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外英語語言文學研究前沿(2014)
- 張旭春
- 9717字
- 2020-05-22 16:26:37
“家庭生活”的另一種解讀
——《超越感傷的家庭生活:伊迪絲·華頓,裝潢,離婚》一文述評[1]
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楊躍華
【摘要】文章作者蘇珊·弗雷曼(Susan Freiman)首先質疑了美國文化批評學者對與“私人空間”相關的“家庭生活”“感傷主義”習以為常的理解以及模糊不清地使用“家庭生活”和“感傷主義”兩個術語。她指出,學者們在使用兩詞時經?;煊茫苌龠M行區別,使得這兩個詞蒙上的消極色彩相互影響。蘇珊·弗雷曼通過清潔革命,婚外家庭生活,靜物內飾以及法國風格的閨房四個方面對伊迪絲·華頓《住宅裝潢》一書進行了分析和闡釋。弗雷曼明確地指出,“家庭生活”中的“私人空間”可以表達另一種意識形態,即它是女性隱居和享有寧靜并能成就自我的地方。
【關鍵詞】伊迪絲·華頓;《住宅裝潢》;家庭生活;感傷主義;私人空間
2011年第三期的《美國文學》(American Literature)雜志首篇刊登了蘇珊·弗雷曼的《超越感傷的家庭生活:伊迪絲·華頓, 裝潢, 離婚》(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Edith Wharton,decoration,and divorce)的文章。該文章通過對伊迪絲·華頓與奧格登·科德曼合著的《住宅裝潢》(The Decoration of Houses)的解讀,蘇珊·弗雷曼質疑了被美國文化批評學者習以為常的兩個術語:“家庭生活”和“感傷主義”。對于美國文化學者來說,“私人空間”意味著“政治色彩,與國家和商業利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支撐這個概念的是“三個飽含意識形態并具有同延性的術語:家庭生活,感傷主義,女性氣質”[2]。弗雷曼撰文的目的是要通過對華頓第一部出書《住宅裝潢》的分析,挑戰這些慣用的卻有些含混不清的術語的內涵。
文章作者首先對美國文化批評學者關于“家庭生活”“感傷主義”和“女性氣質”進行了梳理:
學術界從1977年開始引發對此的討論涉及美國文本中的感傷主義,婦女小說和家庭領地。此討論常圍繞斯陀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為原型進行。討論的發起人安·道格拉斯(Ann Douglas)的觀點是,“女性文化是平庸和消費主義文化”。持相反觀點的簡·湯姆金斯(Jane Tompkins)等則指出了流行批評范式的偏頗。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學術界對此的意見大概分為“堅決擁護婦女文化”和“文化有多層政治含義”兩派。到了80年代末,持文化有多層政治含義的一派勢頭蓋過堅決擁護婦女文化的一派。例如,吉琳·布朗(Gillian Brown)就將家庭生活同美國式自我的個人主義概念聯系在一起,而勞拉·維克斯勒(Laura Wexler)則譴責感傷作為一種“溫柔的暴力”方式是對社會控制的粉飾。90年代末,羅拉·羅梅洛(Lora Romero)反對把家庭生活一詞貼上要么進步、要么保守的標簽,因為在不同的語境中,該詞是有“政治效價”的混合物。凱絲·戴維森(Cathy Davidson)撰文提出,不要把“女性化”的家庭生活文化同“男性化”的市場進行過度二分化。總之,家庭生活與多愁善感二詞承載著消極含義。進入21世紀,艾米·卡普蘭(Amy Kaplan)、蘿莉·梅里西(Lori Merish)等將“家庭生活”也分別打上“服務于帝國主義”和“情感消費主義”的標簽。勞倫·勃蘭特(Lauren Berlant)[3]則在自己的書里將“情感文化”說成“多半是老套的愛情”。
弗雷曼接下來表明自己對“家庭生活,感傷主義”術語使用的質疑。她指出,通過對伊迪絲·華頓關于家庭生活的構想可以看出,女性并非是無私的、情感的動物,她對他人的關懷也并非與其對家庭的全心全意密不可分。弗雷曼承認,討論華頓的書對性別和家庭的感傷主義提出的挑戰不是什么新的觀點。艾米·卡普蘭就曾認為,華頓的作品非常清楚地表明她不同于以往甚至現在對于女性普遍看法。但卡普蘭沿襲的還是感傷的、謙卑的女性特質的觀點,認為作為一名小說家,華頓的自我意識發展道路還是一種通過寫作使自己走出家庭私人空間從而獲得社會中公開身份的方式。但弗雷曼的觀點是,雖然伊迪絲·華頓的其他文學作品對性別和家庭傳統觀念早就進行過挑戰,但在《住宅裝潢》一書中,華頓在無視階級和性別角色規范的前提下,通過對自己家庭私人空間的打造,建立了自己作為職業女性的身份[4]。她進一步指出,第一,華頓看似對房屋內部裝修的“偏愛”實質是她對自我的定義,一個超越傳統已婚婦女的定義;第二,個人空間對于華頓縝密的室內設計理論至關重要。
蘇珊·弗雷曼對《住宅裝潢》的分析基于兩個前提:一方面,華頓的小說是有關婚姻障礙的;另一方面,那些看似散發著傳統家庭生活細膩情感,富有品味的家具繪圖實際是典型的挑戰性設計手冊。弗雷曼認為,《住宅裝潢》在體現“反感傷的家庭生活”[5]方面與所述的第二點有著更有共同之處。通過分析華頓《住宅裝潢》一書的插圖并對其做出闡釋,弗雷曼希望該文能使學術界的“左派”學者們認識到“家庭生活”一詞可以表達不同的意識形態。不僅如此,《住宅裝潢》中的“反感傷的家庭生活”還能為讀者提供一種更為復雜和靈活的方式對待家庭生活。
弗雷曼的詳細論述分四個部分:第一,涉及伊迪絲·華頓小說的“清潔革命”;第二,解讀華頓住所“山峰”(the Mount) 的“婚外家庭生活”;第三,“山峰”的“靜物內飾”;第四,解讀插圖“法國風格的閨房”。以下筆者就這四個部分分別加以述評。
一、清潔革命
弗雷曼在此部分主要對伊迪絲·華頓的小說進行了概括性分析。她認為華頓的小說既表現了已婚婦女和有禮貌的攻擊性人物形象,還有家庭生活中幾乎不可救藥的雜亂,關注的重點是女性在婚姻的淺灘中如何努力向前。但是,這些努力讓讀者感受到的還是人物的既可憐又可嘆,以及他們的自我妥協。華頓最早的作品《住宅裝潢》一書則預示著她后來的離婚小說對婚姻風俗隱晦的反駁。
少年時期的華頓似乎就已經意識到,故事需要一定的雜亂才能推動其發展。從小說家的角度看,雜亂無序的家庭生活是動態的表現,即有“可敘述性”。正如D.A.米勒所說,只有整潔的房間和人物關系,故事就沒有可發展的空間[6]。簡·奧斯丁的每一部作品也是如此。故事里都有一些家庭內部的爭吵或者分離。奧斯丁把握故事結尾的訣竅是,在家庭小說中如何以婚姻的方式恢復秩序,即婚姻是最終的救命稻草。就像其他喜劇形式一樣,從敘述的角度講,婚禮已經成為一項行之有效的“打掃房間”辦法:在大門關閉之前,將所有人和東西都歸之其位,渲染出一個幸福家庭的誕生。
即使是奧斯丁,意味著整潔、干凈的婚姻在華頓的小說里也被冠以反諷。19世紀下葉,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婦女能夠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多了起來。這項橫跨大西洋兩岸的婦女運動呼吁女性的自立自足,并在離婚和財產方面享有更多的權利。華頓所處的19世紀80年代正是這樣一個時期。這個時期提倡“陽剛之氣”的新女性和“陰柔之氣”的男性,促發了傳統婚姻中主導性別角色的危機。1880—1900年間,美國的離婚率翻了一番,1920年又翻了一番[7]。在此世紀之交的故事和劇目里,已婚夫婦并沒有得到期望的穩定與秩序,而是令人失望的相反結局。華頓可能會加入亨利·詹姆斯,威廉·D. 豪威爾斯,托馬斯·哈代等作家的隊伍。在他們的小說中,女性往往是婚姻問題的引發者,而不是促使問題得以解決的角色。
華頓最受稱贊的小說《歡樂之家》(The House of Mirth)和《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充滿著失敗婚姻的故事。在《鄉土風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一書中,離婚的復雜延伸成為小說的中心。此小說同豪威爾斯的《現代婚姻》(A Modern Instance)同被封為美國離婚教科書。在《看月亮》(The Glimpse of the Moon)和《母親的賠償》(The Mother's Recompense)中,小說又再次回到失敗婚姻的主題。這些小說明顯表露出作者對婚姻的擔心以及對婚姻憤世嫉俗的看法。而這不僅僅是那個時代的情感,也是華頓自身痛苦婚姻的狀況。在華頓的回憶錄《回目》(A Backward Glance)以及傳記作家們所提供的細節表明,伊迪絲·華頓和特迪·華頓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災難。這個極不般配的婚姻從1902年特迪·華頓患精神病時就更加惡化。華頓的好友亨利·詹姆斯簡直不敢相信這種結合,認為“簡直不可思議”[8]。盡管如此,華頓在這個難以置信(又沒有孩子)的婚姻中卻堅守了30年。一直到1913年,華頓才在一巴黎法院離婚。弗雷曼指出,早在與其丈夫合法分居前,華頓就在精神上和現實中已經開始在婚姻的體制內構建自己遠離婚姻的生活了。
巧合的是,雖然《鄉土風俗》是在華頓離婚數月后出版的,但對婚姻不穩定性的尖銳看法早在《特萊梅夫人》(Madem de Treymes),《暗礁》(The Reef)以及《歡樂之家》中就已經埋下了伏筆。這些作品確立了華頓的職業身份和聲譽。而這些成就也是華頓通過超越自己作為特迪的妻子并在和其緊張的關系中獲得的。
除了小說,1897年華頓與奧格登·科德曼合著的《住宅裝潢》也一直備受讀者的喜愛且被當作家裝的標準書籍。這是華頓出版的第一部書。其成就不在于它的文學價值而在于它被視為經典的家裝指南?!蹲≌b潢》一書中高雅、整潔的房間圖片,關于閨房的評價,小擺設的建議以及對家的崇敬,卻與華頓小說里的混亂婚姻大相徑庭。該書中那些母性的教養讓我們印象深刻,窗明幾凈的客廳就是一例。但對弗雷曼而言,書中那些得意的家庭生活之作不僅反映出華頓對家裝的喜愛,也預示著她后來的離婚小說對婚姻風俗的隱晦反駁。
弗雷曼認為,華頓的《住宅裝潢》一書與她更為廣泛的離婚大全進行的對話建構了真正的新英格蘭式抗爭。她對建筑的熱愛實際上是對她自己壓抑婚姻的矯正。這里有三點可以說明。第一,該書的出版和按其意愿修建名為“山峰”的住宅,對于華頓婚姻以外的職業自我的形成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個自我的權威建立在她的兩個身份之上:杰出的作家和富有才華的家裝及園林建筑專家。第二,“山峰”的布局在證明華頓具有專業水平的同時還體現了與其用途相應的特別設計,即“山峰”的建筑理念就是非常重視“私密性”。與那時時興的開放式相反,華頓非常在意房間的私密性,包括專為女主人隔離的套間?!吧椒濉钡耐怀鎏攸c是有一處隔離的套房專供華頓不受干擾地進行寫作。第三,《住宅裝潢》一書對內部過于有序的設計不能簡單地看成是華頓對其母親傳統標準的敬仰,而應該理解為是她的抗爭方式。該書中那些整潔而沒有人物的插圖也可以解讀為華頓對傳統家庭中經歷過的無序的批評與糾正。
弗雷曼在華頓的作品里還發現了矛盾因素的存在:小說中的混亂和房間的整潔有序。華頓在講述婚姻生活的無序時,好像作為一種補償,又給予另一種有序的視覺印象,如那些客廳、餐廳、舞廳和臥室。它們既入時有序又唯美。形式和感情上看似矛盾的處理,在意識形態上卻是延續的。在接下來的論述中,通過《住宅裝潢》中使用的插圖和體現華頓建筑專業水平的設計,弗雷曼試圖說明,隱含在家裝設計中的反抗同更顯公開反叛的小說一樣,華頓都在反對傳統婚姻和家庭生活的規范。
二、婚外家庭生活
“婚外家庭生活”這個標題將呈現的內容可能會讓讀者有些出乎預料。作者弗雷曼想說明的是,華頓對自己住所的設計理念和實現既保存了婚姻家庭生活的形式,又在其隱秘的私人空間里成就著自我。
19世紀90年代目睹了維多利亞時期的審美和家庭價值的逐漸衰落。在室內裝潢方面推崇清新、簡約的風格。1893年在芝加哥舉行的世界哥倫比亞展覽會以新的技術和光鮮的新古典主義建筑,為充斥著社會問題的美國城市帶來一絲生機。與此同時,女性主義者們也在努力通過室內空間的重新設計討論“婦女問題”。在這個“進步的時代”,大家相信空間的重新創造可能對社會關系起到改革的效果[9]。華頓訴諸于建筑的策劃是對其死寂婚姻的回應。
如前所述,華頓對自己的住所十分重視,對其設計和裝潢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亨利·詹姆斯說,“幾乎人人都知道我們的伊迪絲一直在為自己打造一個住所?!?a href="#new-notef10" id="new-note10">[10]華頓的這項行動并非偶爾為之。少時在歐洲印在腦海里的“住所、房間照片式的記憶”[11],加之對她特別對待的導師的培養和大量自學使華頓具備了“幾乎建筑學的專業水平”[12]。華頓幾乎從結婚一開始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住所和寫作上面,以此緩解對婚姻的失望和自身慢性病的折磨。華頓婚后的生活是不幸福的。傳記作家們一致認為她與丈夫在智力、社會地位和性方面都不般配。1902年他們搬到羅德島的紐波特。在這里特迪找到了自己的玩耍地,而伊迪絲則變得形同枯槁。傳記作家莎麗·本斯托克寫道,華頓剛結婚就開始認真學習建筑史,家具設計和家裝[13]。理查德· G.威爾森更是明確地指出,華頓不幸的婚姻正是她全心全意投入其住宅設計的直接原因[14]。
到1890年,華頓已完成了基礎美學教育??梢钥隙?,華頓一直在逃避不滿的婚姻,而建筑學和裝潢學實實在在地成為了替代物。這些都成為華頓《住宅裝潢》一書的基礎。威爾森認為 “山峰”(the Mount)最終是伊迪絲自己的獨創,是華頓環境理念的全部實現。華頓自己也十分欣喜地說,“山峰”是“我真正的家”。在其回憶錄里她寫道, “只有在‘山峰’的家中,我才真正感到幸?!?。這說明華頓一直在通過住宅的設計和家裝來醫治自己的心理疾病,而“山峰”的建造和進住的確徹底治愈了她的疾病。自從1902年搬進“山峰”,華頓就結束了困擾她的慢性惡心和疲乏癥。她在那年的六月給朋友寫道,“我喜歡新的設計,特別是按伯克利的最佳風格修改過的設計和裝飾。”[15]
與華頓逐漸好起來相反,特迪卻陷入了精神疾病和婚姻的種種問題之中。這給他們本來就存在問題的婚姻雪上加霜,最終導致離婚的結局。在這種情形下,華頓對她在“山峰”生活的描述卻是快樂和多產的:“在那里的十多年,我生活、做園藝、安心地寫作,從此結束了以前的日子,即結束了因丈夫毫無起色的身體狀況使得家變得十分沉重的日子?!倍谛录?“山峰”,華頓感受到了“擺脫生活中必須的瑣事,可以盡心投入寫作”的生活。她還說,“鄉間的寂靜激發了我創作的激情?!?a href="#new-notef16" id="new-note16">[16]“山峰”新家的生活使華頓養成一種每天有規律的寫作習慣,這使得她能夠完成系列文章的發表,而且迅速完成了《歡樂之家》的潤色工作。華頓表示,這本暢銷書的寫作過程使她“從一個漂浮不定的業余寫手變成了職業作家”[17]。
那么華頓又是如何在十年的離婚掙扎中留著自己的美感和自由感的呢?莎莉·本斯托克把華頓整體的恢復很大程度上歸功于 “山峰” 所處的氣候條件以及有了自己的地和山林后的喜悅心情。蘇珊·弗雷曼完全贊成本斯托克的觀點并進一步指出,“山峰”“策略性”的設計使華頓在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中能夠有效地做到了婚姻生活以外的實事。換句話說,華頓沒有采取完全抵制家庭生活的束縛,而是相當成功地把家庭生活的空間配置成個人的“避難所”并實現了自己的目標。也就是說,在傳統的家庭私密空間里華頓又建造了第二個私密空間。在這個私密空間里,亨利·詹姆斯是她的??汀KQ贊道,“山峰”的特點是“在它中有足夠的它,有足夠的隱匿與神圣”。[18]也就是說,這處住所的隱秘空間使華頓得以進行自己的創作。弗雷曼評價道:“在婚姻的城堡中也可以有自我隱秘的圣殿,它通向了華頓的自治與其專業性。而這種自治與專業性可以衡量性別的可塑性與即興性?!?a href="#new-notef19" id="new-note19">[19]
弗雷曼以北翼二樓的設計為例,詳盡地佐證了“山峰”的設計對私密性的重視。華頓在設計“山峰”的時候將北翼二樓的房間與其他地方隔離開來。這個二樓緊挨著特迪住的地方但不相通。她的房間不能從樓下公共地帶的樓梯到達。每天早上,華頓獨在二樓盡頭的閨房里進行寫作。她的閨房猶如一個防守嚴密的堡壘。“山峰”的設計既可保護華頓在寫作時不受任何的干擾,又可以在家里接待客人和來訪者。實際上,除了亨利·詹姆斯,好友瓦爾特·貝利、貝·洛奇,華頓還在其住所經常接待許多文學圈里的造訪者。雖然在形式上遠離社交場所,但華頓在自己家里招待圈子里的同仁并從這些客人那里彌補了婚姻中缺少的精神相伴。威爾森等學者強調,“華頓住所既有優雅的公共空間,又保證了她精神上的隱居。隨著華頓作為一名作家的聲譽越來越高,她也成為公眾視野中的人物。而只有在‘山峰’的住所里,她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避開媒體的干擾。因為媒體更感興趣的是她的婚姻和后來的離婚”。[20]
華頓的“山峰”不僅保護了她家庭生活的隱私,而且保護了她本人的隱私(遠離她的丈夫)。華頓的策略則是向內回歸,在提升了的私人空間里找到避所。歸隱“山峰”這個看似“過度女性化”的選擇,實際上是實現角色的轉換:伊迪絲·華頓和其丈夫在事業上的發展和收入上的巨大懸殊在沃爾夫看來就是“丈夫和妻子”角色的轉換[21]。
弗雷曼認為,華頓在歷史、技術和審美方面具備的廣泛專業知識是對傳統男女二分法的挑戰。《住宅裝潢》這本房屋內部裝修的書籍沒有只限于房屋的內飾,最后的點綴以及充滿情感的飾物擺設,而是出乎預料地關注了諸如門窗、壁櫥、樓梯等大型建筑框架的結構,提醒在家裝時不要采用過于清淡的墻紙,沉重的帷帳,過多的家具飾物,以及過于注意細節和無用的填充飾物。該書關于房屋內裝潢的概要表明,內部裝潢也是一項男性的智力活兒。這就更使得華頓作為其作者的雌雄難辨。不僅如此,原來住宅建筑中男外女內的分工也在此書中變得模糊起來。
三、靜物內飾
蘇珊·弗雷曼這一部分的筆墨相對于其他部分要少一些。她在此部分對《住宅裝潢》一書文字敘述的精細與插圖華麗但簡約之間的對照進行了闡釋:
《住宅裝潢》一書有五十六幅半色調印版裝飾畫插圖,其中兩幅為照片。絕大多數畫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宮廷家具和房間畫,以及后來受其影響的意大利、法國、英國的設計圖。該部分選用了插圖一、插圖二、插圖三作為文章該部分的配圖,展示了華頓家裝的氣勢與審美。在《住宅裝潢》中的場景更為古樸,并除去了人物和情感的要素。房間的裝修去除了雜亂的家庭瑣碎之物,完全不同于在華頓小說中看到的雜亂無章的房間。在華頓的小說里,讀者一方面讀到雜亂的故事,另一方面又看到整潔的房間。但在《住宅裝潢》,類似的布局也隱隱見于文字性的部分和插圖部分的比較之中。文字敘述以簡明設計史開篇,說明人們在建造的同時也被其改造。弗雷曼想表明的是,在華頓的敘述里延續了她情節、人物以及沖突的精細描述方式,而在配圖時卻又策略性地抹去了這些。《住宅裝潢》一書的前言解釋了為什么文中的“文字論述與相應的插圖之間存在著差異”——華頓認為這種差異是為了表達插圖本身華麗但形式簡約的需要。[22]
弗雷曼認為,讀者對于書中的插圖可以從旅游者的角度去欣賞。這是因為書中的插圖能吸引我們不是因為要告訴我們家是什么樣子,而是要讓我們離開家去領略異國他鄉的韻味。插圖體現的貴族味兒也是要我們從凡夫俗子的生活中來一次不同的假日旅行。
《住宅裝潢》中的五十六幅插圖有二十多幅是房間、廳和樓梯的。除三幅是18世紀英國的房間圖,其他均為18世紀或更早的歐洲大陸宮廷飾圖:宮殿的墻、穹頂、門和壁爐臺等。這些圖的整體效果表現了一種理想的秩序和靜寂的姿態。書中插圖非常整潔的畫面讓讀者插上了華頓想象的翅膀,暫時逃離現實中家庭生活中的凌亂與瑣碎,也就是,家庭生活中情感的紛繁和事無巨細、沒完沒了的家庭事務。在華頓完美的房間里,沒有食物、飲料留下的污漬,體味與易于揮發的情緒和不雅的行為。如果說華頓的財富使她不用承受家庭生活中的種種勞苦,而擺脫這些勞苦對我們這些常人則有著巨大的誘惑。除了兩幅圖,其他的圖沒有一個人物,甚至家傭在里面。其他靜物圖如博物館里的展品一般,一塵不染,擺放有序,是純粹柏拉圖式的。
四、法國風格的閨房[23]
閨房一圖是弗雷曼文章中的最后一張插圖,占了整整一個頁面。他對于這幅圖做了最細膩又令人茅舍頓開的解讀。
如前所述,《住宅裝潢》一書中除兩幅圖外都沒有人物的出現,讀者觸及不到一絲的個人或情感的痕跡。這些圖給人以冷靜、精致、美觀大方的視覺感受。而有人物的一幅圖表現的是男女在一間意大利風格的沙龍聚會的場面,像是18世紀的宮廷生活。華頓采用這幅畫是為了對其內飾墻進行建筑處理:圖中富有裝飾性的柱子與通道上實實在在的柱子交相輝映。另一幅圖則是一位女士獨自在閨房里閱讀的情景。這幅圖十分特別,具有更深刻的意義。如果說橫掃房間的其他掛圖吸引了客人、家傭和家人的注意的話,此圖則是一位文學女性在自己私密王國的最私密之處要表達的自我天地。將這幅圖理解為華頓的精心所為一點也不過分。該圖的畫面為,在面積狹小、高空間的閨房里,女主人坐在書桌前秉燭閱讀。她優美的線條與座椅椅背的弧線、裙擺以及墻上的裝飾地球儀相得益彰。女主人頭頂上方墻上的地球儀好似“思想的泡泡”,預示著從這個固定的處所可以企及無限的心靈遠方。女主人的姿勢是放松的,她的手臂支撐在桌上,手心托著臉頰,下手臂把觀者的眼睛從她的稿子帶往她光彩的面頰,突出表達了她的安詳與投入。弗雷曼指出,這幅畫與其法國原創圖相去甚遠,因為那幅圖的說明是,圖中的女主人是一位被愛人拋棄的悲傷女人。但讀者看到的這幅畫中的女人卻是在自己房間里怡然滿足的樣子,在安全而非籠中的閨房里,女主人正享受著自己的私密。
當然,女主人也并非獨自一人,在她裙擺的倒影邊有一只狗。它是性欲的象征,而它的頭卻朝著壁爐,背向著女主人。弗雷曼認為,如果我們進一步挖掘這幅畫,不禁要問:為什么華頓要將這只狗安排在現在的這個位置呢?雖然不能肯定地說華頓逃避傳統婚姻的“避難所”就是她偏離正常性的空間以及職業上不分雌雄的表達,但婚姻中自我放逐的華頓是否在自己私密的閨房里仍然存在強烈的欲望呢?1909年夏天,華頓與莫頓·弗勒頓有過一夜情(當時特迪也與一名演員有染)。弗雷曼贊成威爾森關于華頓婚外傾向的觀點:“在與特迪長期無性的婚姻中,建筑和家裝不僅起到了轉移華頓注意力的作用,而且成為性的化身。”[24]弗雷曼還認為,《住宅裝潢》一書和“山峰”實際上在華頓正式離婚前就已經給予華頓事實上的離婚。同樣,我們也可以更樂觀地說,華頓與特迪的疏離與她專心致志投入家裝碰巧發生在了一起。華頓在家裝中采用等高線輪廓,優美的對稱設計,精心的獨立分區都無不顯示出她在專業方面的才華。1912年華頓賣掉了“山峰”,四個月后正式離婚。離婚后,華頓移居法國并在那里又為自己打造了兩處十分特別的住所。1914年她投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救援工作,在接下來的五年中為歐洲戰場中的上千難民提供了避難所。在此期間,華頓沒日沒夜地為難民、孤兒勤奮地工作。她還將亨利·詹姆斯、讓·科克托、薩拉·貝恩哈特、W.B.葉芝、約瑟夫·康納德等名人的作品收錄成冊,并于1916年由斯克萊布諾出版。該冊書與《住宅裝潢》都是富有深刻意義的書籍。
弗雷曼在文章的結尾指出,“家庭生活”是一個被深深賦予了“女性化”的詞匯,但這個詞并不一定就只擁有傳統“家庭價值”,或保守的階級、種族、自我以及民族的內涵。華頓式投身家庭的方式完全有別于感傷的性別、婚姻以及家庭觀。雖然華頓小說里充滿對婚姻問題的批駁,但在《住宅裝潢》一書中卻以另一種方式處理婚姻中的問題。該書沒有提及婚姻的沖突或提倡拒絕家庭生活,反將“家”變成了女性隱居和享有寧靜的地方。借助于經典的房間設計,華頓視“家”的目的為約束和平復情感的棲息地。當然,這種方式的確是一種在財富支持下的個人策略。華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所從事的難民救濟工作也表明她清楚地知道,安全和穩定的居家生活也是人類普遍的需要。華頓從個人隱居轉向難民救濟工作的行動說明“家”的概念遠遠超出大理石地板和好看得體的建筑裝飾比例。
《超越感傷的家庭生活:伊迪絲·華頓,裝潢,離婚》一文是蘇珊·弗雷曼對女性作家非小說作品一種另辟蹊徑的解讀。她拓展了我們對于女性作家及其作品理解的維度:女性作家在確立自我身份、展示其能力和才華時不要僅僅盯著社會生活的公共地帶,家庭生活的私人化同樣可以成就自我。而這似乎更有意義。雖然,蘇珊·弗雷曼承認華頓強大的經濟能力對她賦予“家庭生活”和“感傷主義”更豐富的內涵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也贊揚華頓身體力行為特殊時期的受難民眾所做的貢獻,但弗雷曼似乎并未明確指出華頓的策略與成功并不適用于絕大多數的女性。當然,伊迪絲·華頓的理念和相應的行動的確可以為特殊女性群體提供確立自我的另一種選擇。
參考文獻:
Fraiman, Sus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p.479-507.
[1]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p.479-507.
[2]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480.
[3] Ibid.,pp. 479-480.
[4]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481.
[5] Ibid.,p.482.
[6]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482.
[7] Ibid.,p.504, Note 8.
[8]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p.504-505, Note 10.
[9]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p.485-486.
[10] Ibid.,p.486.
[11] Ibid.
[12] Ibid.
[13]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486.
[14] Ibid.
[15] Ibid.,p.487.
[16] Ibid.
[17] Ibid.
[18]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488.
[19] Ibid.
[20] Ibid.
[21]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489.
[22]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p.491-492.
[23] 評述者對此部分的標題做了改動。原標題為“透過鎖眼的兩個景象”(Two views through the keyhole)。
[24] Susan Fraiman, “Domesticity beyond sentiment: Edith Wharton, decoration, and divorce,” American Literature 83.3(2011):p.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