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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空間

全球化文化語境與俄國現實主義文論

吳曉都

內容提要】 新俄國誕生于經濟全球化日益擴展的時代,這一歷史背景決定了當代俄國文化語境的主要特征。在全球化語境中,借助現代科技和經濟模式的影響,包括文論在內的傳統文化獲得了復興與更新的更廣的活躍空間。新俄國文論的發展也不會外在于這一過程。蘇聯解體后,即使在全球化文化語境下,俄國文論家對傳統現實主義的期盼和探索并未減少,現實主義的創作和詩學研究繼續著自身的歷程。在許多文藝學家心中,現實主義幾乎就是藝術文化或人文主義的同義詞,依然是俄羅斯審美文化存在的最主要和重要的方式之一。只是今天這個傳統文論觀念既需要守護,也需要辯證的多維理解。

關鍵詞】 經濟全球化 俄國文論 現實主義 傳統守護 多維理解

Economic Globalization and Russian Realism

Abstract】 New Russia was born in an age of increasing economic globalization,which determines the main features of its contemporary culture.Its traditional culture,including literary criticism,also gets the opportunity of revival and renovation.Russian scholars have their own particular understanding of this globalization.After 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Soviet Union,even under the pressure of globalization,Russian literary critics still expect and explore traditional realism,and realist works are constantly emerging.To some of these scholars,realism is almost the synonym of art and humanism.Although as a historical concept of literary criticism,realism is still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elements of Russian aesthetic culture,it needs defending and multidimensional understanding 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Key Words】 economic globalization Russian literary criticism realism defending tradition multidimensional understanding

一、全球化與文化重建

蘇聯解體以后的新俄羅斯(或稱新俄國)誕生于全球化日益擴展的時代,這個歷史背景特點決定了當代俄羅斯文化語境的主要特征。20世紀是一個文化多元的世紀,更是一個各種類型文化對話的世紀。

當今全球化時代的文化特點是文化的多元多形態共生。伴隨世界機械化、電子化和信息化產業的發展和時代觀念的巨變,當代世界文化發展的總體特征表現為:互融跨越和多元共生。這種過程一方面表現為發達國度的文化對發展中國度的文化的吸引和同化,另一方面是發展中國度文化的經典和獨特成分也成為發達國度文化的新構成。由此,逐漸生成一種多樣共生的新型世界文化。世界文化發展的這種特點是由其內在規律決定的,因為每個民族的文化既著力于自我創新,也常常從其他民族文化中汲取適合的養分,既守望本原,又借取他山的養分與資源。在全球化語境中,借助現代科技和經濟模式的影響,多元傳統的文化獲得了復興和融合的更新更廣的活躍空間。

因此,新俄羅斯文化的構建或俄羅斯文化的重建也不會外在于這一規律和過程。全球化進程進一步促進了各個國家和民族的互動。在21世紀,俄羅斯文化這種跨越共生的趨勢更加明顯。經濟全球化為俄羅斯文化發展提供了擴展視野的窗口,同時也為俄國文化搭建了充分展示自我特色的寬廣平臺。

文化生長繁榮的必要前提是兼容并包。回顧歷史,俄羅斯民族文化的發展歷程反復證明了這一演進規律。俄羅斯文化本身就是一種多元構成,它在自己千年的發展演進過程中逐步融合了東斯拉夫人的多神教文化、北歐早期文化、拜占庭文化、蒙古韃靼文化和近代歐美文化。而近現代文化流派在俄羅斯的傳播與演化,也是如此。西歐近代文藝思潮,如感傷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象征主義、未來主義,在被引入俄國后都滲透了俄羅斯民族自己的特色。“強力集團”音樂帶來的俄國交響樂音樂民族化浪潮,巴洛克的建筑風格就與古羅斯的建筑傳統相融合,圣彼得堡的城市建筑就是意大利和荷蘭的巴洛克風格與諾夫戈羅德的建筑傳統雜糅的產物。17—18世紀俄羅斯傳統建筑和西歐建筑的融合等均是這種發展過程的典型現象。

俄國是一個相當具有個性的文化大國。這個國度對來自世界任何地方的文化產物都有自己的審視角度。早已為20世紀人文學界熟悉的俄羅斯文化學家巴赫金在20世紀中葉提出過著名的文化審視“外位性”原則,即在對異族文化接觸研究的過程中,不可缺失接受者和研究者的原主體意識。對待全球化這樣一個新興的世界潮流,俄羅斯學人自然有他們自己的獨特視點和解讀。俄羅斯當代文化學家康達科夫在專論《全球化語境中的俄羅斯》中清醒地意識到, 20—21世紀之交社會學、政治學和文化學理解的所謂全球化,首先是與美國和西歐(即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經濟、政治、文化的現代化進程相聯系的,其主要趨勢是與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國蘇聯核對抗終結相關聯的。將全球劃分為兩極世界的歷史似乎結束了,于是在世界政治格局上經濟全球化的條件也成熟了。美國試圖建立以它為首的單極世界,而歐洲、亞洲、非洲和拉美國家被動屈從于這個趨勢。但是,這僅僅是全球化的一方面現象。如果說,將當今全球化理解為“美國化”或“西歐化”,那么,在俄羅斯就存在先天的“反全球化主義”傳統。俄羅斯是東正教國家,“第三羅馬心結”由來已久。新俄羅斯的文化闡釋和建構,不能不受到這種傳統的頑固影響。“新西歐派”即所謂的“民主派”和新“斯拉夫派”即“傳統派”有關俄羅斯的發展之路的爭執始終沒有中斷過。俄羅斯另一個當代學者斯捷帕尼揚茨在《多重文化性:全球的和俄羅斯的觀點》中將全球化理解為“跨越第二個千年和第三個千年的當代符號現象”,在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文化的多樣是當代文化發展的主要特征。在他看來,全球化對于俄羅斯是一個嚴肅而重大的問題。在與歐美隔絕七十余年后, 俄羅斯必須加入全球的多元文化對話。斯捷帕尼揚茨認為在俄羅斯大學實施多元文化教育是在全球化進程中對俄羅斯有益的舉措,盡管這種教育意識僅僅處于開始階段。

全球化語境在俄國學界還被理解成一種近現代世界的建構理念。學者阿·涅克列薩認為:“世界結構的全球性轉型及其展現的前景和深度無疑促進了社會科學的發展以及眾多理論探索和實用研究。全球化、社會的后現代化與后工業化、信息社會、世界新秩序、文明的沖突是我們時代鮮明的和活生生的概念。”這位俄羅斯學者還認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全球化的各種設想在20世紀初期就已經或先后或同時登場亮相。不同的世界級政治家、經濟學家、哲學家甚至文藝學家都紛紛提出了自己的“全球化”方案與設想。[1]按照涅克列薩的這種邏輯,俄羅斯的全球化或全球意識的歷史還可以推得更遠。俄羅斯民族在使命感上,在文化構成上、文化來源上,有著深厚的“全球化”情結。早在16世紀,莫斯科就被俄羅斯人自譽為“第三羅馬帝國”。利哈喬夫院士認為,在17世紀,這種世界新中心的意識獲得了擴展意義,是俄羅斯全球文化意識最早的萌生形態。從普希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再到盧那察爾斯基,無論是俄羅斯的宗教文化還是無神論文化,其文化建設目標都具有全球化的心結。普希金認為把俄羅斯文化僅僅劃歸歐洲文化是地理上的謬誤,陀思妥耶夫斯基將普希金的文化本性看作是全人類的,俄國哲學家別爾嘉耶夫則把俄羅斯文化的使命和作用界定為世界東西方文化的橋梁。蘇維埃俄國號召工農和知識分子吸收世界文明的一切優秀成果來建設新蘇聯文化。在充滿創新豪情的俄蘇革命領導人看來,這種20世紀的新文化不僅是蘇維埃俄國或蘇聯一個國家文化建設的方向,而且作為新興的社會主義文化也被視為整個人類進步文明發展的方向。可見,從15世紀到20世紀,世界使命意識在俄羅斯的文化建構理念和過程中有其持久的延續性。而今,隨著俄羅斯大國意識的重新喚起,新俄羅斯文化雖然不再追求全球影響,但做世界或全球東西方文化橋梁的傳統使命感不會缺失,而且在全球化進程中會以一種新的形式得以強化和發揮。

米哈伊爾·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其實是當今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理論的早年預期。他的文化觀是在20世紀文化日益走向融合的國際文化大語境下逐步形成的。早在20世紀70年代,所謂“美蘇緩和時代”的1971年,他在回答《新世界》雜志編輯部提問時就提出了在“長遠時間里”“在宏大語境中”研究文化的方法論原則。20世紀后半葉全球經濟的加速發展,促使世界文論家敏銳注意到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和相互影響,同時也更加關注不同時代文化內部的傳承關系。巴赫金對話主義文學觀念就是這種新的文化研究模式的先鋒。在整體研究各種文化的基礎上建構理論詩學的高度是俄羅斯文化學者新世紀理論探索的努力方向。這個趨勢在從蘇聯到新俄羅斯的轉型時期就已經開始。當代俄羅斯學者認識到,在全球化語境中,文化的對話并不僅僅意味著創造新的世界,而且是探索價值體系的一種必要前提條件(B.斯焦平《文明發展的諸種類型》)。

全球化時代的俄羅斯本民族文化的定位問題成為新俄羅斯學術界重視的課題。德米特里·利哈喬夫院士在這方面的論述引人矚目。他原本是古典俄羅斯文化研究的權威,他的《古代俄羅斯詩學》是20世紀研究俄羅斯古代文明的經典。新俄羅斯誕生以來,他的俄羅斯文化研究也體現出全球化視野的特點。在傳統的俄羅斯地緣文化特征的定位中,俄羅斯文化是世界東西文化融合的產物。他在其學術生涯最后一部巨著《沉思俄羅斯》(1999年,中譯本名為《解讀俄羅斯》)中著重論述了俄羅斯文化的“南北走向”問題。“南北走向文化”,也就是北歐文化和南歐文化對俄羅斯文化成因的重要影響。他不贊成過度看重俄羅斯文化的“東西方成因”,同時也注意對俄羅斯文化的東方因素的研究。這就構成了他完整的俄羅斯文化研究多元視野。利哈喬夫對俄羅斯文化特點的闡釋,雖然具有濃厚的俄羅斯西歐派的特色,即認定俄羅斯文化的歐洲屬性,但他從來沒有忽視俄羅斯文化的多元文化構成。他特別指出,俄羅斯在文化研究中特別關注東方文化,俄羅斯是歐洲國家學術機構中最早建立東方學的國家,早在19世紀俄國科學院就建立了東方學研究所。文化學家B.羅津也從全球化的視角闡釋文化學問題。這位學者的《文化理論》(莫斯科,2005年)從文化學研究的一般范式入手,闡釋了文化學的研究對象、文化學研究的方法論、文化學的各種觀念、歐洲文化的起源和實用文化學的研究特點等學科問題,特別強調了全球化語境下當代文化學的多元文化價值取向。

俄國著名文論家和美學家尤里·鮑列夫對全球化的理解有自己的視角。2002年他在中國的一個以“全球化與全人類化文化”為主題的學術演講中提出,蘇聯解體前后,俄羅斯遇上了日益臨近的全球化時代。當代的人文學者都在談論一個時尚的詞匯——“全球化”。不同國別的經濟學家、政治學家和文化學家都有自己的全球化觀念。鮑列夫認為,全球化是全人類經濟政治活動和文化活動趨于聯合的這種現實過程的必然結果。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它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當代世界社會現象。但是,也應該注意到,全球化也正在引起一種擔憂和抗議,這是因為有的國家認為全球化就是美國化,是美國霸權主義的表現。針對這種擔憂,鮑列夫提出,全球化應該是人道的全球化。這種全球化包括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種種因素,包含不同種類文化的一體化,克服了認識和理解的斷裂,并且擬定,自己國家的人和愛國者與世界公民生活在這樣的體系中:“個性—人民—國家—人類”。其中,“個性—人民—國家”的環節作為有主動精神的民主在起作用。在他看來,21世紀的范式就是普適性,也就是人們的全人類存在體系的形成。鮑列夫認為:“真正理想的全球化應該是整合世界各國各民族文化優秀傳統的文化范式,包括俄羅斯的、中國的、印度的、美國的、法國的、英國的、日本的,等等。”在鮑列夫的全球化文化觀念中明顯可以感覺到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的影響,同時也體現出俄羅斯文化傳統使命意識。

當代的俄國學人注意到,全球化的語境不僅意味著全球化經濟和文化進程的日益擴展,同時也包含對“反全球化”意識和運動的逆向過程,如果將全球化理解為“美國化”或“北大西洋集團化”的話。蘇聯解體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俄羅斯從20世紀的“無神論”國家仿佛又回到了東正教的國度。基督教文化重新盛行起來,20世紀上半葉消失的莫斯科救世主大教堂,作為全俄東正教會的中心在20世紀90年代隆重復建,這是俄羅斯傳統文化還原的又一重大標志。當代俄羅斯人是處在傳統文化回歸的進程中來面對全球化浪潮,這就是當下俄羅斯文化構建的一個顯著特色。學者米特羅欣在探討全球化時代宗教在俄羅斯復興過程中的作用時認為,“沒有宗教就沒有俄羅斯的未來”,問題的關鍵在于調和宗教世界觀和世俗世界觀的對立態勢(參見《日益全球化世界中的各種文化對話——諸種世界觀》,莫斯科科學出版社,2005年)。

近年來,俄羅斯大國意識的重新崛起或蘇聯情結、蘇聯思維的回歸就是俄羅斯應對全球化、弘揚民族自我意識的某種典型體現。俄羅斯當局對蘇聯政治文化象征的重新恢復,如對蘇聯國歌旋律和衛國戰爭勝利旗幟的法律認定、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化的回歸,俄羅斯文化界對蘇聯文化的最重要代表人物如高爾基的重新肯定,俄羅斯文論界首創的形象思維理論和現實主義詩學傳統的回歸,都可以被視為抵制美國“全球化”文化的實質舉措。特別是對于俄羅斯藝術文化而言,現實主義是個永恒的主題。蘇聯解體后,即使在全球化文化語境下,俄羅斯文論家對傳統現實主義的期盼和探索并沒有減少。現實主義的創作不斷涌現,現實主義的詩學研究繼續著自身的歷程。因為在許多俄羅斯作家和文藝學家心目中,現實主義幾乎就是藝術文化或人文主義的同義詞,是俄羅斯審美文化存在的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新的俄羅斯文學理論將蘇聯時期的現實主義主流文學稱為“肯定的現實主義”,實際也是繼承了高爾基的詩學原則和美學理念。德·利哈喬夫堅持認為現實主義在文學創作中,甚至在對古典文化的研究中都具有優勢。即使在蘇聯解體以后,他也始終沒有放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理論表述。守護現實主義,其實質就是守護以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高爾基和肖洛霍夫為代表的俄羅斯傳統價值觀,一種與西歐文化有所不同的獨特的俄羅斯精神家園。

俄羅斯文化自身具有兼容的品性,同時也固有自我中心和宏大使命的大國文化心結。這種文化本質的構成特點,決定了俄羅斯面對全球化語境和趨勢的特殊立場。比如,當代文論中傳統形象思維論和現代符號學的通融闡釋、現實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詩學互證等,均可以作如是觀。正如俄羅斯當代哲學家托爾斯笛赫所說,俄羅斯的未來在全球化語境下將與全球市場經濟、歐亞一體化、歐洲一體化時代的文明形式緊密相連,同時考量到俄羅斯自己的精神文化和歐洲自我意識(《文化對話語境中的文明未來》)。由此可以預期,新俄羅斯文化的重建實際將在與當代全球化語境融合和傳統文化回歸(包括千年俄羅斯東正教文化和七十余年蘇維埃文化)的雙向互動過程中前行。

二、全球化:歷史進程與理論評價

當麥哲倫成功地周游地球之后,環球航海實踐就開始使發達國家的有識之士意識到,未來世界在交通和經濟上不可阻擋的內在的必然聯系。那時雖然還沒有今日“全球化”的觀念,更沒有使用這個術語,但西方貿易和隨之而來的文化全球擴張已初現端倪。因此,應該說,全球化的原始形態從那時起就開始從技術和商業領域獲得最初的發展動因;同時,毋庸諱言,這種經濟和技術的發展趨向一開始就“天然地”客觀地落上了歐洲或西方的印記。今天的全球化,或曰國際化,在某種程度上還蘊含著歐洲文化的基因,這也是無可避諱的客觀事實。在那以后的500多年里,這種趨向由弱到強,有增無減。

在19世紀,恩格斯就從普希金的名著《葉甫蓋尼·奧涅金》了解到,在當時落后的俄羅斯,雖然農奴制還占據生產關系的主導地位,但是亞當·斯密的經濟理論在社會上層已經相當普及。[2]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最早洞悉了歐洲首先在經濟觀念上逐漸趨同的進程,不僅在政治經濟學和歷史哲學方面,而且也從當時歐洲的文學創作中揭示了西歐近代經濟觀念在整個歐洲社會生活和文藝創作上的普遍影響。

18世紀的歌德時代,發達國家之間的文化趨同傾向就已十分明顯。西方的經濟貿易觀念和文化觀念借助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以更加迅猛的態勢從西歐向北美和歐亞大陸擴展。歌德依據這種趨勢最先提出了“世界文學”的理念,這可以被認為是文學觀念的全球化的先聲。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從日益增長的全球經濟融合的進程中預見了世界各民族文化的融合的可能性,也提出了將來各民族文學一定會朝統一的“世界文學”方向發展的著名論斷:“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3]由此可見,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19世紀中葉就已經敏銳地預見到,隨著現代化的生產貿易在全球的發展,民族文化原先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會被克服;而各個民族為世界公認的優秀成分和成果將會相互融合,形成一種與古典時代迥然不同的嶄新文化形態。這種新的文化形態的形成也是各個民族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發展的內在需求。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科學地預言了世界文化的發展遠景,20世紀下半葉的經濟和貿易歷史進程、當代世界文化產業發展的客觀現實也已經有力地證明了這些論斷的準確性。

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代規模更加廣泛、力度更加強勁的經濟全球化是18—19世紀世界市場化歷史進程在20—21世紀的繼續。當今西方學術界就有理論家認為:“全球化的歷史與西方歷史一起開始。……無論強調的是什么,全球化作為‘世界范圍的社會關系的加強’是以先行存在一個‘世界范圍的社會關系’為前提的。因此,全球化是一個階段的概念,這個階段跟隨著一個現存的‘全球化’條件并作為世界范圍的社會關系的正在進行的形成過程。這個具有歷史深度的認知把全球化問題帶回到世界歷史,并且超越了現代化/西方化的范圍。”[4]由此,從邏輯上和歷史上追溯,經濟全球化有更早的歷史起點。全球化的歷史進程至少從麥哲倫時代就已經啟動,經歷了400—500年的歷程,只不過,在航天時代以前,人們對這個進程的感覺沒有像當代這樣強烈,而在1971年米切爾有關“地球村”的報告出現以后,特別是國際互聯網的“觸須”蔓延到普通家庭之后,世界各國的人們才切身地感受到經濟全球化那鋪天蓋地的洶涌浪潮。不僅是西方學術界,俄羅斯學術界對全球化的這種勢頭也有類似的認識。[5]

總之,與19世紀及更早的時代不同,全球意識,無論是經濟的、社會體制的還是文化的,進入20世紀后就變得格外突出,而且是力求有意識地去促成它的實現。所以,綜上所述,全球化是一個逐漸發展演化的歷史進程。“全球化”和“全球化時代”是兩個既有內在聯系,同時又有一定差異的概念。全球化至少在5個世紀以前就開始了,而“全球化時代”只是在20世紀最后30年才開始大規模降臨。

三、全球化:從獨白到多聲部

當初,全球化起步時具有濃厚的西方中心色彩,但是從20世紀中葉開始,隨著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復興和自覺,西方經濟和文化的擴張不可避免地遭遇抵抗,從而使經濟全球化的進程開始從過去片面單向的運行演化成雙向或多向的進程。在高科技發展的推動下,20世紀下半葉互聯網的出現更使新型的世界文化形態和發展在技術層面上成為可能。與工業革命時代的世界文化不同,信息革命或知識經濟時代的世界文化獲得了雙向互動或多向互動的客觀條件。因此,西方或者歐洲文化中心的作用在逐漸降低,經濟高速增長的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文化開始在國際文化中堅韌不拔地、頑強地擴大自己的份額,世界各民族各地區的文化的多向互動日趨明顯。在國際文化舞臺上,文化獨白逐步變成了文化多聲部。

我們以為,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特殊地位的現實主義的發展恰好可以用來說明這種變化。如果從全球化歷史進程的角度觀照作為文藝思潮的現實主義,那么也可以將近代以來的現實主義文藝思潮視為“世界文學”發展進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現實主義作為風靡世界近200年的文藝思潮,恰恰是具有全世界性質的文化現象。的確,近代文藝學觀念中的“現實主義”(realism)最初是歐洲或者西方文藝存在的主要方式。當時的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把現實主義理解為認識社會和人生最科學的一種方法,如巴爾扎克自愿充當法國社會“書記員”,別林斯基將普希金的現實主義杰作譽為俄羅斯社會的“百科全書”。正是在這種文藝觀念的影響下,現實主義在歐洲、美洲、亞洲文壇受到普遍歡迎和膜拜。這種創作方法和流派逐漸成為世界性的文藝現象。深含唯物主義和人文主義精神的現實主義美學從西歐發源,向北傳入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向東傳到東歐俄羅斯,再由俄羅斯傳入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文藝界,向西傳入北美洲和拉丁美洲文藝界。現實主義的這些傳播路線和經歷恰恰證明了這種文藝思潮在當時是作為世界最先進的審美原則和表現手段,甚至是作為科學方法被接受的。因此,五四時期的中國進步作家稱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主要是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是“為人生的文學”。這種文藝思潮的傳播過程可以看作是進步文藝觀念的全球接受的典型范例。無論是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波蘭、捷克、挪威,還是俄羅斯、中國、日本、越南、朝鮮等國的進步作家,都認同了19世紀以來的現實主義對生活的審視方式和表達方式。當時,每一種新生的現實主義形態都充滿著全球化的豪邁之情。盧那察爾斯基高度贊譽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認為它“是一個完整的流派,它將在一個特定的時代發揮主導作用,甚至它本身就可能代表社會主義的人類藝術形式,即所謂真正人類藝術的最終、最高的形式”[6]。直面人生和同情弱者的人文關懷是19世紀現實主義的最主要的思想特征。當然,這種新型的美學觀念和思潮在世界文壇擴展時,自然而然地與所到之處的民族文藝觀念有機融合。

因此,在俄羅斯最初出現了以民族解放運動為主題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后來在蘇聯又發展成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在中國出現了革命的現實主義文學。現實主義的國際化特點在20世紀文壇上表現得尤為充分和突出:海明威的“硬漢”風格對肖洛霍夫創作的影響是明顯的,《靜靜的頓河》的鄉土史詩風格和《百年孤獨》的“魔幻現實”手法對中國當代史詩作品的影響也不言而喻。這些創作現象明顯地體現著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相互影響和共同的世界性的文化特征。由此可見,最初的歐洲的現實主義思潮經過二百年的發展也最終由“獨白”走向多聲部,形成了當代全世界現實主義文藝的多種形態。

四、在全球化時代對“現實”概念的多維理解

雖然現實主義文藝思潮興起于19世紀,但是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審美原則和創作手法卻有更早的發展歷程,在西方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現實主義首先涉及作家對現實的認識,而這種認識,換言之,對“現實”的理解,始終在發展著、演化著。熟悉俄羅斯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讀者肯定不會忘記,“心靈的辯證法”是列夫·托爾斯泰藝術創作的獨特優勢。“心理現實”早在19世紀就已經是經典現實主義的題中之意了。

實際上,現實主義的“現實觀”不僅僅是指“實體”的現實。在經濟全球化時代,對“現實”的認知在原有豐富多樣的詮釋上又多了一種嶄新的類型,這就是所謂“虛擬現實”。眾所周知,在多媒體時代,“虛擬現實”作為一種時尚的技術現象和審美現象已經大量出現,如“虛擬角色”“虛擬對抗”“虛擬生態空間”,等等。經濟全球化時代的文藝創作和理論不應忽視包括“虛擬現實”在內的多維的現實現象。在我們看來,除了傳統意義上的物質現實外,還有精神的現實、心理的現實,還存在著實體和精神之間的“虛擬現實”。“虛擬現實”是以高科技為生存平臺,以現實人們的理想、智慧和審美想象力為發展基礎的“特殊現實”。“虛擬現實”或許可以成為21世紀現實主義作家探索人類現代智慧和展現人類超級想象力的一個豐富瑰麗的、博大的技術和藝術空間。不過,應該注意的是,不要將“虛擬”與“虛假”混為一談。必須清楚,所謂的“虛擬現實”,最終還是依托于現實物質世界的技術條件和民族文化傳統的根基的。真正的藝術家,特別是守護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文藝工作者,應當始終忠實于生活的真實,以真情實感反映和表現現實生活的真實本質。

其實,有關“現實”多維性,19世紀的文化大師們早就作過探討。陀思妥耶夫斯基對19世紀的某些俄羅斯畫家怯于描繪理想頗為不滿。他認為:理想也是現實,就像當前的現實一樣有權利存在。俄羅斯的藝術家需要更多的勇敢,更多的獨立思考。[7]為什么不能描繪理想呢,對生活的描繪,不是機械地照搬生活的原樣,藝術真實從來包含創作者的理想。在他看來,現實生活既包括物質生活,也包括人們的精神生活。現實主義作家對社會上人們“精神生活”,即巴赫金所說的“思想”的描寫,同樣也屬于現實主義范疇。 活躍于現實生活中的思想觀念未必應該從現實主義的視野中予以刪除。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心理學家”,相反,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其實,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羅斯現實社會發現和遭遇的“理想”,就是當時現實的精神生活,從而也是“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因為相當一部分人是按照他們的“理想”在行動。換言之,他們的現實行動正是他們心理活動的現實化和實體化。因此,經濟全球化時代的現實主義文藝創作不僅要面對傳統的“物質現實”,還要面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精神現實”,更要面對現代高科技創造出來的“虛擬現實”。

由此可見,在經濟全球化和文化產業化的時空里,“現實”的層面和維度已經極大地擴展、豐富和轉型了。傳統的“現實”觀念需要作適時的調整和補充,側重對新型現實的認知和描繪,這也是現實主義創作的重要內涵和任務。努力開掘和展示一種新的現實關系和表現形態(當今的主要焦點是網絡空間),也是經濟全球化時代堅守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家的有價值的課題。

五、新世紀與現實主義觀念的守護

盡管人類歷史進入了21世紀,世界經濟、科技、文化的發展與20世紀及以前的狀況有很大的不同,但現實主義文論還是有強勁的生命力。我們認為,在經濟全球化時代發展現實主義,除了要依照廣大讀者熟悉的生活情境來描寫生活之外,更加重要的是,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因此,已經為文學史證明的富有成效的典型化原則、真實性原則、傾向性原則、莎士比亞化原則都是必須堅持的。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經過社會和時代變遷的當今俄羅斯文論界的某些評價值得關注現實主義問題的文論家們來參考。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文論家對現實主義的期望和研究并沒有減少。因為,現實主義對俄羅斯文學來說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俄羅斯科學院院士,著名的俄國古典文學專家德·利哈喬夫堅持認為:“現實主義的一個特點,就是藝術中短距離的出現,作者對其描繪的人物的接近,廣義和深義上的人道主義,幾乎貼近的世界觀,不是從側面,而是從人的內心深處的世界觀,即使是想象的人物,卻是貼近讀者和作者的人物的世界觀。人道主義和現實主義精神是藝術的重要本質。在任何重大的藝術流派中,藝術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方面都獲得了發展。藝術中所有偉大流派不是重新創造一切,而是發展屬于藝術本身的個別或者多個特點。而這首先就涉及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文藝思潮開始于19世紀,但是,現實主義本身卻是藝術固有的一個永恒的特點。”[8]新俄羅斯20世紀90年代流行的高校文科教材《文學原理》對現實主義仍然作了重點論述,其所占篇幅遠遠大于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

熟悉俄蘇美學和文藝學的讀者,可能還記得蘇聯文藝學曾經對世界文學發展歷程有過現實主義和非現實主義的區分。不知是否受這個悠久傳統的影響,美學家尤里·鮑列夫在2002年夏季的一次學術講座中對20世紀的文藝歷程也概要地區分出“先鋒時代”和“現實主義時代”。他指出:“在人類藝術發展的20世紀是失去幻想的階段,它包含兩個藝術時代:先鋒主義和現實主義。這兩個時代不是先后存在的,而是平行發展的。先鋒時代大體上包括現代主義、新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其中在它們的內部還分為幾個流派,如象征主義、阿克梅主義、未來主義、原始主義、表現主義、存在主義等等;而現實主義時代包括批判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心理現實主義。”其實,20世紀的文學藝術除了在早期涇渭分明的這種區劃外,在后來的大半時期里,不同流派的相互交融、相互滲透也是十分明顯的。現實主義對非現實主義流派的借鑒還頗為時髦。而后現代主義對傳統文學的戲仿很難說不是在認真對待現實主義的寫作優勢。鮑列夫對20世紀文藝流程的“兩分法”清晰地指出了剛剛過去的這個百年的文藝的重大特征,不過似乎簡化或淡化了極為廣大、龐雜的中間模糊地帶。當然,這些論述表明,俄羅斯作家和文論家堅信,現實主義的時代在21世紀還會繼續自己的遠大行程。

實事求是地講,世界文學幾千年的發展歷程,特別是近200年東西方的文藝實踐表明,現實主義贏得了絕大多數讀者和觀眾。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在語言運用和表達手法上具有與時代的同步性、恒定的通俗性、與現實生活的直接相通和面對、與讀者的那種獨特的親和力,所有這些詩學特點與其他流派的創作理念相比,的確具有長遠的優勢。近年影視創作中現實主義題材和演繹方式的成功,再一次確證了現實主義審美原則旺盛的生命力。同時,在經濟全球化時代,現實主義關注和表現的題材無疑前所未有地擴大了,因為現實生活的各種現象都不再帶有孤立的地方局限和片面性,而往往具有全球普遍意義和特點。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經濟全球化和文化產業化能夠為俄國現實主義文藝及其文藝觀念的發展提供更加廣闊多樣的前景。

作者簡介:吳曉都,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副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文系教授,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秘書長。

[1] [俄]阿.伊.涅克列薩:《理解新世界的意義》,《東方》2000年第4期。

[2] 楊炳編:《馬克思恩格斯論文藝和美學》(下冊),文化藝術出版社,1982年,第744—745頁。

[3] 楊炳編:《馬克思恩格斯論文藝和美學》(上冊),文化藝術出版社,1982年,第345頁。

[4] [荷]讓·內德文·皮特斯:《作為雜合的全球化》,梁展編選:《全球化話語》,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第106—107頁。

[5] [俄]阿.伊.涅克列薩:《理解新世界的意義》,《東方》2000年第4期。

[6] [蘇聯]安·盧那察爾斯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參見[蘇聯]盧那察爾斯基:《藝術及其最新形式》,郭家申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 第582頁。

[7] 馮春選編: 《岡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羅連科文學論文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280頁。

[8] Д。Лихачев, РаздумьяоРоссии ,Logos,С-Петергург,1999,стр.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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