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灶臺前調煮豬食,蒸氣繚繞下,像在騰云駕霧。他進來后瞧見了,聯想到電視上婀娜翩躚的仙女們,卻與媽媽黑瘦的形象大相徑庭,不覺感到好笑。他在灶膛前坐下來,添進一把秸稈。他透過灶壁洞口掃看媽媽,拿不定主意是否說話。最終,他沒有忍住,告訴媽媽:“三大爺家又跟胡家鬧起來了!”
媽媽一點兒也不吃驚,“你上那塊就什么的,不看看幾點了,該個不上學了呀?”
兒子不服氣地撅起嘴巴,“大奶奶家不是賣樹的?來一掛小貨車,裝滿滿的,我們都去幫忙的!”
“你能幫什么忙,她家請你的?”媽媽說,“她家那十幾棵山楊不少年了,賣多少錢?”
他歪著腦袋想了一想,發現自己沒有留意過這個數字。他將話題再次引向鄰里沖突,“不曉得兩家為什么?三大爺頭都磕淌血了!”
“還能為什么?還不是那個屋基地。”
他想起了什么,“好像,前幾年什么時候,他兩家鬧也蠻厲害的?水溝不水溝,不給挖的?不就一條線嘛,就這丁個地方,有什么爭頭的?”
“家前屋后,不就這丁尕尕事情?不管人家,管好自個兒就行了!”媽媽掀開小鍋鍋蓋,更濃的水蒸氣在昏暗狹窄的小房間彌散,“你媽和面絮子,小青菜炸湯,敲兩個雞蛋癟子。你火別添了,再燒就潽得了!”
他已有一段時間沒吃上媽媽做的面絮,這頓飯因而吃得格外香甜,一大海碗的面食一點也沒剩下。這天天氣不大好,暮色比晴朗時更加凝郁陰沉。他擔心晚自習遲到,騎行時不免多添幾分力氣。自行車快速駛入隔壁村莊,將要靠近大石橋,兩個小伙伴從一旁河溝跳上道路,四條胳膊胡擺亂舞,給他生生地攔截下來。
他急促地剎住車,既不快又不解,“你兩人上鬼了,還是跳大戲的?”
“你才跳大戲呢!”個子稍高的小伙伴說,“你還不曉得?嘿,出大大大事了!”
對方語氣很重,但他了解那些所謂的“大事”,不是某個小伙伴跌破了鼻子,便是有人困在樹上下不來,或是某個旮旯藏有爬滿蛆蟲的死貓。“哪個掉溝里去了,還沒爬上來的,請我一起勾去的?”
個子稍矮的小伙伴側身斜眼,“你不是大強哥朋友嘛?”
他心里咯噔一下,“你們想說什么?快些個,不說我走了!”
高個子急急宣布:“大強哥登街上跟人家打仗的!”
“打仗,打什么仗的?”
矮個子將高個子擋在身后,“有人都拖火葬場去啦!”
他來回打量兩個小伙伴,希望找出詐騙的證據,“多晚事情,我怎沒聽說的?”
高個子嚷嚷說:“我們騙你的?派出所就來抓人了!”
矮個子推搡高個子,“你少說兩句啵,都是我告上你的!”
高個子反推一把,“哎喂,你不說我就不曉得?”
兩個小伙伴爭搶著翻下南側大溝下的便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暮色籠罩整個村莊,四下里炊煙裊裊,燈光點點,看似寧靜安和,卻又隱藏著危險的氣氛。他不大放心,決定前去一探究竟。自行車折入葉家門前狹窄走道,他一眼看到葉家墻院前的異常。他恍惚不安起來,甚至忘了是怎么來到院外的。院前圍攏著一些村民,有大人也有小孩子。院內有人在大聲說話,其間夾雜怯懦的狗吠聲。他緊張壞了,伸著腦袋,向院內望去,只見人影紛雜,堂屋與鍋屋都開著燈,慘淡的黃白光芒交叉在院心。幾個婦女圍在磚垛前的樹下絮絮亂語,恣評月旦,提到一些聳人聽聞的字眼。他退回自行車旁,兩腿不受控制地顫抖,怎么也止不住。轉而,小院內喧聲更甚,一個男人的嗓門又兇又急。須臾間,他的朋友毫無征兆地出現了。小個子被幾個大人簇擁出來,垂頭喪氣,誠惶誠恐。他見此情景,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葉華強看到了他,剛欲開口說話,被人從后擠了一下,與那人急言爭論。
“安哥,我不礙事!真的,我真沒干壞事!”朋友掉頭對他說。
在人群的簇擁下,朋友漸行漸遠,消失在小道的盡頭。葉媽媽跑了出來,跌坐在院門前。數個婦女上前撫慰,欲將人拉拽起來。他推車離開了葉家。他不敢循著朋友離去的方向,而是原道返回石子路。
剛踏入教室,他便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氛。晚自習的時間已經快到了,周老虎卻不在房間里。很多人都不在桌位上,埋頭學習的也是不多。他想假裝什么也不清楚,卻不知該干些什么,假意在桌肚里翻書。
同桌從后排溜回來,踢他的凳子,又抵他的腰,兩眼閃耀狂熱的光,“嘿,狗膽不小!”
他不動聲色,“我又怎安你的?”
郭子威夸張地張大嘴巴。因從不刷牙,其大門牙都是黃黃的。“周老虎才走得幾分鐘,你要那刻兒來就好了,肯定中獎!周老虎才才發多大神經,給我嚇死得了!”
“不是還沒到時間,又怎安的?”
被問者躁動的身體扭來扭去,活像條掙扎的毛毛蟲,“你真真不曉得啊?那你求我,快求我,我就告上你!”
“我才來,什么事啊?”
“老實交代,你該個是是上街玩去了?哎,你真不曉得?”同桌總愛玩弄小伎倆,但他清楚該怎么對付。“嘿,天大事情!你求求我,你快求求我!”
李素嫣轉過身來,冷笑說:“還當寶耍呢?不就下午街上----”
“停,停,停!”郭子威像猴子般跳站起來,恨不得沖上去捂住女生的嘴巴,“我說,我說!該下午,他們一群小桿子登街上尅仗的!”
“我不相信。”他裝得漫不經心。
“還不相信呢!”同桌急得像猴子燒著了屁股,“我們學校有幾個呢,我們班也有一個!”昂著脖子,向后指戳,“吶,看見了?就那個!”
他看見了空著的位置,那是個走讀生。他還想了解更多的消息,尤其跟朋友有關的,但同桌嘴里再也挖不出有價值的情報。面對他故意的輕慢不屑,同桌很是不滿,曲下身子,再往后排找證據去了。
李素嫣小聲說:“聽他們說,真不得了呢?”
許梅回應:“人都送醫院去了,你說呢?”
“走讀生就不好!聽她們說,三更半夜還跟小強子他們幾個壞蛋綁一起,連夜不歸家。”
許梅搖頭反對,“跟走讀不走讀沒得關系,走讀生正常家里還有人管,住校生不也有喜歡翻墻頭的?”
“死小強子,這下坑得了!”李素嫣拍打后桌書堆,“喂,你曉得小強子出事了?”
他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些,“應...應該沒得什么事吧?”
“你想好事呢,還是壞事呢?”小個子女生轉向同桌,“這些人都為什么哦,一個個的?哎,那個人是什么人啊?”
“聽說是張廠的,高我們幾屆子,早就不念了。這人游手好閑,天天登街上晃,也不是什么善茬子。”
“有些人就喜歡搔搔撩撩,不曉得天高地厚,”李素嫣瞪了后桌一眼,“這下都老實了,想跳也跳不起來了!”
他忍不住問:“人是哪個傷的?”
許梅面無表情地掃他一眼,給了他最想要的答案:“應該不是你弟兄。”
“真的?”問完他才意識到聲音太大,附近的學生都看過來。
“別激動,我不能肯定。”女生拿起了書本。
杜明升從前面走過來,拍打許梅的桌子。“班長帶頭不遵守紀律?名字記下來!”
許梅手指時鐘,“不好意思,還有一分鐘。請你管好你自己,自覺些個,不要老叫我跑腿,上你宿舍薅人!”
杜明升努了努嘴,“你應該看看下面,還有幾天?沒得事多看看書,不要瞎吹牛!”
“難為你告上我,要要我給你發獎狀?”許梅說,“我警告你,最近街上事不少,不要到處瞎晃,給我惹事!”
大個男生邪邪地笑了起來,“妹子哎,哥哥不蠢呢!那些動刀動棒的,我們弄不過他,保證認慫!”
“曉得好歹就行,”許梅不耐煩地甩手,“去吧,這塊沒得你事了。”
杜明升卻沒有打算離開,“你沒得事,我有事啊。妹子哎,你做老師機會來了,跟我走一趟,兩個小問題難為你!”
丁老師遲到了大概二十分鐘。更奇怪的是,數學老師大多時間不在教室,只發下一張試卷,安排學生自己做,沒有收上去,更沒有講解。一直到晚自習結束,周老虎都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
他無心留下來,便隨舍友回到宿舍。他躺在床頭,假意抱著書本,心思卻都在舍友們的談話內容上。宿舍的中心話題正是下午鎮上發生的斗毆事件。只不過,舍友們分享的情報雜亂而驚悚,其中某些情節甚至相互矛盾。他嘗試進行梳理和研判,卻是越理越亂,越發摸不著頭腦。他索性不再關注,強行誦讀課本,只是心里煩悶,什么也看不進去。
到了該休息的時候,討論會的熱潮消退下去。宿舍里熄了燈,沸騰的喧囂仿佛余燼殘煙,快速消散在空氣中,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有那么一段時間,宿舍里安靜極了,連打呼嚕的聲音都沒有。他想要沉入睡眠,卻是輾轉反側。腦海如有巨濤洶涌,一些念頭閃來現去,皆與沉重、奇異與恐怖有關,揮之不去,越是強行壓抑,那觸覺越發活靈活現,如影隨形,越發讓他心悸,難以忍受。有些念想過于癲狂與荒唐,頗有脫離現實的嫌疑,有些卻是冷酷、殘忍而真實的。它們具有陰暗肅殺的本性,本該遁避尋常世界的對立面、囚禁在遙不可及的遠方,即便可以目視,也斷然不可褻近。有些真相不在尋常的游戲規則內,如同將冷冰而生銹的鐵棒含在嘴里吮吸,那種滋味定然令人作嘔。思想的天空是自由的,就像無垠的星空,但黑暗的某處總存在著離經叛道的怪物。有時候,它們陰險而強大。有的人向來循規蹈矩、老實本分,某天卻當眾開了一個天方夜譚的惡作劇,這不得不讓別人困惑不安。在這個寂靜無聲的夜晚,一些深沉心底的怪物已經露出猙獰的犄角,兇猛、殘忍而令人敬畏。這好像一場正在上演的人間荒誕劇,露骨而含義深刻。他久久不能恢復平靜,胸腹間好像翻滾著陣陣沸水,即便掀開被子,身體完全暴露在清冷下,也是無濟于事。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響起了拍門聲。“咚咚咚!”擊打聲又響又急。入睡的少年們都被驚醒了,沒人明白發生了什么。有人哀聲嘆氣,有人喋喋抱怨。不過,他們很快聽出來,周老虎在外面,還有汪校長。宿舍長跳下床去,來不及開燈,匆匆打開房門。數道手電筒燈光亂晃而入。黃晟杰犯了迷糊,將手電燈對照過去。“哪個?昏得了!”那是周老虎的呵斥聲。小胖子嚇得一抖,忙丟掉手里的燙手山芋。周老虎問人員在位情況,宿舍長一一對答。一道手電燈光依次照驗床鋪,那是一臉嚴肅的教導主任。這邊檢查還未結束,外面已經敲響隔壁的房門。待老師們退了出去,孫培健拉開電燈,扒著房門向外看。舍友們個個伸長耳朵,沒人膽敢說話。宿舍長悄聲宣告,今晚所有人都在。
周老虎再次走進門來,厲聲告誡說:“從該個開始,哪個敢熄燈以后偷偷溜出去,什么搗臺球、打游戲、看錄像,瞎混不學好的,能試試看!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人醉生夢死,混日子的,惹是生非的?一個個的不要以為我不曉得!哪幾個人會顛的,能跳的,我一肚子數,不要給我逮到了!宿舍長不要怕得罪人,給我多帶些個眼!要有包庇縱容的,逮到了,我拿你是問!”
宿舍長出門查看,確定小院已經沒人,這才重新將房門關上。下鋪有個舍友諢名叫老馬,平日里高談闊論,是“端碗黨”的核心成員。老馬也是好玩的性子,曾經翻過墻頭。或是心虛作祟,老馬認為周老虎訓話時指指點點,應是有所針對,便懷疑宿舍長打了小報告。“什么意思?”該男生怒氣沖沖,要求宿舍長給解釋。宿舍長卻講起了騾子與驢子,所指模糊,但似有諷刺的意思。老馬勃然大怒,要跟宿舍長動手。吵鬧聲驚動隔壁二舍的住宿生。在宿舍長老丁與眾男生合力勸解下,爭端勉強得到平息。
熄燈過后,宿舍里再次恢復安靜。黃晟杰卻又開始作妖,蒙住被窩,背起書來。他強捺片刻,不勝其煩,沖著隔壁狠狠地踹了一腳。“啊,哦!”被踹者失聲驚呼。舍友們紛紛咒罵。“睡覺!”他兇惡地發出警告。就著微弱的月光,他看到隔壁被窩像毛毛蟲般扭動數下,課本被“吐”了出來。他松下這口憋著的悶氣,轉了個身兒,面朝微微發亮的窗戶,心里似乎清朗了許多,已經不如之前那么難受。