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如何應對經濟減速？^[1]
——“全球經濟減速調整”系列評論之六

與全球經濟類似，近來中國經濟也出現增速持續減緩走勢。受四萬億超常刺激措施作用，中國GDP同比增長率2010年第一季度達到11.9%的峰值，此后總體上呈現回調趨勢。2010年第四季度GDP增速從第三季度的9.6%回升到9.8%，此后七個季度持續下降。2012年前三個季度經濟增速持續走低，分別為8.1%、7.6%和7.4%。從“朗潤預測”^[2]對中國GDP季度增長率預測值與實際值的偏差來看，2012年前三個季度“朗潤預測”連續三次出現正值誤差，累計誤差值為1.1個百分點，顯示目前經濟減速具有某種“超預期”特點。

中國經濟為何減速？

外部經濟環境影響無疑是重要原因。主要發達經濟體作為我國主要貿易伙伴，其經濟減速會抑制我國出口需求。雖然我國企業在開拓出口市場多元化方面多方努力并取得成效，但外部經濟減速仍會通過外需環節拖累我國經濟增長。不過分析大國經濟表現的特點，更應從內在因素方面分析根源。從國內看，中國經濟增速減緩至少有三個層面的背景根源。

第一是長期原因。中國總人口中勞動年齡人口比例正經歷峰值期并將趨于下降，加上年輕勞動力供給增量趨于減少，對潛在供給增速產生著某種抑制作用。另外中國與發達國家可比人均收入差距較快縮小，意味著潛在后發優勢的發揮空間逐步收窄并制約潛在供給增速。考慮長期結構因素趨勢性變動對供給面的影響，中國經濟潛在增速可能已從早先的兩位數高位回落到一位數。雖然對潛在增長率難以精準估計，考察國際比較經驗和學界主流看法，觀察中國近年宏觀經濟表現，有理由推測長期潛在增速應已從早先10%左右下降到目前的8%—9%。

第二是周期原因。上一輪開放經濟景氣增長成就巨大，但是周期累積矛盾與失衡因素需逐步調整，要求一段時間經濟增速減緩。例如，中國央行總資產從2001年年初3.83萬億元增長到2011年年初26.9萬億元，其間共增長6倍。同期我國廣義貨幣M2從大約14萬億元上升到73.4萬億元，十年共增長4.2倍。然而同期我國實際GDP增長約1.7倍。即便考慮經濟轉型期“貨幣深化”因素，貨幣總量規模仍擴張過快，伴隨著經濟增長偏快偏熱、通脹壓力揮之不去、資產價格間歇飆升等失衡現象。另外央行資產負債表擴張幅度大比例超過廣義貨幣，提示我國金融抑制程度可能有增無減。宏觀金融過度擴張的累積矛盾，客觀上需要一段時期的經濟適度減速加以調整化解。

第三是短期原因。2008年年底的一攬子經濟刺激措施，對穩定當時就業形勢與促成經濟增速較快回升發揮了重要積極成效。然而刺激措施畢竟是通過透支未來收入與需求發生作用，“功成身退”后會由于透支回補效應派生經濟減速現象。例如，刺激措施包括2009—2010年對汽車業提供降低購置稅和下鄉補貼，刺激我國汽車產銷量從2008年的965萬輛和936萬輛，分別躍升到2009年的1420萬輛和1362萬輛以及2010年的1875萬輛和1804萬輛，兩年產量累計增長幅度高達94%。2009年中國汽車產銷量已居世界第一。但是常識告訴我們，汽車市場增速不可能維持在年均30%—40%的超常水平，兩年井噴式增長對汽車未來供需潛能的透支需要后續減速回補。結果在刺激措施退出后，2011年產銷量增速雙雙急劇下降為約1.8%，2012年車市仍處于“微增長”狀態。另外刺激政策推動鋼鐵業反彈、地方融資膨脹、房地產擴張，這些領域也都發生了后續透支回補效應，構成宏觀經濟增速減緩的行業背景。

適度減速調整利大于弊

分析國內外經濟減速形勢，需要評估其潛在負面影響。外需不振、稅收下降、企業經營困難、就業壓力加大等方面困難是有關討論擔憂的問題。重視上述潛在不利影響無疑是務實和必要的，不過通過具體分析有關問題能夠看出，宏觀經濟適度減速的上述影響其實具有較大程度可控性。考慮篇幅限制，這里主要結合我們對廣義奧肯模型、中國奧肯關系以及就業形勢的研究結果，簡略討論宏觀經濟增速減緩給勞動力市場與就業形勢帶來壓力的問題。

保持經濟就業創造，控制較快增長，控制城鎮失業率過高，并為農業勞動力持續轉移提供支持條件，是轉型期中國長期發展和短期宏觀政策的基本目標之一。然而認為減速調整必然會對失業造成難以承受的沖擊的觀點依據不足。實際情況是，給定我國人口和勞動力增長軌跡，過去一段時期經濟偏快增長造成整體勞動力市場特別是相對低端的農民工市場供不應求壓力，并伴隨此起彼伏的“民工荒”現象。因而適度減速調整有助于改變這一狀態，并有助于把勞動力市場壓力轉變為提升經濟和就業結構高度化的動力。

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就業轉型的實際情況顯示，除大范圍國企改制與知青回城兩次釋放舊體制扭曲壓力帶來嚴重失業沖擊外，經濟快速增長對保證城鎮勞動力比較充分就業提供了有利條件。從廣義奧肯定律角度看，宏觀周期對勞動力市場的影響主要體現為農業勞動力轉移相對規模的變動，而不是傳統奧肯定律重視的失業率變動。中國廣義奧肯方程估計結果顯示，宏觀經濟增長相對長期潛在增速降低1個百分點，會導致用農業勞動力轉移量占社會勞動力總量比率衡量的轉移速度回落近0.37個百分點，對城鎮失業率也會帶來上升近0.35個百分點的影響。不過模型顯示，宏觀周期對勞動力轉移的影響高度顯著和穩健，對失業率的影響不具有統計顯著性。

如果上述經驗估計值具有參考性，假定目前我國潛在增長率為8%—9%，那么今年略高于7.5%的預測增長率，可能會帶來農民工就業增量回落150萬—450萬。采用過去十余年農民工增量的年均數為基準，7.5%的經濟增長率可能要使農民工增量比宏觀經濟在充分就業狀態時下降16%—48%。萬一實際經濟增長率過度下滑到5%—6%，可能出現農民工增量為零和勞動力市場就業壓力較大增加的情況。由此可見，應對經濟減速調整需關注勞動力市場動態和就業形勢變動這個民生重點問題，然而也需客觀認識到，現實環境與20世紀末因為消化舊體制扭曲面臨嚴重就業壓力的形勢已有本質不同。經濟減速到7%上下雖然會對勞動力市場特別是農民工轉移帶來顯著影響，但是這一影響更可能是增量一定程度下調，而不是農民工增量趨勢性逆轉。

從積極角度看，適度減速的必要性和基本意義在于有助于調整化解早先累積的宏觀失衡因素，并為深化改革創造有利的宏觀環境。此外，在外部經濟關系方面，適度減速調整也客觀上具有幾點積極功能：

一是有助于增加我國獲取外部大宗商品原料和能源供應的寬松度。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新的國際經濟秩序與全球化環境，使我國這樣的后起大國可以從國際市場大規模獲取大宗商品原料與能源，從一個側面顯示和平發展的道理具有可行性。然而近年經驗也顯示，如果全球經濟普遍增長偏快，則會造成供給彈性偏低的資源性商品供應相對緊張的格局，甚至對國際政治關系趨緊產生推波助瀾的作用。全球經濟減速調整，有助于提升資源性產品市場供給寬松度，有利于我國實現經濟現代化目標。

二是有助于抑制貿易條件惡化的不利影響。過去十余年的經驗數據顯示，以中國作為最重要的增量大國的體量規模，總需求擴張偏快會通過“貨幣擴張—投資增長—進口數量增長—進口價格增長—貿易條件惡化”的傳導機制，對我國經濟帶來負面經濟效應。個別年份貿易條件惡化的負面影響相當于減少超過2個百分點的GDP。減速調整雖然未必能帶來價格貿易條件持續動態改善，然而至少可能降低我國價格貿易條件的惡化程度。

三是有助于保障我國作為巨大外部債權國的利益。我國是擁有3萬多億美元外匯儲備的最大外部債權國之一，通貨膨脹對債權方不利而對負債方有利，我國龐大的債權投資收益對未來預期通脹相當敏感。比如假設全球通脹上升3—4個百分點，我國外部債權損失可能會超過千億美元。如果主要經濟體貨幣與經濟過度擴張，會顯著抬高全球通脹水平，使中國作為外部債權國利益受到損失。適度減速調整有助于中國龐大的外部債務資產保值。

趁勢調整、力推改革、培育自主性景氣增長基礎

中國經濟減速一定程度是全球經濟減速調整派生的結果，又是全球經濟減速大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應對新的宏觀形勢，需告別一段時期“刺激經濟保增長、行政干預抑通脹”的調控模式，在繼續溫和寬松的宏觀政策基礎上，趁勢實施經濟調整方針，著力推進關鍵領域改革，為新一輪自主性景氣增長到來積極創造條件。

目前經濟增速應低于潛在長期供給增速，因而有必要實行穩增長政策，舒緩正常經營企業面臨的困難，防范經濟過度失速。中國經濟具有能動性含義之一，是我們擁有較多能發揮促增長作用的政策工具，包括各種寬松取向的貨幣政策工具，積極取向的減稅與財政政策措施，適度增加保障房與基礎設施投資政策，放松對企業投資數量管制等。近來中國政府實施的比較積極審慎的穩增長保增長政策，大體符合溫和寬松政策范疇。最新宏觀數據顯示，中國宏觀經濟明顯出現企穩回升勢頭，顯示政府前一段采取的進取而有克制的穩增長措施正在發揮預期效果。

在實施逆周期宏觀調節政策的同時，我們需要總結過去十余年宏觀調控實踐的經驗與教訓，對開放型市場經濟下宏觀調控政策的功能、目標與定位加以反思，針對轉型期宏觀失衡現象的深層體制根源進行調整改革，使短期總需求管理政策與長期結構性改革措施形成合理匹配與動態協調。當我們實施積極的宏觀政策保增長時，需要明確應保或力求的是自主性與內生性增長，而不是刺激政策催生的增長；是準入公平與鼓勵競爭的增長，而不是維護壟斷前提下的增長；是品質提升惠及民生的增長，而不是質量低下和運營粗放的增長；是穩健與可持續增長，而不是失衡累積、難以持續的增長。宏觀政策的基本功能應逐步集中于調節總需求，不能指望通過宏觀調控解決所有結構問題。應把政策思路與重心轉變到調整和改革方面，在破解深層結構問題和理順機制方向上下功夫，為培育新一輪自主性、內生性與可持續的景氣增長奠定基礎。

一段時期經濟整體的比較快速擴張與關鍵領域的改革進程相對滯后，使目前中國市場化取向改革面臨“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挑戰。展望未來，中國面臨的改革議程千頭萬緒。從本文考察的通過市場力量推動經濟減速形勢向自主性景氣增長轉變的視角分析，以下幾方面的改革議程具有特殊意義：一是要深化農地制度改革。在年底基本完成農村集體土地確權登記的基礎上，趁勢推進以界定農民土地流轉權為關鍵內容的改革，引入新規范使小產權房有序合法化。二是擴大民營企業準入，給企業家的能力發揮創造更大空間。要力推企業減稅減負改革，減少需政府核準的投資項目，縮小審批對象范圍。三是加快深化匯率與利率體制改革，創建與開放性大國經濟需要相一致的現代宏觀調控架構，并為根除金融抑制和治理資產泡沫創造體制條件。

[1] 原文發表于FT中文網，2012年12月13日。

[2] “朗潤預測”是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中國宏觀經濟研究中心（CMRC）“中國經濟觀察”季度報告會實施的一個子項目，內容主要是邀請國內主要宏觀經濟分析預測機構對我國主要宏觀經濟指標提供季度預測。從2005年7月開始，至今已發布30多次“朗潤預測”。共有30多家特邀機構常規性參與“朗潤預測”。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網頁“中國經濟觀察”欄目提供歷次“朗潤預測”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