認識之上的”。因為,犯罪行為是一種事實,“事實不僅是一種人們可以感覺的客觀存在,同時也是一種可以直接用客觀證據證明的客觀存在”,所以,作為評價犯罪是否成立的標準的犯罪構成體系也必須是客觀的,否則,“如果是以人們對其性質的某種認識作為標準,這種標準的內容必然是不確定的”。“遺憾的是,現行犯罪構成理論,不論是‘四要件’體系,還是‘三階層’理論,都包含了很多不是將事實,而是將人們對犯罪的認識作為構成犯罪要件的情況”。其中的典型就是犯罪客體和違法性,“這兩個概念的內容都不是直接可以用客觀事實作為證據證明的事實,而是一種人們對構成犯罪的某一事實的社會性質的認識”。“因此,任何犯罪構成理論,只要以‘違法性’、‘犯罪客體’等人們對犯罪性質的認識為構成要件,在實踐中只可能有兩種命運:要么嚴格地堅持這個理論,使司法實踐正確認定犯罪成為不可能;要么堅持按照法律的規定正確地認定犯罪,將這種不可能認定犯罪的理論扔在一邊”。[26]
初看起來,該觀點似乎邏輯嚴謹,論述合理。但是,在這種形式邏輯的背后隱藏著一個重大的誤解——將事實與價值混為一談。具體來說:
首先,該觀點沒有區分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行為的存在與否是一種事實判斷,是可以用客觀證據證明的,但是,犯罪的成立與否卻是一種價值評價。比如,故意殺人的行為是一種可以感覺、也可以證明的客觀存在,但是,該故意殺人的行為是構成故意殺人罪,還是故意傷害(致死)罪,抑或正當防衛、緊急避險卻是一個價值評價的問題。人們對殺人行為是否存在不會有分歧,但是對殺人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可能會存在爭議。上述觀點的錯誤在于,以事實判斷的標準來要求價值評價,從而將價值評價的因素逐出犯罪構成體系,使得犯罪構成體系只是事實判斷的模式,而不是價值評價的模式。
其次,該觀點沒有區分科學事實與價值事實。價值論把事實區分為科學事實與價值事實,“科學上所說的事實,對于所有人來說,只要客體是一個,事實也是一個。而價值事實則是:盡管客體是一個,有多少主體就有多少事實……科學事實是‘一’,價值事實是‘多’”[27]。犯罪事實是一種價值事實,而不是科學事實,對它的認識不可能達到眾口一詞的確定。
最后,該觀點所說的犯罪構成體系在實踐中的“命運”是一個沒有實證根據的“獨斷論”,而且還含有把犯罪構成體系與法律規范對立起來的意思。
我國學界還有一種有力的觀點,認為犯罪構成體系是“犯罪認知模式”,即犯罪構成體系是“特定法域下運用刑法甄別具體案件事實從而厘定犯罪的思維模式及相應操作程式”[28]。這種觀點的內容是準確的,但是表述上值得商榷——與其叫“犯罪認知模式”,莫如叫“犯罪評價模式”。因為認識與評價也是有區別的。兩者的根本區別在于主體的地位不同:當被認識的價值關系的主體僅僅是被認識的客體的一部分,而不是評價認識的主體時,這種認識仍然屬于認識;當評價主體與被認識的價值主體合二為一時,這種認識就成為評價。例如,對于我國古人修筑長城這一歷史事件,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認識方式:一種是考察古人修筑它的原因、過程和結果,指明長城對于當時中華民族的意義;另一種是把長城作為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指出它對于今天的我們的意義。這兩者都是在認識價值,但它們并非都是在評價:前者只是單純的認識,只有后者才是評價。長城對古人的價值與它對我們的價值顯然是不一樣的。長城與古人都是我們的客體,它們之間的關系對我們來說是客體之間的關系。而當談到長城與我們的關系時,我們既是評價主體,也是與長城價值關系的主體。[29]刑法既是一種裁判規范(評價規范),又是一種行為規范(決定規范),與之相適應,犯罪構成既是一種評價模式,又是一種認識模式。相對于法官而言,犯罪構成是一種評價模式;相對于一般人而言,犯罪構成僅僅是一種認識模式,因為法官是國家的代表,他(國家)既是評價主體,又是犯罪負價值關系的主體。
(二)德日犯罪構成的價值評價模式
韋爾策爾認為,“把犯罪分解為行為構成、違法性和罪責這三個因素,是信條學在過去兩代人或者三代人中取得的最重要的進步”[30]。三階層體系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一種價值評價模式,而且該模式能夠容納不同的價值評價標準,從而為過去的兩三代人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華、改造社會的平臺。
1.自然主義體系的評價模式。如前所述,在事實與價值之間,自然主義基本上只研究事實,而將價值排除在視野之外。因此,自然主義體系基本上是一個事實判斷的體系,將犯罪成立的認定與犯罪行為存在的判斷當作同一件事。在三階層中,構成要件是客觀的外在事實,有責性是主觀的心理事實,這兩者都不需要法官的價值評價,“只有‘違法性’在自然主義的體系里所呈現的還是一個規范判斷的異形”[31]。但是自然主義體系的這個“破綻”并不嚴重。因為,在自然主義體系看來,違法就是違反實證法,僅此而已。雖然,實證法是立法者價值判斷的結果,但是對于法官來說只要判斷行為是否違反實證法就可以了,無須額外的價值評價。另外,自然主義的“等價說把所有的條件稱為相同的原因,并且認為各種不同因果因素的規范評價是不科學的,而加以排斥。隨著等價說的得勢,在總則法理中,所有認為不同的法評價,可以從社會地位的不同強度或危險性、或從不同行為參與者的共同作用形態導出的想法,皆受到壓抑……因而再也不能接納存在于多樣性社會沖突地位之中的價值差異,而且也不能藉著徹底區分概念來處理這種價值差異”[32]。
前述張明楷教授的觀點認為,德日體系是以違法與責任這兩個評價性概念為支柱的,而我國體系是以主觀與客觀這兩個描述性概念為支柱的。[33]這種見解很有道理,但是自然主義體系應該是個例外:自然主義體系雖有違法、有責之名,但并無評價之實;雖無主觀、客觀之名,卻是以描述性概念為支柱的。自然主義體系的邏輯在當今德日三階層體系看來恍如隔世,但與我國傳統的四要件體系卻心靈相通。正如馮亞東教授所說,“貝林當年在考慮理論體系之階層結構時,主要強調的并非什么‘階層遞進’,而是在方法論上必須從刑法總分則的整體性規定中分離出主客觀之不同分析層面”[34]。羅克辛教授也認為,自然主義體系的標準“要么只能是客觀的外部世界的要素,要么只能是主觀的內在心理上的過程,因此,從這樣的觀點出發,由相互分離的客觀要素和主觀要素組成刑法體系的兩個部分,就是很合適的”[35]。而貝林之所以沒有直接采用主觀與客觀的概念,也許是囿于德國早已存在的違法和有責概念。
2.規范論體系的評價模式。規范論的共同點在于認為事實與價值是二元分離的,事實是一團亂麻,價值只能夠來自更高的價值。新古典犯罪論體系、羅克辛體系、雅各布斯體系都可以歸入規范論體系,通過對三者的比較,可以發現規范論體系價值評價模式的發展變化。
新古典體系的歷史貢獻在于實現了犯罪構成體系的方向性轉變——犯罪構成體系從“事實判斷體系”轉變為“價值評價體系”。因為根據新康德主義,既然存在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非現實的價值世界,那么犯罪構成體系相對于犯罪事實,自然是非現實的價值世界。既然犯罪構成體系是價值世界,則其中的構成要件該當性階層不可避免地包含規范的構成要件要素;違法性判斷的標準不能夠僅限于實證法,還應該尋找實證法以外的價值標準;有責性的根據不再限于故意、過失等心理事實,規范責任論取代了心理責任論。
羅克辛體系在規范論的方向上發展了新古典體系,“即在文化價值上有點含糊的新康德主義的方向被一種特別的刑法上的體系性標準代替了,這就是:現代刑罰目的理論的刑事政策性基礎”。形勢政策這個更高的價值標準指引著犯罪構成體系的價值評價:在構成要件階層,客觀歸責理論“第一次使用一種以法律評價為導向的規則性工作,來代替因果關系所具有的自然科學的即邏輯的范疇”;以調節整體法秩序各法域之間的價值沖突來解釋違法性階層;以預防必要性來解釋罪責階層。[36]
雅各布斯則將規范論體系推至極端。雅各布斯不是以康德的先天理性,也不是以羅克辛的形勢政策,而是以一種抽象的社會結構或社會心理作為其規范論的根基。他認為,犯罪是對規范的破壞,刑罰是對規范效用的重構,從而建構了獨特的犯罪構成體系:不是以法益侵害而是以規范侵犯來解釋構成要件的該當性;取消不法與罪責的區分,因為,該當構成要件的行為是侵犯規范的行為,無罪責的行為本來就談不上對規范的侵犯,當然也就不該當構成要件了;按照一般預防的社會需要來確定罪責,而不考慮行為人個體的能力。[37]
3.存在論體系的評價模式。韋爾策爾體系和我國體系都屬于存在論體系,這里只論述韋爾策爾體系,我國體系的論述放在下文。韋爾策爾體系的特點在于:首先,以目的行為論取代因果行為論。自然主義和新康德主義都認為行為是一個價值中立的外界因果變動,韋爾策爾則認為,行為并非價值中立,而是內含價值,目的行為論是事實與價值的統一。其次,深化了實質違法性觀念。既然“法律對生活材料不是規制而是描述”,那么違法就不僅僅是違反實證法,而是違反了其背后的實質價值秩序。再次,“不將罪責理解成主觀的犯罪要素的總和,而是將罪責理解成‘可責難性’,那么,決定罪責之責難的那些客觀要素,就可以很容易地整合進來了”。[38]
(三)我國犯罪構成的價值評價模式
1.我國四要件體系與德日三階層體系不存在對應關系
我國學界有一種為很多人接受的觀點認為,我國四要件體系與德日三階層體系“沒有實質上的區別”:三階層體系中的構成要件與四要件體系中的犯罪客觀方面是“可以互相替代的范疇”;違法性與犯罪客體這兩個概念“也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差別”;責任與我國體系中的犯罪主體和主觀方面“具有基本相同的內涵”。[39]或者說,“構成要件該當性與中國體系的客觀方面要件基本相同”;“違法性……與中國體系的客體要件意義極為相似”;“有責性涉及的是主體一般性資格和具體心態問題,中國體系之主體和主觀方面兩要件可以完整將其包容”。[40]這種觀點混淆了兩種不同的評價模式——我國四要件體系是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的統一,它的基礎是存在論;三階層體系則僅是一種價值評價的模式,它的基礎是規范論。以構成要件該當性為例,上述觀點認為,德日體系中的構成要件該當性與我國體系中的犯罪客觀方面“可以互相替代”或者“基本相同”。但是,這種看法至少存在以下幾個誤解。首先,從貝林體系以后沒有人再認為構成要件該當性要件中只包含客觀要素,由于大量的主觀要素和規范要素都放到了構成要件中,西原春夫先生認為,“構成要件論發展的歷史實際上也正是構成要件論崩潰的歷史”[41]。可以說,貝林體系中的構成要件與我國體系中的犯罪客觀方面極為相似,而現在德日體系中的構成要件實際上與我國作為犯罪成立要件的“犯罪構成”概念相似。其次,即使都包含客觀要素,但是我國體系中的犯罪客觀方面是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總和,而德日體系的構成要件符合性僅僅是一種價值評價模式——評價的對象是行為事實(包括客觀和主觀方面),評價的實證標準是罪狀,實質標準是超法規的價值(例如,羅克辛以是否制造并實現不容許的風險為標準)。再次,從語言表述來看,我國犯罪客觀方面的判斷一般使用“是否有犯罪行為、結果”的表述,它包括兩層意義:“是否有行為、結果”——這是一種事實判斷,“行為、結果是否犯罪”——這是一種價值評價,當然這兩層意義判斷是同時進行的。德日體系構成要件“該當性”的判斷是將已經存在的行為、結果涵攝于評價標準的價值評價過程。最后,我國體系中的犯罪客觀方面與其他三個要件之間的關系是平行并列的,而德日體系中構成要件與違法性、有責性之間的關系還存在行為類型說、違法類型說、違法有責類型說之間的爭論。如果說犯罪客觀方面與德日體系中的構成要件具有對應關系,那么是與哪一個意義上的構成要件相對應呢?
2.我國犯罪構成體系價值評價模式的特點
首先,我國的犯罪構成體系以存在論為基礎,是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的統一。有學者認為,這種評價模式具有兩方面的缺陷:一是“價值判斷過于前置,不利于保障人權和實現法治”;二是“一次司法判斷過程承擔了過多的使命,裁判結論出現偏差的可能性自然就會增大”。[42]這種評價是合理的。本書認為,這種事實判斷和價值評價相統一的模式還存在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無法很好地處理價值評價與事實判斷的關系,導致事實判斷有余,而價值評價不足。于是,“堤內損失堤外補”,犯罪構成體系價值評價的不足靠社會危害性的評價來彌補,從而使得犯罪構成體系與社會危害性概念之間形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例如:
傳統的觀點認為,社會危害性與犯罪構成是抽象與具體、被說明與說明的關系:社會危害性指出了犯罪的抽象本質,犯罪構成則通過其諸方面要件的齊備來具體體現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但是,這種論述至少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社會危害性是一個價值評價概念,這種抽象的價值評價應該通過分解為某幾個方面的價值評價來具體化。而犯罪構成中的客觀方面、主體、主觀方面更側重于事實描述,事實描述不可能具體化抽象評價。例如,我們可以將毛澤東思想分解為政治思想、軍事思想、經濟思想等具體思想,但是我們不可能將其分解為頭、軀體、四肢等幾部分。二是這種說明具有循環論證的嫌疑:為什么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因為它符合犯罪構成四要件;怎么判斷行為符合犯罪構成?因為它具有社會危害性。
現在一種新的觀點認為,社會危害性與犯罪構成之間是遞進關系。例如馮亞東教授認為,犯罪概念具有大類定位功能——主要解決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犯罪與非罪行為的區分;犯罪構成則在犯罪概念所劃定的大范圍內具有小類定位功能——主要從罪刑法定的技術層面解決罪與非罪(若無明文規定則實害行為仍然非罪)、此罪與彼罪的區分。同時,馮亞東教授認為犯罪概念與犯罪構成之間的這種關系才是“真實意義上的遞進”,并且,社會危害性與犯罪客體也是有遞進關系的:社會危害性是對行為從事實到價值、由客觀到主觀進行完整評價的產物,是對行為總體意義的抽象評價;而作為犯罪客體的法益侵害性只是揭示了社會危害性的客觀方面,并不涉及社會危害性的主觀方面。即使是在客觀方面兩者的意義也不相同。例如,在故意殺人案件中,犯罪客體僅僅只揭示行為對生命權的侵害,而社會危害性還要考慮行為對被害人財產的侵害、對治安秩序的影響等。[43]這樣一來,馮亞東教授實際上是認為,犯罪構成只是犯罪成立條件的一部分,在犯罪構成之外另有犯罪概念作為犯罪成立的條件。但是,馮教授又認為,“‘犯罪構成(體系)’與‘犯罪成立體系’實為不同詞語表達的同一概念——二者在內涵外延方面完全一致”[44]。前后矛盾的事實說明,他對社會危害性與犯罪構成關系的新解說沒有取得重大突破。
其次,我國犯罪構成是一種封閉的評價體系。這里的“封閉”并不是指我國犯罪構成體系沒有為被告人提供辯護的空間,而是指沒有為社會和法律的發展提供空間。許迺曼教授認為犯罪構成的評價體系應該是一個開放的體系,“這個開放的體系不但不會阻礙社會及法律的發展,而且能保留發展的空間,或者至少能夠配合發展……為了能夠建立一個此種‘彈性體系’,俾能提供不多不少的功能,本質上我們需要富有彈性的建構基石,這些建構基石必須能配合社會及法律的發展”[45]。而“封閉型犯罪構成結構忽視犯罪現象的復雜性,夸大理性認識的能力,試圖在法典中一次性地揭示犯罪的定性因素和定量因素”[46]。
李斯特—貝林體系和我國傳統的四要件體系都是封閉的評價體系,它們都相信價值評價的問題早已在立法中解決了,司法只需要“依法辦事”就可以了。例如,李斯特—貝林體系中的違法性等于違反實證法,沒有實質違法理論存在的余地;我國刑法中社會危害性等于刑事違法性,也沒有實質違法理論存在的余地。而在規范論體系中,犯罪構成作為一種價值評價體系,當然以實證法為標準,但也能夠容納其他的實質標準——如新康德主義的價值論、羅克辛的刑事政策論、雅各布斯的規范論。
封閉性體系以描述性概念為基石,開放性體系以評價性概念為基石。德日體系中的違法性、有責性正是評價性概念,這種評價性概念能夠為社會發展留下空間;我國體系中的客觀方面、主觀方面、主體正是描述性概念,這種描述性概念無法為理論發展留下足夠空間,任何評價性理論都必須“削足適履”地融入這些描述性概念。這也就是我國違法性理論、責任理論乃至整個刑法理論都難以長足發展的根本原因。例如,在我國現行的四要件體系中,只能將違法性的評價融入犯罪客體,將責任性的評價融入主體或主觀方面,但這終究是隔靴搔癢。
四、我國犯罪構成體系價值評價的展望
當前我國刑法學界對于犯罪構成的重構或完善投入了相當多的資源,爭論也相當激烈,這反映了我國犯罪構成理論真正到了一個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本書認為,我國犯罪構成體系應該朝著以下三個方向發展:
(一)從存在論走向規范論
關于德日犯罪構成體系是否具有從存在論走向規范論的趨勢也是存在爭議的。雅各布斯教授認為,“存在論傾向的刑法教義學支離破碎了,人們曾有意識地以存在論為根基建立這種教義學,但現在它更為徹底地支離破碎了”[47]。陳興良教授也認為,“目前大陸法系犯罪論體系的發展早已超越了存在論,進入到規范論與價值論的知識領域”[48]。但是許迺曼教授和許玉秀教授卻提倡存在論與規范論的和解。例如許玉秀教授認為,“所謂價值不能從存在引申出來,只能從價值引申出來,是目的層面的方法論,而存在決定價值是手段層面的方法論,這兩種方法論觀點各有其正確性,并不是互相對立的,而是在不同層面同時存在”[49]。
其實上述兩種觀點并沒有實質區別。許玉秀教授的“調和論”實際上是認為評價的標準應該從價值中引申出來,而評價的對象則應該來源于存在。而雅各布斯教授和陳興良教授所說的從存在論走向規范論,是指評價的標準應該采取規范論。因此,兩者并沒有本質區別。例如,到底是應該采取三階層還是兩階層,以及每一階層應該采取什么評價標準(抽象理念、刑事政策抑或社會規范),必須采取規范論立場;每一階層應該包括哪些評價對象(例如主觀要素、客觀要素置于哪個階層),則應當采取存在論立場。
而我國現行的四要件體系不區分評價對象與評價標準,每一要件既是評價對象又是評價標準。這是因為四要件體系以存在論為基礎,所以事實蘊含著價值,評價對象引申出評價標準,這樣一來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的關系無法厘清。因此,從存在論走向規范論是指評價標準的發展,就評價對象而言當然是存在的事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陳興良教授提出,“從存在論到規范論,從歸因到歸責,我認為是整個犯罪論體系發展的一條基本線索”[50]。但是,“從存在論到規范論,從歸因到歸責”不等于“從客觀歸因到主觀歸責”(歸因當然是客觀層面的問題,而歸責卻不完全是主觀層面的問題)。例如,馮亞東教授認為,關于因果關系的問題無須借助客觀歸責說等規范理論,只要采取“條件說”+“罪過判斷”就可以了。[51]馮亞東教授這里所說的“從客觀歸因到主觀歸責”不是“從存在論到規范論”,而仍然是在存在論內部解決問題。但是,這一論斷至少有兩個不足。一是采用“條件說”將虛化結果歸責過程中的評價功能,從而加大“主觀歸責”判斷的壓力和錯誤率。二是即使客觀上有條件關系,主觀上有罪過,也并不就能夠歸責。歸責所考慮的因素大于條件性、罪過性,還得考慮預防的必要性。
(二)從描述性概念走向評價性概念
“在開始嘗試建立一個刑法體系時,會有這樣的問題,是否體系的基礎應該使用描述性的或規范性的語言,也就是說,形成體系的要素是評價或是經驗上可予以描述的事實”[52]。我國四要件體系以描述性概念為基石,“天不變,道亦不變”,事實不變化,描述性概念的內涵難以發展。德日體系以評價性概念為基石,評價性概念只是將事實作為評價對象,而評價的實質標準是發展的。在人類有限的理性范圍內,“客觀”和“主觀”可能是最好的描述性概念,同樣,“違法”和“有責”應該是最佳的評價性概念。據此,可以把我國學者設計的犯罪構成體系分為以下幾類:
1.以描述性概念為基石的體系。這類犯罪構成體系主要有“犯罪客觀要件、犯罪主體要件、犯罪主觀要件”體系[53]、“犯罪主體、犯罪主觀要件、犯罪客觀要件”體系[54],以及“主觀要件、客觀要件”體系[55]。這類體系具有三個共同特點:一是將犯罪客體要件排除在體系之外;二是體系內的每個要件是事實判斷與價值評價的統一;三是把阻卻犯罪性事由放在犯罪構成體系之外。本書認為,就價值評價功能而言,這類體系對我國傳統四要件體系的改造并不成功:排除了犯罪客體要件后,價值判斷的任務完全落到其他要件上,而其他要件都建立在描述性概念之上,這種描述性概念的價值評價功能是很有限的。同時這種改造后的體系也沒有處理好犯罪構成的積極評價與消極評價之間的關系。
2.同時包含描述性概念與評價性概念的體系。這類犯罪構成體系主要有“罪體、罪責、罪量”體系[56]與“客觀要件、主觀要件、排除要件”體系[57]。“罪體、罪責、罪量”體系中罪體和罪量是一個描述性概念,罪責是一個評價性概念。該體系的一個突出優點就是在罪體和罪責要件中分別進行積極評價與消極評價。但是,罪量是否應該歸入罪體要件還值得商榷,而且陳興良教授現在也已經明確提出直接借鑒德日的階層體系了。“客觀要件、主觀要件、排除要件”體系中的“客觀”“主觀”是描述性概念,“排除”是評價性概念,但是該體系“不僅存在邏輯上的缺陷(犯罪的積極要件不是以違法與責任為支柱,而犯罪的消極要件則以違法與責任為支柱),而且導致犯罪客觀要件與犯罪主觀要件的判斷,成為沒有目標指引的純形式判斷”[58]。
3.以評價性概念為基石的體系。這類體系包括“罪狀符合性、不法性、罪責性”[59]與“客觀(違法)構成要件、主觀(責任)構成要件”體系。[60]前者實際上是德日三階層體系,后者則借鑒了德日二階層體系,并作了中國化的改造,例如使用了“客觀”“主觀”“構成要件”等表述。從作者的原意來看,“‘客觀’與‘主觀’不是從實踐結構上作的區分,而是從違法性與有責性意義上作的區分,即表明客觀違法性的要件屬于客觀構成要件,表明主觀有責性的要件屬于主觀構成要件”[61]。既然如此,不如把“客觀(違法)構成要件”直接叫作“違法構成要件”,把“主觀(責任)要件”直接叫作“責任構成要件”。
綜上,本書認為描述性概念以對事實的描述為內涵,主觀、客觀、主體等概念原本就是事實的描述,要在這種概念的內涵中加入評價性意義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要在概念內涵中處理好描述性意義與評價性意義的關系卻是件很難的事情。例如,期待可能性原本是一種客觀的情狀,但是把它放在“主觀”(責任)要件中,總給人一種不和諧的感覺。同樣,目的犯的特定“目的”也很難與“客觀”(違法)要件兼容,而評價性概念的內涵包括兩層意思——評價對象與評價標準,因此,能夠很好地處理價值評價的問題。在評價性概念中,也許我們再也找不出比“違法/不法”“有責/罪責”更好的表述了。
(三)處理好積極評價與消極評價的關系
存在論體系往往采用描述性概念,而只有“有”或“積極事實”才存在,才能夠被描述。因為“無”或“消極事實”并不存在,因而不能被描述,只能被感知。存在論體系雖然試圖把價值評價與事實判斷統一起來,但是體系內的價值評價往往都是表明犯罪成立的積極評價。而表明犯罪不成立的消極評價性質上是對“沒有”的評價,而不是對“存在”的評價,因此,很難納入存在論的犯罪構成體系。我國傳統的四要件體系以及上述以描述性概念為基石的體系都是在犯罪成立體系之后再研究排除犯罪性事由。
規范論體系往往采用評價性概念,而評價既可以是積極評價,也可以是消極評價。因此,在這種體系內可以很好地容納消極的構成要件。同時由于規范論體系把違法評價與責任評價分開,所以能夠就違法性和責任分別進行積極評價與消極評價。
[1] 參見張明楷:《構建犯罪論體系的方法論》,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1期;劉艷紅:《晚近我國刑法犯罪構成理論研究中的五大誤區》,載《法學》2001年第10期.
[2] 參見阮齊林:《應然犯罪之構成與法定犯罪之構成》,載《法學研究》2003年第1期.
[3] 參見馮亞東:《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59頁.
[4] 參見陳興良:《犯罪論體系的位階性研究》,載《法學研究》2010年第4期.
[5] 參見馮亞東:《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34、223頁.
[6] 李潔:《三大法系犯罪構成論體系性特征比較研究》,載陳興良主編:《刑事法評論》第2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41、447頁.
[7] 張明楷:《以違法與責任為支柱為支柱構建犯罪論體系》,載《現代法學》2009年第6期.
[8] 參見許玉秀:《當代刑法思潮》,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9、129頁;林文雄:《法實證主義》(第5版),作者發行2003年版,第145頁.
[9] 劉放桐等:《新編現代西方哲學》,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10] 〔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123頁.
[11] 例如,孔德一再強調他的實證哲學是關于現象范圍之內的知識,至于現象之后的本質是什么已經超出了實證知識的范圍。再如,孔德所謂的自然規律不是指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自然界客觀存在的內部的、必然的、本質的聯系,而是指現象之間的外部聯系(參見劉放桐等:《新編現代西方哲學》,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
[12] 參見許玉秀:《當代刑法思潮》,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
[13] 許秀玉、陳志輝編:《不移不惑獻身法雨正義:許迺曼教授刑事法論文選輯》,公益信托春風煦日學術基金2006年版,第270頁.
[14] 參見劉放桐:《新編現代西方哲學》,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5—86頁.
[15] 參見涂紀亮:《新康德主義的價值哲學》,載《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
[16] 參見韓忠謨:《法學緒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頁.
[17] 參見陳根發:《論東亞的拉德布魯赫法哲學思想研究》,載《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02年第4期.
[18] 林文雄:《法實證主義》(第5版),作者發行2003年版,第149頁.
[19] 許秀玉、陳志輝編:《不移不惑獻身法雨正義:許迺曼教授刑事法論文選輯》,公益信托春風煦日學術基金2006年版,第292頁.
[20] 參見許玉秀:《當代刑法思潮》,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
[21] 同上書,第134—136頁.
[22] 參見劉放桐:《新編現代西方哲學》,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5頁.
[23] 參見李德順:《價值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9、102、90頁.
[24] 同上書,第256—259頁.
[25] 參見孫偉平:《事實與價值》,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3頁.
[26] 參見陳忠林:《現行犯罪構成理論共性比較》,載《現代法學》2010年第1期.
[27] 李德順:《價值論》(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42頁.
[28] 馮亞東等:《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
[29] 參見李德順:《價值論》(第2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28—231頁.
[30] 轉引自〔德〕羅克辛:《德國刑法總論》,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頁.
[31] 許秀玉、陳志輝編:《不移不惑獻身法雨正義:許迺曼教授刑事法論文選輯》,公益信托春風煦日學術基金2006年版,第265頁.
[32] 同上書,第266頁.
[33] 參見張明楷:《以違法與責任為支柱構建犯罪論體系》,載《現代法學》2009年第6期。當然,我國體系中的“主觀”與“客觀”是否純粹的描述性概念,也還值得商榷.
[34] 馮亞東等:《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頁.
[35] 〔德〕羅克辛:《德國刑法總論》,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頁.
[36] 參見〔德〕羅克辛:《德國刑法總論》,王世洲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頁;許玉秀:《當代刑法思潮》,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
[37] 參見〔德〕羅克辛:《構建刑法體系的思考》,蔡桂生譯,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1期.
[38] 參見〔德〕羅克辛:《構建刑法體系的思考》,蔡桂生譯,《中外法學》2010年第1期;許玉秀:《當代刑法思潮》,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頁以下.
[39] 參見陳忠林:《現行犯罪構成理論共性比較》,載《現代法學》2010年第1期.
[40] 參見馮亞東等:《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相似的觀點參見劉艷紅:《我國與大陸法系犯罪論體系之比較研究》,載《中外法學》2004年第5期.
[41] 〔日〕西原春夫:《犯罪實行行為論》,戴波、江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頁.
[42] 參見周光權:《犯罪論體系的改造》,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82—87頁.
[43] 參見馮亞東等:《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頁以下.
[44] 同上書,第20頁.
[45] 許秀玉、陳志輝編:《不移不惑獻身法雨正義:許迺曼教授刑事法論文選輯》,公益信托春風煦日學術基金2006年版,第255頁.
[46] 宗建文:《論犯罪構成的結構與功能》,載《環球法律評論》2003年秋季號.
[47] 轉引自〔德〕羅克辛:《構建刑法體系的思考》,蔡桂生譯,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1期.
[48] 陳興良:《主客觀相統一原則:價值論與方法論的雙重清理》,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5期.
[49] 許玉秀:《當代刑法思潮》,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頁.
[50] 陳興良:《主客觀相統一原則:價值論與方法論的雙重清理》,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5期.
[51] 參見馮亞東等:《從客觀歸因到主觀歸責》,載《法學研究》2010年第4期.
[52] 許秀玉、陳志輝編:《不移不惑獻身法雨正義:許迺曼教授刑事法論文選輯》,公益信托春風煦日學術基金2006年版,第293頁.
[53]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頁.
[54] 參見肖中華:《犯罪構成及其關系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7頁.
[55] 參見楊興培:《犯罪構成原論》,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以下.
[56] 參見陳興良:《規范刑法學》(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頁.
[57] 參見周光權:《犯罪論體系的改造》,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頁.
[58] 張明楷:《違法阻卻事由與犯罪構成體系》,載《法學家》2010年第1期.
[59] 參見李立眾:《犯罪成立理論研究》,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頁.
[60]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頁.
[61]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